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个周五,时愿才想起没加相亲对象微信这件事。
对方的大嘴长颈鹿头像悄无声息地躺进了她的好友申请列表,笑得呆萌又猖狂,不忘备注:【人民公园相亲角。】
蛮好,开门见山。时愿干脆利落地通过:【你好,时愿。】
油猫饼:【你好,我是闫昱恒。】
时愿将手机重新倒扣在桌面上,没打算立即开聊。
相亲流程无非是:寒暄―试图在字里行间找到共同话题―隔空了解―排雷―试探要不要见一面―见面―再也不见。
前期文字交流颇为耗时,哪怕双方都抱着手机秒回,也至少得聊满几轮才会敲定下一步。
这场见不到面的拉锯战,近半数会平稳过渡到一起喝杯咖啡或吃甜品,剩下的则会因为对方莫名发来的裸拍、肉麻的情诗抑或不合时宜的男友口吻,戛然而止。
五分钟后,对方接连发来好几条信息。
时愿来不及细看,忙不迭回复:【抱歉,马上要开会。下班再联系。】,随即将手机调至静音。
她内心烦闷,一整早都在搜索近期大家对行业动态的分析,沉浸于论坛里的风吹草动。
按道理,项目收尾阶段是最值得开心的时刻。
所有任务清单都已如期完成和交付,而客户临时需求则由经理代劳解决。作为小兵的时愿,只需调整字号行距、对齐每页PPT上的公司logo等,干杂活磨洋工,安心等着进入下个项目组。
可这次不一样,时愿面对空空如也的项目安排表,愁眉苦脸。她不死心地刷新项目空缺人员列表,试图找到能完美对号入座的,可惜放眼望去寥寥无几。
她刚工作那会,粥多僧少,但凡是个活人都能被拉到项目上,哪怕相关业务经验值为零。经理们天天玩抢人大战,生怕人跑了,不仅笑脸相迎,还一个劲灌迷魂汤:大家都是从零开始,不用怕犯错,一回生二回熟。
现在形势逆转,坐冷板凳的人越来越多,对组员的要求也水涨船高。时愿近两周面试了五个项目,难度不亚于跳槽,最后只得到冷冰冰的回绝:“相关经验不足。”
时愿扫一眼Teams上大家的状态,依然红彤彤一片,唯独她顶着“闲人”的小对勾,绿得扎眼。她将邮箱拖至显示屏左侧,再将早已完成的PPT放置右侧,不时改几个标点符号,重新保存,确保网盘上显示的「最后更新时间」处于实时状态。
她费尽心机造成忙碌的假象,感叹人真的很奇怪,热衷于忙里偷闲的乐趣。等真无所事事时,又开始如坐针毡。
论坛不乏有人分享坐冷板凳期的感受:第一周放飞自我,第二周焦虑冒头,第三周寝食难安,第四周开始准备找下一份工作。
时愿噗嗤笑出声,忙往工位里缩了缩身子。她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没敢第一个跑路。她后仰倚靠着座椅,上半身连带椅背有节奏地晃晃颤颤,读起了闫昱恒的信息:
【好巧,我们是校友。我还在读博,学化工的。】
【时阿姨说你平常工作比较忙,让我先加你。】
【你想见面聊?还是网上先聊?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也许没办法及时回复消息。】
【好的,你先忙。】
时愿:【马上下班了。我工作日比较忙,周末一般都有安排,周六会空一点。】
油猫饼:【要不这周六?你一般在哪个区活动?我看你公司在嘉里那边?】
这么快就见面了?时愿思忖几秒:【对。】
油猫饼:【明天下午三点?你挑个地方吧。】
「挑地方」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环境、人均消费以及双方喜好都是需要考量的因素。时愿习惯相亲时AA,可即便这样,也没少听见对方拐弯抹角试探:“每个月工资够花吗?”
她亦曾试过将选择权交到对方手上,得到的安排要么是捧着奶茶站在马路边聊天,抑或绕着公园顶着寒风兜圈子,实在吃不消。
没一会,闫昱恒发来张点评截图:【如果你愿意在公司附近活动的话,我同学推荐过他们家的特调咖啡,有兴趣没?】
时愿:【行啊。】
油猫饼:【到时候见。】
时愿觑着他的网名,咂摸好几遍,兀自乐了。她重新翻出对方资料:两页纸的过期简历,大概率是当年套磁导师的版本。一张证件照,蓝底白衬衣,经典的母校毕业证书风。还有张生活照,照片里的人穿着冲锋衣,头发凌乱,站在山野林间,张开了双臂,朝镜头咧嘴傻笑。
她将他备注改成大名,又在日历标注好第二日的约定时间和地点,再屁颠颠找时慧玲讨夸赞:【约好了哦,明天见面。】
时慧玲:【竟然拖到现在还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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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时愿秉持要么不睡,要么一次性睡到饱的原则,跳过午睡环节,吃完午饭便直接出了门。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阳光暂未穿透厚厚的云层,却没停止释放威力。
时愿肩挎帆布包,仿若置身一个巨大的蒸笼,没走几步便出了一身细汗。独属夏日的燥由毛孔钻入肌肤,戏谑般混入血液,涌动、沸腾,顺便复苏了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时愿不耐烦地用手扇扇风,恍惚间将过去某一处场景和此刻交叠。那日她也如这般烦闷难安,或许身体上的不适还要再严重点。她顶着38.2度的高烧脑袋,和前男友吵了一路,直至声嘶力竭。
两个人的争吵逐渐盖过了车流的滴滴喇叭声、蝉鸣和公园门口的歌唱声。到最后,时愿狠狠拽住身侧的人,勒令道:“你他妈给我站着别动!”
这声怒吼惊到了正在树荫下打盹的小野猫,也扰到了些许逛街的路人们。
时愿顾不上旁人的侧目,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明天要出门旅游?”
“对!”那人原地站定,避开她的目光,不在意地反问:“有什么问题?”
时愿转到他面前,怼住他视线:“不能提前告诉我?”
“我跟我爸妈出去旅游,还得第一时间得到大小姐首肯?”对方皱紧眉,眼神难掩不快和厌恶,“而且我不是提前说了吗?今天、不算提前吗?”
“不算!”时愿狠狠点点头,胸口因堵着咳不出的痰,憋闷到面颊泛红。
“你还能再作一点吗?”对方低头冷睇她,“我出去玩要跟你打请假条?申请领导批示?得提前几天啊?”
“如果我刚才没有听到你打电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等上了动车?”
对方冷嗤出声,望向别处,好半天才肯正视她,“时愿,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
被点名的人突然咳意难耐,侧过脸,猛咳了好几声。她拼命想咳出那口为非作歹的浓痰,却因过于用力扯到声带,疼到一时哑声。
对方又“啧”一声,抛下“烦人”二字,随即消失在人流之中。
时愿当时怔在原地,思考了很久。
她烧得脑袋发懵,一时竟捋不清争吵的前因后果,最后一个劲自问:谈恋爱怎么这么累?我为什么要发着烧和人吵架?我难道不应该好好在家躺着吗?
这些争锋相对、斥责、和恋人的否定如雕刻师手里那把尖锐锋利的刀,一点点搓磨折损她的热情,以及对未来恋人的期待和憧憬。
时愿清清嗓子,及时叫停对往事的追溯。她掏出手机核对门牌号码,一眼瞥见闫昱恒五分钟前发来的信息:【不好意思啊,博导突然临时抓人干活。我出不来了。】
她缓缓舒口气:【没事,改天再约。】
对方发来一个红包,【天气很闷,请你喝咖啡吧。】他连发好几个长颈鹿拱手作揖道歉的小表情,【我真不是故意放鸽子。】
时愿:【不用啦,改天再约。】
闫昱恒:【信我,真的临时有情况。】
时愿:【理解的,真没事。】
闫昱恒发了个挠头傻笑的表情,【你也没收红包。】
时愿鼓鼓腮帮子,着实收不下陌生人的心意,索性已读不回。好在对方约莫是真忙,没再揪着不放。
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咖啡店门口,品着咖啡谈天。
时愿环顾四周,扯扯胸前汗津津的衣料,进吧,来都来了。
她点了杯招牌特调,苦咖混着柑橘酸,尾调带了点气泡水的甜。稀奇古怪的口感,却异常爽口。
店内桌椅间距很小。每个人缩手缩脚,刻意压低了声音谈天。
时愿俯身趴在台面上,头枕着胳膊,随手记录些播客话题灵感,累了便涂鸦几笔。她眼皮渐沉,思绪混沌,迷迷糊糊间翻出帆布包里的耳机。
耳机连上的瞬间,响起了清脆的一声“叮”。
老王:【晚上有空伐?抽空开个会。】
时愿:【啊?又开会?讨论什么?必须参加吗?】
老王:【你可是队里的中流砥柱啊。放心,领队说应该不会太久。】
又是领队,这位老人家是不是有开会瘾?时愿连发几个翻白眼.jpg,果然再好玩的事一旦跟开会沾边,都会骤然丧失原有的乐趣。
第6章 是你?
周六晚上,等时愿手忙脚乱拨进会议时,讨论已经进行了十多分钟。
她来不及吹头发,任由湿哒哒的发梢黏搭锁骨,不时滚落几滴水珠。她胡乱着擦拭面颊和脖颈,食指快速划动会议对话框内的聊天记录,陡然发现竟然还录播了。
时愿莫名好笑,谁会闲着无聊重看这玩意?
十几秒后,她翻到聊天记录最顶端,哑然失语:小丑竟是自己。她一贯负责在群里收集建议,拟定行程表,眼下自然需要协助领队补充和完善新版材料。
她望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安全要点、精确到休息时长的行程表,无心烦躁。这到底是徒步还是军训?周末放松而已,非得每隔一小时休息一次,一次休息十分钟?
她取消静音,因没戴耳机不得不前倾身子,离喇叭更近些:“老王同志,我们下次活动报名人数已经近20,这个行程表实施难度会不会太高?”
老王在那头嘻嘻哈哈:“米娅你怎么才来啊!领队说了:安全无小事,再仔细都不为过。计划越详尽,越能清晰目标,大家才更容易达成共识,取得成功。”
米娅是时愿的微信名,大家平时在群里艾特来去,久而久之喊顺了嘴,都拿网名当称呼。
时愿听着耳熟能详的老板话术,心里发毛,“领队人呢?”
“临时有急事。”老王一句话带过,粗着嗓门:“你待会记得听录播,我刚才噼里啪啦交代了好多事。”
时愿唉声叹气,指尖敲击着太阳穴:“老王,真没必要做这么细。”
“我不管哈。”老王连忙甩锅,“我今天只负责传话。他这人就这样,凡事力求完美,你不用太当真。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越规范化越不容易出意外。”
两次隔空短兵交接之后,时愿大抵摸出那位领队的行事风格。如果她没猜错,他在职场应该是个级别不高不低的中层领导,爱列条条框框,更喜欢将一切落于纸面。至于实施难度、计划变量等,他倒不太在乎,做好面子工程就行。
时愿思忖片刻,不咸不淡地指出:“大家平时工作很忙,可能没办法对每个新队员进行这么细致的安全培训。”
“嗯,他提议创建一个公众号。之后报名和其他相关信息都会在上面公示。”
“公众号?谁负责?”
老王提高音量,理所当然道:“他啊。”
“哦。”
“米娅。”老王突然语重心长:“你之前一直帮忙统筹,而且对财务比较熟,之后多跟领队合作合作呗?”
时愿下意识想拒绝。她坚信人和人之间有气场感应,哪怕还没碰面,在她心中,那人就是个事儿多、要求高,只管拍脑门不管实施难度的龟毛领导。
老王没等到回复,擅作主张:“那就定了?我待会发你手机号,你们自行联系。”
“……好。”
会议结束,美好的周六夜晚少了三分之一。
时愿一手托腮,迷瞪着眼,顿时什么都不想做。她无聊地捋着过去一周做了什么,见到哪些人,有没有值得回味的事情。
她回想好半天,并没什么值得开心或难过的事。一切都很平淡,一如既往得平平无奇。也很无聊,无聊到像是提前设定好的NPC游戏情节,毫无惊喜。
成年人的情绪价值变得越来越昂贵。小时候可以因为五分钟动画片、一个棒棒糖心满意足,乐到合不拢嘴。长大了却怎么都嫌不满足,需要凭借很多外物,比如房子、车子或者奢牌包包去调动心中那汪湖水。
她难以自已地陷入一种颓废状态,陡然对生活产生了怀疑。
她的确有几个爱好,可都是为了「有爱好」而培养出来的,并非发自内心的热爱。她有一个听起来很有逼格的副业,哪怕不赚钱,却能从侧面证明她是个有趣的人。她还有好多能一起逛街、吃饭和分享快乐的朋友们,可真正难过的时候,反倒宁愿躲在房间,关机睡觉。
她试图寻找一颗不灭的火种,能始终燃着心底对生活的渴望和期待,却发现自己活得越来越像一头驴,一头没有目标,只知道随大流转圈圈的傻驴。
完蛋了,她突然挺直脊背:我怎么考虑起哲学问题了?
下一刻,方卫荣的来电将她重新拽回现实。
“爸。”
“明天早上回趟家。”
“怎么了?”时愿头枕着沙发坐垫,盯着天花板吊灯里纷飞的蚊虫,有些眼晕。
“该去见奶奶了。”
“又到日子了?”
“这是什么话。”方卫荣不满,却明显压低了声音:“别跟你妈说,明天中午在奶奶家吃饭。”
时愿敷衍了事:“晓得了。”
时愿自小便没什么长辈缘。
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她还在上初中。记忆里那些其乐融融的画面很像单薄的黑白照片,足够定格几幕场景,却无法保存当时的温情和亲昵。
方卫荣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肩负为方家传宗接代的重任。
刚结婚那会,他还在等单位分房,便带老婆和爸妈同住。老太太对时慧玲的态度一直很微妙,既气她不是最心仪的人选,又满意她婚后没多久便怀了孕,居然还怀了双胞胎。
姐妹俩呱呱落地后,老太太瞬间露出真面目。她最擅长暗戳戳拱火,终成功撩起火势,逼得时慧玲忍无可忍,带着姐妹俩搬回了娘家。
方卫荣既没能力和胆量调和婆媳关系,又顾及老母亲的身体和情绪,便隔三差五偷偷带姐妹俩上门探望。
然而方老太太并没善罢甘休,话里话外常撺掇方卫荣去农村再偷生一个,要么干脆离婚换人。
方卫荣无法逾越心中的尊卑之序和母亲对吵,却难掩烦躁:“生那么多做什么?工作不要了?有两个小棉袄不好吗?”
“时愿长得像她妈。这么看还是我小梨可爱,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老太太看上去慈眉善目,嘴巴却格外恶毒,直言不讳道:“听说人中短,命数不定。算命的说时愿命中会有个大坎。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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