杨无邪并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虽然两人当了十几年的兄妹,且这五六年来,小姐几乎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如若以后真能修成正果,传出去可能会引起一番江湖轰动,或许背地里的闲话也不会少,但对杨无邪来说,他却更加重视公子的意愿。
人活一世,最多不过三数万日,可这三数万日,放在公子身上,却也不过三成之数。
公子这大半生已经够苦了,他只希望,公子想要的都能如他所愿,如若能在这数不清的病苦之中,汲取到些许甜意,纵使是兄妹,那又如何呢。
苏梦枕已经渐渐平复下了咳嗽。
他没有再看手中的帕子一眼,他知道上边一定沾染了不少咯出的血,他只是微微施力一震,那张血色斑驳的帕子,立时被内力震成了碎末,风一吹,就散了。
石桌上放着个红泥火炉,上边正煮着茶,两人在桌边坐下,杨无邪这才将手中的册子交给了苏梦枕。
苏梦枕只翻了几页,并没有多看,就随手放在了桌上,这里边有什么东西,他约莫心里有数。更何况他从来都全心信任杨无邪,对他所做的事,给予支持,却从不多加插手。
也正因有苏梦枕的这番信任,才能有如今揽尽天下英雄的白楼情报网。
苏梦枕喝了杯热茶,将口中的血腥气冲淡了些,才顺手打开了苏镜音方才落下来的点心盒子。
食盒里头,整齐地摆放着三两碟模样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小盒桂花秋梨糖。
这一盒桂花秋梨糖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苏梦枕唇角扬了扬,打开掌心大小的糖盒,从中捻了一小块放进口中,舌尖很快溢出了些微甜意。
糖块并不甜腻,更多的是清甜,恰是对症,明知小小一颗,疗效不大,可苏梦枕却觉得,经扰他多年的咳意,在这一刻,好似全都消散不见了。
杨无邪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公子能想通,这样很好。”
但凡生病,最忌郁结于心,前些日子公子表面看着与平时一般无二,实则心里却像走进了死胡同,他已经不止一回看到,人后的公子,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
“嗯。”苏梦枕低低应了一声,他知道他那些辗转反侧的心思,瞒不过杨无邪,也从未刻意瞒过他,“你过来,应当不止为了年礼的事吧?”
“是。”杨无邪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了几张笺纸,纸张带有卷曲的幅度,显然是从信鸽上解下来的,应当是刚收到不久的消息,“方才有情报传来,大小姐的生身父亲前几日已入了关,同行的还有楚留香。”
自家大小姐的身世,楼子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曾经跟随老楼主日久的老人,比如树大夫和上官中神。但他们也只知道大小姐并非老楼主亲生,而是收养,其它的那些,知道的并不怎么详细。
杨无邪也是知情人里的其中一个,他之所以知道,一是因为他是公子心腹,二来,也是因为关于小姐身世的事,这几个月以来,白楼的情报网一直都有在密切关注着。
杨无邪此番过来,除了已将今年收到的所有年礼整理成册以外,本也是为了此事。
大小姐的生身父亲,正是多年前绝迹江湖的小李探花,当日峨眉独孤掌门透露了此事,苏梦枕回到京师后,也并未瞒着杨无邪。
他初初听闻的时候,都忍不住心头一惊。
距离小李探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至今已有十七八年,这些年来,猜测他下落的消息不少,有的说他被仇家追杀死了,也有的说他退隐江湖结婚生子了……反正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真正准确的说法,就连他手下的白楼也没能查出确切的消息来。
“他们往何处去?”苏梦枕问道。
“暂时还未查出。”杨无邪道,“只是看他们行路的方向,可能是汴京城,但更大的可能,还是李探花的家乡保定城。”
“将要过年,游子思乡,他们的目的地,应当是赶往保定城。”
苏梦枕指尖覆在茶杯口,轻轻地摩挲着,“再者说,他其实并不知晓音音的存在。”
这点杨无邪倒是猜到了,当年的小李探花,虽然因其贪酒如命,嫉恶如仇,爱友如己,挥金如土,出刀如飞,视死如归,被江湖上誉为「六如公子」,但其实性情也是出了名的心软良善。
倘若他知晓自己有个亲生女儿,又怎会这么多年远走关外,不闻不问。
想到这里,杨无邪倏然叹道,“当年的李探花在江湖上何等风光,飞刀一出,从无失手,也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这样一个人忽然远走关外,散尽家财……”
当年李寻欢临行之前,将他的全部身家,包括御赐门楣牌匾「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园,全都赠予了表妹林诗音。
那林姑娘倒也是个厉害的,十几年时间,便将李寻欢当年留下的产业翻了几番,虽然如今依然独身一人,尚未嫁娶,却以一女子之身,成了保定城的首富人家。
从前那些往事,大多都还未查清楚,苏梦枕低头喝了口茶,只交代道,“此事暂且放到一边,先别让音音知晓。”
对于身世一事,小姑娘至今仍一无所知,苏梦枕也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她,毕竟那些旧事,几乎可以算是瞬间推翻了她前面十几年的认知。
他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
阿飞是在路上遇见的李寻欢。
那日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他只着一身单薄衣裳,冒雪行路,身后传来车铃与马儿嘶鸣声,他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脚步仍然坚定地向着前方走去,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也不知饥饿。
李寻欢是个善良又心软的人,楚留香也一样,当即在少年身边停下了马车,探出身来,邀他一道上车同行,说要请他喝杯酒。
阿飞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旁人多余的怜悯,所以他拒绝得很干脆,很果断。
尽管短短几句话间,就被那个狡猾的中年人坑了一把,倒欠了他一顿酒,但是他却记住了那两双同样温柔亲切,同样清澈年轻的眼睛。
后来客栈再遇,阿飞身上没钱,又想要还掉那顿莫名其妙被坑的酒,正好同时也有个莫名其妙的人,用五十两银子买他自己的命,于是他便出手杀了他,用他那把简陋的像是小孩玩具的剑。
他的剑,严格上来说,并不能算作一把剑,说是小孩玩具那已经是好听的说法了,其实只是一把三尺多长的铁片,但凡一把剑上有的东西,剑锋,剑鄂,基本都没有,就连手握的剑柄,也是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固定而成,这就勉强算是剑柄了。
阿飞杀了那个人,有了五十两银子,请了李寻欢和楚留香一顿酒,便算结识一场了,之后李寻欢再邀他上马车同行,他就没有再拒绝。
他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于是跟着这俩人,一路行往李寻欢的家乡保定城。
赶了好些天的路,楚留香也是无聊得紧了,李寻欢用来雕刻的木块,用的都是上好的木头,车里有许多,他便随手拿了一个也开始雕刻起来。
他想着这一路,他可以慢慢雕,雕得与苏姑娘相像些,就算这些日子还见不到她,也可以放在身边以慰相思。
一路无波无澜,没几日就临近保定城,赶路的时候虽然无聊了些,但阿飞自七岁后都是一个人生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闷的。
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两人一路上,除了喝酒谈天,就是拿着木头在雕着什么,看样子,好像雕的都是人,还都是女人。
他偶然随口问了几句,听说那俩人刻的,全都是自己的心上人。
李寻欢很少提起那木像上的女子,人都有自己不想多说的过往和秘密,楚留香向来尊重他人,并不多作探究,也从不窥探李寻欢所雕刻的木像是何模样。
阿飞也不曾多问,但却无意中撞见过李寻欢在深夜里掩埋木像,偶然看到了那木像的女子模样。
直到入了保定城,楚留香当做宝贝一样刻着的木像,也完成了一大半,阿飞莫名就觉出了些不对劲来。
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人雕的木像……
怎么那么像同一个人??
第45章 美人刀
自接二连三被掳之后,苏镜音这两个月来,练刀倒是比从前勤快了不少。
但也仅限于她睡饱的时候。
毕竟被掳走只是临时充当一下人质,用来威胁威胁她哥,大抵是要不了命的,但是如果让她早起的话,那可就是直接要命了。
早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一到年夜这日,对苏镜音来说,最痛苦莫过于一大早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醒,裹着被子塞上耳朵,还是能听到闷闷的声响,一整天时不时地嘣几声,就没多少消停的时候。
一直到晚上,暮色四合,黑夜来临,爆竹声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绽放的烟花。
当除夕佳节的第一簇烟火在空中绽开时,苏梦枕坐在黄楼内的上座,仰首饮下了第一杯酒。
有他在前,座下众人一同跟着喝下这第一杯酒,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时间楼内气氛灼热非常。
黄楼是娱乐宴饮之所,苏梦枕一年到头,只有庆功宴及年关时候会踏入此处。
对于外人而言,苏梦枕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但楼中弟子大多敬重他,爱戴他,并不因他性情冷清而拘谨慎行,因此在这种特别的日子里,壮着胆子上前敬酒的也不少。
苏梦枕来者不拒,但也只是浅酌一小口。他身子不好,饮酒伤身,众人都是理解的,再者说,还有大小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知道他不能多喝酒,一场宴饮下来,苏镜音全程一心三用,一边吃着丰盛的年夜大餐,一边同旁边的狄飞惊说话,一边还要分心关注着苏梦枕喝没喝酒。
他一拿起酒杯,苏镜音就直勾勾盯着酒杯看,但凡他稍微多喝一点,她就学着树大夫的样子,摆起脸色给他看。
这些弟子们上前敬酒,本就只是为了与楼主多说几句话而已,说完话,一个个的也就顶着一脸傻笑,心满意足地回到位子上了。
今夜有熬年的习俗,有家室的回家去团聚,没家室的便继续在这饮酒作乐,作的倒不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乐,风雨楼中纪律严明,哪怕有些弟子在不当值的时候是小甜水巷的常客,也不会将那些风气带入楼子里。
狄飞惊是苏镜音叫来的,她想着这样热闹的日子,他自己一个人独自待在客院里过年,未免太过寂寞冷清,于是便让人邀了他过来。
其实白日里,苏镜音还特意遣人去叫了石观音,毕竟不提其它,她这位忽然出现的小姨,到底对她还是不错的,只是弟子后来回报,说是石观音昨日突然离开了汴京城,不知去哪儿了,于是便也不了了之。
狄飞惊客居天泉山上已有几个月,通过平日的观察,也知晓风雨楼作风严明,不似六分半堂那般包赌包娼,豢养舞姬歌女,却也没想这种日子里,楼内也不曾破例寻欢作乐。
没有靡靡之音,也没有纸醉金迷,只有纯粹的欢聚融融。
狄飞惊看了片刻,倏然侧眸,看向了旁边的苏镜音。
其实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这样干净的地方,哪里能养得出这样干净的姑娘。
可是如此一来,就越发显得,当初的他错把鱼目当珍珠,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江湖中人一般贫苦出身的不少,玩不来那些飞花令、筹子酒令之类的文人把戏。如今江湖势大,侠以武犯禁,所倚仗的不过一个武字,哪怕在这种气氛喜庆的年节里,喝了酒之后,所玩的除了猜拳投壶摇骰子,其余大多都是武艺上的切磋,或者有一些会点小才艺的,也会自告奋勇上台表演助助兴,吹拉弹唱的,大多也都是家乡小调之类的。
今夜这黄楼的灯火,大抵是要通宵不熄的,往年苏梦枕都是来此露个面,再与众人说说话,待到宴席中途,便先行离场了,今年也是一样。
只是今年在离开的时候,还特地带走了苏镜音。
狄飞惊也跟着站起来,却被忽然过来敬酒的杨无邪给拖住了,然后敬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狄飞惊:“……”
苏镜音乖乖跟着自家兄长走,边走边垂着脑袋,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小的时候父亲才会牵着她的手,从前兄长大多都在小寒山上学武,回来比较少,这几年的话,大多时候只要他说一声,她就会乖乖跟着走了。
虽然偶尔他也会拉她手腕,但很少有这样牵着她手的时候,有点微凉,却带着独属于年岁更长者的包容。
她忽然就想起了父亲。
出了黄楼,离开了席间杯筹交错的热闹氛围,划破夜空的烟花声,也变得越发响亮了,苏镜音觉得自己都快被震聋了。
就连走在旁边的苏梦枕正看着她,薄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她也都没听清。
苏镜音摇摇头,又抬起另一只没被牵住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听不清。
还没等她放下手,就看见他已经缓缓俯下身来,眼里闪着细碎的笑意,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忽地,头上微微一重,苏镜音下意识又抬手摸上了发髻,才发现原本挽发的簪子边上,多出了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簪,摸起来……感觉像是梅花的式样。
“这是什么?”她有些怔忪,眨了眨眼,下意识想拔下来看看,却被苏梦枕握住了手。
烟花声阵阵,他倾身贴近了她耳畔,语声低缓而温柔,“这枝寒梅白玉簪,是今年的馈岁礼。”
也是他那些藏在心底许久,不可言说的心意。
男子送女子发簪,大多是作为定情信物,结发为夫妻,暗示着欲要与卿结发。
他知道眼前的姑娘还不懂,但这不妨碍他提前送。
先前犹豫不决便罢了,如今既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放手的心思,若再瞻前顾后,那他便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骄傲的苏梦枕了。
苏镜音的确不懂,江湖上没那么多规矩,楼子里也没几个能教她的长辈,她所知道的一切,大多都是从父亲和长兄那里得来的,苏梦枕不说,她便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惫懒,一直不喜欢买个婢女在旁跟着,却又懒怠梳妆,画眉点脂的事从来都不做,连同挽发也懒怠得很。
平日里若是有打算出门还好,还会用簪子挽个简单齐整的发式,但若是当天她兄长大发慈悲不用她练刀,她死宅着不出房门的话,就任由一头如瀑青丝随意披着,就算出了房门,在玉塔范围内晃悠,最多也就是挽个发,还挽得松松垮垮的,反正就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说来说去,她平日用的最多的饰物,还是簪子,所以苏镜音便也以为,兄长送她簪子,也是因着这个缘由,并未多想。
“可我没有准备礼物……”
苏镜音不免有些赧然,觉得自己好像对兄长太不上心了。
但是转念一想,分明是从前的年关时,兄长大多都是直接给钱,让她想要什么买什么,谁知道他今年忽然来这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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