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凉,嫩黄色的褙子配一条藕粉色长裙,显得黛玉既可爱又水嫩,头发上坠着的珍珠轻轻晃动,更添一份灵动。
“你倒是快。”黛玉笑道,她手里拿了一把团扇,随着她的摇晃,上头的仙鹤仿佛要飞起来似的。
乔安瞧着黛玉头上的珍珠,带着忐忑问道:“从晨起就见姨妈在忙,今日来的客人会很多吗?”
贾敏到扬州后就忙着处理林如海遇刺一事的后续,尚未忙完就已经卧病在床,根本顾不上别的事。
虽说巡盐御史处境敏感,不好与地方官走太近,但既来到了扬州,该尽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病尚未好全,贾敏就预备宴请官眷一事了。
黛玉想了想,道:“娘只说请扬州的官眷们,从扬州知府算起,还有同知……嗯,别的我也不知道啦。”说到这里,她吐吐舌头,“不过我看那一天娘在写帖子,好像写了二十多张呢。”
“啊。”乔安抖了抖肩膀,道,“好多人啊。”
“你别怕,咱们去了不过是问声好就罢了,我娘要我们叫哪一个人叫什么,就跟着称呼一声,她们说什么自然有我娘应付,不用说话的时候,咱们当哑巴就是了。”黛玉曾经被母亲带着参与过几次,已经很有些经验了。
乔安听得连连点头,若能给他纸笔,他一定要记下来。
“然后呢?”乔安又问道,“咱们就一直当哑巴吗?”
黛玉道:“当然不是啦,别人家也有小孩子,咱们可以和他们一起喝果饮吃点心,也能一起玩。”
“哦。”乔安想起黛玉曾说过,会有人带着小孩子到她家里来同她一起玩,“那……那你就是主家了,你要那什么……什么吗?”
乔安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手舞足蹈着试图让黛玉理解他的意思。
黛玉明白了乔安的意思,笑道:“各人都有奶娘,咱们家里也有下人,不必我操心。”
乔安这才放心了,毕竟待客这种事,他们这样的小孩子怎么能应付呀!
行至花厅,丫鬟打起帘子,黛玉和乔安各自让奶娘抱着跨过门槛。
贾敏早从丫鬟那里听了信,见他们进来就招手让人过来,接下来便如黛玉所说,乔安和黛玉跟着贾敏一一见过在场的各家老太太太太奶奶,年龄辈分各不一,人数不算少,乔安听得迷糊。
因各家都是头一回见,黛玉和乔安还收了见面礼,都由贾敏的丫鬟收好了。
除却表礼,乔安和黛玉还听了两耳朵夸奖的话,贾敏亦投桃报李,将这些官眷们身边跟着的孩子也是夸了又夸。
别人如何乔安没心思去看,他自己反正是听得面红耳赤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黛玉说过的第二步,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场合,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场合,大人们在花厅里说话,小孩子们都被打发到了一侧的小厅中去了。未婚的大姑娘们被自家长辈嘱咐看好小的,小的被长辈嘱咐听话,每个人都被灌了一耳朵叮嘱。
大人们带来的大多是姑娘,还有四个小子,姑娘们的年纪有大有小。小子们年纪差不多都与乔安相仿,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六岁,小一些的不懂事不能带出门,再大上一岁年纪就不合适了,也不会被家中女眷带出门。
在小厅中各自坐下,正如黛玉所说,完全不必她这个主人操心,丫鬟们络绎不绝地送上小孩子们爱吃的果饮点心,新鲜果子已经切好,自有个人的奶娘丫鬟伺候他们吃。
乔安同黛玉挨着坐下,他见有人开始同自己熟悉的人说话,也凑过来对黛玉耳语道:“她们都不认识我,怎么说得我像仙童下凡似的。”
黛玉悄悄笑道:“她们虽不认识你,却识得姨妈呀。”
这倒是,方才的女眷们每人都提了一嘴苏大夫,听起来每个人都请苏大夫看过病。
人这辈子不可能不生病,既生病就离不得大夫,医术高明的大夫更是人人都不愿得罪了。
乔安接受了这个解释,并道:“看来大人们都这样,我之前也遇到过我娘的病人,他们也都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个人靠过来,轻声道:“林姑娘。”
黛玉应声望去,是扬州知府家的小姐,她便笑道:“何姑娘。”
“林姑娘与我妹妹一般大,我瞧她们这边要翻花绳玩,想着你们许能玩到一块,就来问问林姑娘。”何姑娘今年十三岁,是这里最年长的一个,姿态娴雅说话大方,的确与孩子们很不同。
黛玉是主家,有人相邀,她自然不好回绝,同乔安说了一声,就跟着何姑娘过去了。
乔安眼睁睁看着黛玉一头扎到姑娘堆里,如鱼得水言笑晏晏,登时傻了眼。
但乔安的失落不过片刻,那几个男孩儿也过来同他说话了,只是第一句话就有些像找麻烦的:“我上次生了病,苏大夫开了好苦的药,我差点吃吐了。乔安,你是叫乔安对吗?苏大夫当真是你母亲?”
乔安点点头,道:“苏大夫是我娘,我娘说了,良药苦口,正因为药是苦的,人怕吃苦,大家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啊?”另一个男孩深受打击,“难道就没有不苦的药吗?你病了也吃这么苦的药?”
乔安刚受了些熏陶,知道了睁眼说瞎话的艺术,他顿了顿,道:“我若是病了,自然跟你们吃一样的药。”
四个男孩儿一同唉声叹气,因着男孩儿少,乔安对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是谁家的孩子还有些印象,再认真回忆一番,就确准的将四个人对上了号。
第一个和乔安说话的是布政使司左参政的儿子杨盛,他也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已经六岁了,第二个是按察使司佥事的儿子石峰,另外两个没有说话的则是扬州知府下属两位同知家的少爷刘缘和许恕。
杨盛看了眼热热闹闹的姑娘们,道:“过了年,我就再不用跟着母亲到各家赴宴了。”
乔安听他的话里大有解脱之感,顿时感同身受:“真好。”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乔安想,他这一两年肯定是逃不过去了,那些变着花样的夸奖他还得听上许多遍。
石峰却道:“不同母亲出门,你就要同父亲出门了。”
“啊?”杨盛大感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石峰道:“我三个哥哥都是如此。”
杨盛上头有四个姐姐,下头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至今为止他只被母亲带着在内帷行走,还没在兄弟堆里混过,自然不知道这些事,听了这话顿时大受打击。
杨盛道:“我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见人,还不如在家里读书好。”
乔安本来也不喜欢,但看着杨盛愁眉苦脸的模样,又觉得多见一见人还挺有意思的,毕竟人人性情不一,见不同的人也是一种乐趣。
而且,对于杨盛的话,他还有一点不同意:“读书的确很好,不必同其他比较。”
四个人顿时齐齐望向他:“读书……很好?”
直到宴席毕,各自被自家大人带着离开,这四个人都不能理解乔安对读书的喜爱。
忙活了大半日,总算没有出任何差错,吩咐了管事媳妇以及丫鬟婆子们收拾妥当,贾敏便回屋休息了,她实在太累,没精神管这些事了。
贾敏跟前只留了冬竹并两个小丫头伺候,其余诸人都去料理宴席后头的杂事去了。
冬竹伺候贾敏换了家常衣裳,两个小丫头一个捶腿一个揉肩膀,贾敏靠在软枕上,喟叹一声:“多日不操持这些事,真是受不住。”
冬竹端了茶来,道:“索性就这一日,太太喝口茶好生歇着吧,前头的事我们几个照应着,您尽管放心。”
贾敏阖眼轻颔首,道:“嗯……姑娘和哥儿呢?”
冬竹低声答道:“哥儿和姑娘回去换衣裳了,他们好生玩了一阵子,大约也累了。”
“他们倒遇上投缘的了。”贾敏轻笑道。
这里主仆正说着话,门外便有小丫头问好打帘子的动静,随即乔安和黛玉肩并肩走了进来。
“今儿也玩累了,怎么不好生歇一歇?”贾敏撑起精神来,朝他们微微笑道。
黛玉关心地问道:“我和安哥儿怕娘累着了,就过来看看,您可有哪里不自在的?”
“好孩子。”贾敏欣慰道,“娘歇一歇就好,你也回去歇着,安哥儿也是,好生歇歇,等你娘回来,姨妈请她诊一诊脉,你们可放心了?”
乔安道:“姨妈的脸都白了,须得让我娘瞧瞧才好。”他又看向黛玉,“你也是,晨起你还脸色红润呢,这会儿也不好了,你也要诊脉。”
黛玉看了看乔安红润的面庞,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确觉得累,却不知道自己脸色如何,见母亲也看过来,不想让她再操心,遂点头道:“好。”
第18章
苏梅今日回来早了些,一进门就看见乔安正托着腮对着桌上一堆精致的锦盒发愁。
苏梅看了眼周嬷嬷,周嬷嬷忙过来回话:“今儿太太宴客,请哥儿过去跟着见了人,人散了,太太又说都累了,就让哥儿和姑娘各自回屋歇着了,可是哥儿回来就只盯着这些东西瞧……哦,这是太太跟前的姑娘们送来的,是哥儿收的见面礼。”
苏梅点点头,让周嬷嬷和屋里伺候的丫鬟都退下,她洗了手换了衣裳,才走过来揉了一把乔安的头顶:“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东西了?”
“嗯。”乔安愁眉苦脸道,“娘,你不是说过,无功不受禄,我白白拿这些东西,就是无功不受禄呀,可姨妈那里,我还回去,她定然不肯的,我该怎么办?”
苏梅一笑,道:“你不用操心这个。”
“啊?”乔安不明白,他挠了挠脸颊,“娘,你要替我去还给姨妈?”
苏梅弯腰揉揉乔安的脸,笑道:“我去还,你姨妈也不肯收的。既给了你,你收着就是,至于有什么功,这些是大人的事,你现在还不用操心。”
乔安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母亲要还的不是这些东西,是无功不受禄中的功。
乔安在母亲手心里蹭了蹭脸蛋,软糯的童声中带着坚定:“那……等我长大了,我自己会还这个功,娘,你也少操些心,我怕你累着。”
苏梅没料想会从儿子嘴里听到这些话,她心里头压了事,听到这话一时没能忍住鼻间的酸意,直起腰来,勉强语气平稳道:“好孩子,娘不累。”
乔安认真道:“娘累的。”
苏梅眼眶一酸,落了一滴泪,说话也带了哽咽:“傻孩子……”
乔安额上凉了一凉,他抬手摸到一点湿润,仰起头来看见了母亲眼中的泪光:“娘,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苏梅偏头拭泪,又回头冲乔安笑笑,“安儿懂事了,娘高兴。”
“娘不哭。”乔安抬起手来,搂住母亲的腰,抬头看着母亲道,“爹以前说他会护着娘,爹不在了,安儿也会护着娘的。”
苏梅蹲下身将儿子搂进怀里,柔声道:“安儿还小,现在娘护着安儿,等安儿长大了,你再来护着娘。”
乔安靠在母亲怀里,浑身都暖洋洋的,他点一点头,道:“我会快快长大的。”
他有些后知后觉的想,其实他错了,他没有真正明白黛玉那句话的意思。
小孩儿是不能帮到母亲的。
乔安也在盼着自己快一些长大了。
……
至晚饭时,苏梅分别为贾敏和黛玉诊了脉,黛玉还是吃从前的药方,只是到明日上学前不能再费神看书了,要好生歇着,贾敏则是要再吃几剂药。
贾敏道:“怪我,非要这会子弄这些,该听妹妹的话,再歇上两日才好。”
苏梅写完药方递给秋兰,听了这话道:“我说这话姐姐听了许不高兴,但当大夫的一向看不得自己的病人糟蹋自己的身子,所以就算你怨我,我也得说,这几日不论有再忙再大的事,你都只能安心养病,千万不要再劳累了。”
此事原是贾敏理亏,她顾着林家的礼数,她家老爷在官场上的交际,想着精神好了些,不可再耽搁下去,才有了今日这场宴席。
苏梅日日过来,自然也听说了贾敏未及大好就在忙此事,贾敏的身子如何,苏梅如今比贾敏自己还要清楚几分。
贾敏体弱多病,常有缠绵病榻之时,身上的病根不是吃几天的药就能大好的,尚未大好就操持这么一场宴席,必然会再度累倒,是以苏梅早早便提醒了贾敏,建议她过些日子再行操劳,但贾敏这些年常带病操心,这一次也是如此,所以并不大放在心上,只想着过后再养便是。
贾敏颇有些心虚,她能这么快恢复精神操这些心,全是苏梅的药好,还有每日强身健体的八段锦和五禽戏,苏梅对她们母女的身体可谓是煞费苦心了。但自己这么一折腾,浑然不将人家的心血放在心上,实在是有愧于人,这么不痛不痒的两句话,还是为着自己好,贾敏非但没有怨,心里还更加难安了。
贾敏惭愧道:“妹妹说得在理,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若因此怨怪你,那我也太没心了。”
苏梅朝窗外看了一眼,夜幕降临后,廊下的灯笼尽皆点燃,乔安和黛玉正被丫鬟领着瞧今日挂上的新样式的灯笼。
因着乔安那些话,开药方时苏梅特意将他和黛玉支出去了,孩子们年纪虽小,心思却不小,黛玉听了这些话,定然要忧心母亲的,苏梅不愿意看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满腹忧虑,这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承担的。
“姐姐顾着自己,也是顾着玉姐儿了。”苏梅叹了口气,道。
贾敏一怔,想到不久前她和苏梅有过一段对话,顿时恍若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她前头说着忧心女儿或许往后无母亲可依靠,但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呢?
旁的事再要紧,有黛玉要紧吗?
贾敏慢慢呼出一口气,苦笑道:“是我本末倒置了,这世上有许多事都能事后补救,唯有人只这一条命,真折腾坏了,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苏梅转过头来看着贾敏,轻声道:“从七八岁起,我就跟着老师在医馆里,二十多年,有一件事我再明白不过,人死了纵有再多遗憾,到底是清静了,受罪的都是活着的人。”
贾敏不由滚下泪来,她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女儿,想到远在京城老迈的母亲,想到相伴多年的夫君……
贾敏常有年寿难永之忧,除却自己不免生出的诸多遗憾,最为挂心者便是尚未成人的幼女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如今,好容易有一个大夫说让她放心,能治她的病,能让她看着女儿长大,能让她再到母亲身边尽孝,怎么不上心的反而成了贾敏自己?
苏梅是大夫,即便她是神医,可她也不是神,她跟阎王争不得命,不是贾敏怎么折腾自己,苏梅都能救她的。
苏梅拿自己的帕子给贾敏擦干净了眼泪,温声道:“我的话说重了,姐姐安心,往后你好生养着,我虽医术浅薄,好歹能治好姐姐的病。”
贾敏方才一时伤感,此时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到底年长些,如此失态颇感尴尬,不禁掩面道:“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真是无地自容了……妹妹往外头略坐一坐,待我洗了脸再同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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