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他忙伸手拢住,加快步速回归至新郎阵营。
“没事。”
时愿迫不及待下到最后一阶,心也跟着落地。她回到车上,头枕着椅背,思绪放空。她在回自己家还是去爸妈那犹豫了片刻,联想到房间那台比拖拉机还响的老式壁挂空调,忙不迭更改了目的地。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
雨势渐大,滴滴砸在软顶上。车驶入过江隧道,光影斑驳,没来得及刮擦的水珠顺着挡风玻璃两侧涓流而下,顺势冲刷了浮灰和落尘。
一晚上经历了“两场”婚礼,一场比一场闹心。
时愿适当减慢车速,调大广播音量,略感惋惜:刚才应该厚着脸皮邀请新郎当一期「七上八下」的嘉宾,说不定能爆火出圈。她立马自我否定般摇摇头,不能为了流量什么人都沾。
近两周没回家,刚推开门,时愿差点没被屋子里的薰衣草香气轰跑。
“妈,这味道也太冲了吧!”她敞开门,捏住鼻子装腔作势。
“要死了,开门不招蚊子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时慧玲留着干练的齐耳短发,语气一如既往得着急忙慌,宛如随时能跟人干仗。
时愿夸张地挥臂扇风:“太难闻了,你们不怕嗅觉出问题吗?”
“出什么问题?凝神静气,懂伐?”时慧玲纳闷地注视她,眸光一闪:“约会?穿这么嗲。”
“参加甲方的婚礼。”时愿如丢包袱般甩掉高跟鞋,“太累了。”
时慧玲忙不迭蹲下身码鞋子,“刚买的时候,宝贝得要死,现在又不知道爱惜。多贵的鞋子,乱扔一气。”
时愿曲起双膝,侧靠着沙发,任由唠叨如穿堂风般路过,“我爸呢?”
“哎哟,快去洗澡,身上脏死了。”
“我爸呢?”时愿纹丝未动,别过身子观察脚后跟的伤势。血泡早就磨得不像样子,表层皮肤如手风琴般皱在一起。
“散步,他还能去哪?”时慧玲转身翻出电视柜下方的药箱,眉头拧着:“鞋子买了就要多穿,不然脚哪经得住。”她攥住时愿的脚踝吹了吹:“疼吗?待会洗澡更疼。”
“还好,就是累。”时愿精力一贯攒得慢、耗得快,若遇上她不乐意干的事,能加倍消耗她的元气。
客厅没开灯,独剩餐厅的吊灯余了些光。
时愿枕着手肘,似是倾诉,又像是喃喃自语:“这些人不嫌累?从早折腾到晚,就为了告诉大家:我结婚啦!”
“累什么?”时慧玲听不懂,“结婚总归要聚一起热闹热闹咯。”
是挺热闹,时愿不予置评:“我去洗澡。老房子空调不灵了。”
“我看你要么还是搬回家住。老房子水压不稳定,热水器还是外婆在的时候买的。又没电梯,不如租出去赚点零花钱。”
时愿头摇得像失控的台扇:“我懒得开车上班,步行多方便。”
“个么爬楼不累呀?”
“减肥!”
“我还要给你换新空调,不合算。”
“我自己买!”
“你工资才几块钱?”
时愿拉上玻璃门,打开花洒,隔绝出一小片静谧。
家哪哪都好,唯一不好的是有点吵。可她偏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在外面烦了闷了或是累了,总会下意识钻回这个闹哄哄的洞穴中,蜷在角落,哪都不想去。
她洗了个通透的热水澡,神清气爽。她哼着小曲做好护肤,听见动静便探头探脑瞟一眼:“爸。”
方卫荣喉咙应一声,拍拍身边的位置:“来坐会。”
“聊三块钱的?”时愿擦拭着湿发,暗自吐槽空调温度:28度……和不开有什么区别?她干脆利落地调至24,抿了一小口茶,涩到呛喉咙。
“少喝点,当心睡不着觉。”方卫荣不动声色捞起遥控器,揿了两下当妥协。
“太苦了。”
方卫荣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赞许不已:“不苦喝什么茶?”
时愿又尝了一口,龇牙咧嘴:“欣赏不来。”
“别硬喝。”
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独剩时慧玲忙前忙后,恨不能来场大扫除。
时愿看不惯,不时吱声阻止:“妈,你能不能歇会?”
“歇什么?我又不累。”时慧玲走路似阵风,所到之处都能揪出抹布、废纸或用过的茶杯。她手脚麻利,目不斜视,每次经过父女俩面前便习惯性嘱咐:“不早了。”
“想去哪玩?”方卫荣又斟了一杯,“一家人难得聚齐,我跟你妈都请好假了。”
时愿面露难色:她手上的项目已经进入尾声,不出意外的话,顶多再混一周她就得上新项目。可目前和相熟的经理们聊下来,无缝链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没客户意味着不能替公司赚钱,她连提交考勤单都格外心虚。
考勤单笼统概括成两类:计客户费(行话“掐钟”)和摸鱼。
年终测评和升职最大的考量是「利用率」,由服务客户时间决定。过去半年,时愿勉强维持了94%,如果下个项目迟迟未定,她必须更积极地做培训,帮经理们草拟项目提议,多刷存在感。
“远途算了,周边转转呗。”她心系岌岌可危的KPI:“方梨还有好几个研讨会要开,肯定没时间。”
“是她说好不容易公费回国,让我们一起去玩玩。”
“……”
方卫荣一口饮下茶水,无事一身轻地甩甩胳膊,“十点喽,睡觉。你们姐妹俩的事,自行商量解决。”
时愿脸上浮现一团愁云。从小到大,她最怕扫方梨的兴。她悻悻地挪回卧室躺倒,拍了张墙角的乐高展示柜:【在干嘛?】
方梨从不是会秒回信息的人,对待邮件永远比信息积极。
时愿不作期待地锁屏静音,直到第二天睁眼才看见回复:【做牛马。】
时愿:【最近请假有点悬,附近转转?】
方梨这会倒回得很快:【行啊。】
时愿:【苏州?扬州?周五去周日回?】
方梨:【都行。我在查资料,晚点再说。】
这么容易就搞定了?时愿难以置信地重读了遍对话,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弦外之音。她懒得瞎琢磨,跳下床张口就喊:“妈!我饿了!”
时慧玲正擦着厨房玻璃门,满头大汗。她随意将袖子撸至肩膀,胸口湿了一大块,“喏,买了生煎和锅贴,还有冰豆浆。”
时愿二话不说打开空调,满脸无奈:“不用天天擦,我昨晚差点撞上去。”
“闲着也是闲着。”
“……”
时慧玲转身洗了个冷水脸,虽年过五十,面颊饱满,皮肤依然白皙。唯独那双手不作美,布满老茧和褶子。“昨天去人民公园,给你物色了几个对象。”
时愿认真吸溜着生煎包里的汤汁,得空才回应:“哦,资料发我。”
“发邮件?”
“昂,微信占内存。”她转眼又拿起一个:“好吃。”
时慧玲忙完了,终于肯在她对面落座,又连忙探出手调转风向:“别对脖子吹,老了有你哭的。”
“……我晚上还在家睡。”
时慧玲兀自感叹:“昨天聊的都不错。你看看人简历,选合适的接触接触。”
时愿不假思索:“好嘞。”
时慧玲一向只管介绍资源,不管后续发展,很像赚了介绍费便跑路的无良中介。她对两姐妹的婚恋状况始终持自相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传统思想根深蒂固,按部就班,早点结婚生娃,没什么不好。可现代女性觉醒又告诫她,婚姻多半是场诈骗,不一定非体验不可。
时愿敏锐洞悉到时女士的内心纠葛,便不在这件事上和妈妈较劲。她灵活巧用辩证性思维,纯当帮忙完成妈妈的KPI,并取巧地将任务拆解成抽盲盒式交际体验,每季度和1-2个异性陌生人聊聊天。
人越长大社交圈反而越窄。工作将人快速解构重塑,改变思维模式和价值取向。好友们一年到头碰不上几面,渐渐的,对彼此认知定格在一刻。哪怕亲切感和熟络劲还在,却没有即时的共同经历做支撑,只能聊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当心神主要被工作和琐事占据,人也不知不觉培养出一种惰性。没精力维系所有的老朋友,更没兴致主动结交新的。
时女士的KPI如绵绵春雨,滋润了时愿干涸的社交土壤。朋友难交,不如试着找有共同兴趣爱好的搭子,合则聚,不合则散。
时慧玲会心一笑,暗自欣慰自家女儿虽迟迟没着落,态度却相当积极。她陡然想起什么,咻地起身:“我待会还得去一趟人民公园。”
“去干嘛?”时愿吃饱了,满足地嗦嗦食指,“候选人不够?”
“今天有英国专场,给方梨物色几个。”
时愿噗嗤笑出声,第一时间找方梨通气,脑海中预演了一场腥风血雨。
第3章 有兴趣?
世事无绝对,时愿预想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来。
方梨竟然秒回:【知道,随她吧。】
时愿:【?】
对方回了通视频,傲娇地只肯露出一对鼻孔:“腱鞘炎犯了,手疼。”
时愿平躺在沙发上,伸直双臂举着手机,故意吐槽:“胖了。”
“瞎说。”方梨忙调整镜头角度,顺利从双下巴变成了线条流畅的瓜子脸。她留着齐肩短发,套了件领口变形的褪色T恤,依旧戴着那副方正呆板的黑框眼镜。
“周末还死宅?”时愿捏着面颊上的肉,暗自感叹老天可真不公平,明明只差十分钟,却给了她一张圆润鼓囊的鹅蛋脸。
“没什么好玩的。”方梨将手机固定在一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镜片反光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英文。“回国开会要准备好多材料。”她不耐烦地轻砸几下鼠标:“你们公司也开始卡年假了?我本来还计划去长沙吃臭豆腐。”
时愿嘟起嘴,委屈巴巴:“哎,身不由己……”
方梨心不在焉地提议:“去扬州泡澡堂?”
时愿没作声,眼神绕着方梨侧脸打转。她很快便嫌木头硌得慌,抓了个抱枕垫背,又顺手从茶几捞起个草莓抓夹,别起刘海,露出饱满的额头。
可惜视频只能传递对方的一举一动,无法精准捕捉每一次眼波流转和蹙眉皱鼻。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方梨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不对劲。”莫名其妙同意相亲,坦然接受旅游计划变动,竟无丁点不快,这可不是方梨的作风。
对方滑动鼠标的食指顿了顿,目光炯炯,聚精会神。
时愿身子不断前倾,直至小腹贴合住大腿,跟折叠手机似的。她佯装做拉伸,纠结该不该坦言相告。
姐妹间的对峙从来都是她输。
时愿弯眼挑眉,漫不经心:“我听说那个谁快结婚了。”她又等了一小会,见方梨纹丝未动,索性跑雷区边缘蹦Q:“喂。人家快结婚了,可以放下了吗?”
方梨无动于衷,数秒后才将视线挪至镜头,却没能成功对焦。她嫣然一笑:“早放下了。你不会忘记是我提的分手吧?”
时愿捕捉到她眸光里一闪而过的黯淡,继续捅人心肺:“我哪知道你会不会想吃回头草。”
方梨歪着脑袋,字正腔圆:“当初是我甩的人,后悔也好,难过也罢,我认了。结婚嘛,领个证的事,我也可以。”
“你别胡闹。”时愿蹭地回弹,板起脸,“疯了啊!”
“逗你的。”方梨隔空挑了挑时愿的下巴:“我真得准备资料。跟妈说别选太多,我没时间。”
“哦。确定?”
“多认识人没坏处。挂了啊。”她语气轻飘飘的,像初夏傍晚的一阵无名风,裹满了燥,又染了丝丝凉意。
“好。”
时愿没再像小时候那般打破砂锅问到底。都是成年人,做事自有分寸。再说了,谁有本事能撬开方梨的嘴?
屋子早已空空荡荡。
方卫荣每周末雷打不动去世纪公园钓鱼,时慧玲则穿梭于社区活动中心、人民公园和同事们组织的合唱团,忙得不见踪影。
时愿也没闲着,利索收拾好之后,美滋滋出了门。
自工作以来,她几乎每周末都要抽空去华大附近转转。一是因为咖啡店往往人满为患,偶尔还要被迫观赏顾客和店员争吵斗殴的戏码,闹心。二是她习惯坐在学校正门对面的全家敲打键盘,稍抬眼便是绿树丛荫,没有都市圈的浮夸和精致,连学校门牌都朴实无华,散满了学术气息。
久而久之,便混了个脸熟。
熟悉的曲调响起,店员小伙第一时间抬头:“来了。”
“来杯冰甜豆浆。”时愿熟稔地招呼,走至窗边最角落的位置,翻出包里的电脑和纸笔,迅速布置出一小片办公区域。
她目光停留在空白页上,习惯性先在脑海里组织下期提纲。
自开播以来,「七上八下」基本维持三周一次的更新频率。
平台自然流量小,得从其他平台引流。时愿担心掉马甲,不敢在朋友圈吆喝,便定期在小红书上发布提醒,成效甚微。至今不足四位数的订阅者,完播率堪堪突破40%,单集播放量七八百左右,纯为爱发电,但不妨碍她乐在其中。
「七上八下」主打陪伴型聊天,没什么硬核知识或观念输出,多选在周末晚八点档更新。一开始她只邀请熟友,聊的多是“追rubbish的糗事二三”、“那些年我们搞砸的人际关系”亦或“让你辗转反侧的错发信息”。之后她尝试从播客群里征集合拍的嘉宾,分享求学和求职路上遇到的困境、糗事或“不值一提”的失败。
成年人的烦心事如黄梅季瓷砖上冒出的水珠,层出不穷。提了矫情,不提憋屈。
然而未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亡,只不过暂时被活埋,并将在未来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涌现。
时愿做节目的初心很简单:与其耿耿入怀憋出病,不如笑着说出口。
周遭座无虚席。
时愿定了会神,落笔时胸有成竹。笔尖和白纸摩擦出轻微的声响,石墨渗入纹理,拗出好看的字迹。
她沉醉于眼前的一笔一划,心无旁骛地列完了提纲,伸了个克制的懒腰。她指尖在触摸板划拉,快速清理垃圾邮件,下意识搜寻熟悉的邮箱域名。某一刻扯了扯唇,迫不及待地点开。
「你好Mia,
最近有些忙,抱歉过了好几天才回复你的邮件。
恭喜晋升,希望你能顺利找到下一个合适的项目。
在我看来,你不用过于焦虑可能会有的坐冷板凳时间。咨询本就属于周期性行业,对客户来说是锦上添花,而非必需品。你不妨趁这段时间了解一下其他业务和行业热点,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和你分享些汽车行业或新能源行业的相关信息。
祝好。
Seth」
2/6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