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家,她又要忙着和石砚初讨论下次活动安排。两个人依旧正儿八经开着线上会议,核对流程、明确细则,再逐渐跑偏话题,扯些职场烦心事,抑或和父母相处的小郁闷。
他们一开始对着彼此头像输出,又因某次争论僵持不下,不约而同改视频交流。当时一位穿着板正衬衣,另一位套着松垮家居服,明明刚还誓要说服对方,下一秒视线交汇,又瞬间收敛气焰,相视一笑。
他们很快发现视频能减少不必要的龃龉,更容易洞悉彼此潜台词,之后便心照不宣选择“当面”沟通。
现在是周五傍晚,离下班还剩十分钟。
时愿正和Simon开本周任务总结会,惊喜发现他竟然连word文件的标题都没更新。她耐着性子,一一点开网盘上的文档,被迫接受现实,“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Simon面露难色,“通读材料,但是看不太明白。”
看不明白不知道问?时愿火气蹭噌直冒,不就是更新模版里的年份和公司名称?再从项目进度表复制黏贴些信息,有什么难的?
她暂时不想对一个刚入职的新人发起刁难,尽量心平气和:“哪不明白?”
Simon呆怔启唇,“我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这下轮到时愿听不懂了,她转动椅子,面对着他,“项目刚开始,我们现在主要是为接下来的讨论会准备PPT……”
Simon打断她:“这个我知道。”
时愿抱紧双臂,不断提醒自己「培训新人」也是KPI的一部分。她看着有苦难言的Simon,“你说。”
Simon低着头,喃喃自语:“我是学计算机的。可我现在每天都在和word,PPT打交道,修改字号,更改格式,拖拽图片。”
时愿打断他:“你为什么选择做咨询?”
“想了解不同行业的信息,接触些高管。”
“说实话。”
“我没拿到科技大厂的offer,当时HR跟我说做咨询也需要写代码。”他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地像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时愿现在没空和他说大道理,更不想以过来人身份分享无聊的心得体会。她对职业发展也尚且处于摸索状态,却清楚明白一点:社畜之所以被称之为「畜」,无非是因为「身不由己」。
Simon缓慢抬头:“我之后能申请换业务线吗?”
“你可以找HR聊。”时愿懒得理会,拽回正题:“我布置给你的任务,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有。”Simon指尖逐字敲击着屏幕,“W平台和系统之间的对接,我们提供了三个选择:SFTP port,FTPS和API。我觉得FTPS是一个很蠢的选项,非常老套过时,且安全性能极低。”
时愿倒吸一口凉气,“做咨询的关键在于总结用户需求,并用逻辑思维找到至少上中下三个解决方案进行提案,同时还要兼顾预算、项目时长等。”
Simon不同意:“可如果他们最终选择这个蠢方案呢?”
“方案没有蠢和聪明,只有哪个更适合。”
“可在我看来很蠢。”Simon聊起专业知识头头是道,甚至试图来一场计算机知识科普。
时愿完全不想听:“目前重点在于我们需要提交方案。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哪怕你成功说服了乔总和何总都没用,最后还是得看客户怎么选。而客户那边会有专业的IT人才,评估内部系统、数据库优先级和用户权限等,从多方面考量定夺。”
Simon急了:“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就不能提供一个蠢选项。”
时愿理解他「空有抱负无处施展」的憋屈,却更焦虑周末需要加几小时的班。她不自主硬起语调:“Simon,你先完成好手头上的事。”
对方识相地闭嘴,“我下周一下班前完成。”
“周六。周日我来审核,周一早上我发给乔总。”
Simon不情不愿:“周末的时间表怎么填?”
“你上周培训三天,余下来一些客户时间,如实填写。”
“好。”
时愿望着他孤傲离去的背影,预感到未来三个月的艰难险阻。
刚工作那会,她也经历了漫长的落差适应期。教育和社会的脱节如一道无形结界,横跨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她现在依然憧憬彼岸,却在一次次现实拷打中,学会不断降低心理预期。
她不想居高临下指责旁人“眼高手低”抑或“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相反羡慕Simon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勇气。至少在心态上,她再也回不到几年前那般纯真。
她长吁口气,停止无意义的感慨。
朋友圈亮起小红点,是Simon三分钟前刚发的:【工作难道只是机械式重复?不用动脑子?那我和工具人有什么区别?】
他的三连问如一串灵魂拷打,不偏不倚敲到了时愿头顶。她强行忽视,继续往下划,点赞一圈后回到最顶端,发现那条朋友圈消失了。
蛮好,眼不见为净。
时愿心事重重进了电梯,脚步不如往常轻盈。
闫昱恒照旧等在大堂沙发区,却没碰电脑,始终望着时愿会来的方向。
他纠结了好几天,结合最近的聊天记录和频率,怀疑时愿是不是因上周偶遇事件心生怨怼。他推测女生多会思维发散,尤爱在前任这件事上较真。他自问内心坦荡,斟酌之后,决定如实相告。
时愿忙了一天,有气无力:“走吧。”
闫昱恒听着她略显冷淡的语气,愈发心虚:“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今天有点累。”时愿下意识调转脚步,朝家的方向走。
“吃面?”
“行啊。”
两个人各怀心事吃了顿面,期间多是闫昱恒在聊。
时愿直觉Simon很可能无法按时完成任务,默默预留出周日早上的时间帮人补坑。她大口唆面,脑子里满是刚才的对话、Simon的朋友圈,以及如何当一名不讨人厌的小领导。
闫昱恒抛出去的每个话题都反响平平,笃定时愿在生闷气。他放下筷子,郑重其事:“我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
话锋陡然变换,时愿一头雾水:“啊?”
“上周吃烧烤遇见的那个人,是我前女友。”
时愿回想了十几秒,“哦,知道了。”
“我们谈了两年多,性格不合适。”
“嗯。”时愿并不关心他情史的细节,“吃饱了,回家吧。”
闫昱恒话没说完,一路上叨叨着:“她比较小女生,喜欢发脾气,每次吵架都要去酒吧喝到烂醉如泥,再在大草坪毛爷爷人像前哭着跟我打电话,逼我道歉。我……”
“都分手了,别总想着别人的不是。”时愿话虽这么说,记忆却轮播跳转到一幕幕同样戏剧、沾满泪水的画面。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想,她一定会在预判到别离前理智叫停,而非落得那般狼狈。
“没有说她坏话,只是想跟你交代一下。”
“交代什么?”
“坦诚是一段关系开始的基础。”闫昱恒顿住脚步,挡在她面前,“我是认真的。”
时愿昂起头和他对视,丝毫不怀疑他的真诚。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她已然习惯他的陪伴,偶尔也觉得一直这样下去挺好。
可这究竟是喜欢还是单纯想找个人陪?她暂且理不清楚。
闫昱恒视线在她面庞绕了又绕,“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闫昱恒傻笑:“我那天瞒你了。”
“如果我在路上碰见前男友,大概率也不会特意指着他跟你说:看,那是我前男友哦。”
“哈哈哈。”闫昱恒捕捉到关键词,顺着话头往下问:“你之前谈过吗?”
“嗯,谈过一次。”
闫昱恒没敢追问,自说自话:“我和她分开一年多了。”他不忘强调没和人藕断丝连,但碰面时会简单打声招呼。那日他一时无措,不知怎么处理,弄得场面有点尴尬。
时愿不喜欢揪着前尘往事不放:“聊点别的吧。”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我谈过?”
“你如果没谈过,我反而要介意吧?”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居然没谈过恋爱?
闫昱恒没听懂,“为什么?”
时愿玩笑道:“我可能会怀疑你是不是有病?”
“哈哈哈。”闫昱恒彻底放了心,指着对面马路,“送你到楼下吧。”
“好。”
斜阳将二人身影无限拉长,乍一看像是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闫昱恒挪近一拳的距离,手自然垂下,晃晃荡荡间恰好碰到时愿的手背。他缓慢勾住她小手指,掌心顺势包裹住她指尖,嘴上提醒着:“车多,当心。”
时愿岂会看不出他的小把戏,无意拆穿。她很久没坦然接受另一个人的陪伴,有点好奇会看见什么样的风景。
掌心紧紧相贴,彼此的体温互相传递。
闫昱恒有些紧张,一路走到时愿家楼下方肯松开手。他得寸进尺,张开手臂虚拢住她,“好好休息。”
时愿霎那间身体僵硬,又一次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冲击。她不自觉回顾起第一次见闫昱恒是什么感受?记不清了,但肯定不讨厌。
闫昱恒见怀里的人没有抵触,一再收紧双臂,直至胸膛能隐约感知她的曼妙弧线。他内心窃喜,却又隐隐失望:时愿压根没有回抱他。
时愿在他怀里呆了一小会,“我回家了,明天见。”
“明早我跟你一起去徒步集合点?”
“好,我开车去学校接你。”她退后两步,“拜拜。”
“不用,我在小区门口等你。”闫昱恒面颊还红润着,“拜拜。”
时愿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呼哧呼哧爬到顶楼。
心跳加速,泵出更多新鲜血液,亦清醒了头脑。她淋漓尽致冲了个澡,湿着头发,半倚靠沙发,主动找吴欢交代起感情进程。
她期间停顿好几次,反复询问:“快不快?我好像还不怎么了解他。”
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吴欢直打哈欠,“姐姐,我们也没必要太过保守哈。”
“我不觉得我保守。”时愿现在彻底恢复了神智:“但是很奇怪,当时当下,他的举动没有引起我的反感,所以……”
“这叫什么?”吴欢敲敲话筒:“这叫水、到、渠、成。”
“可我……”
吴欢受不了她今日的婆婆妈妈,联想起她那套「自由理论」,轮番反问:“他爱管你吗?限制你活动吗?爱问东问西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你不就想找这样的?”
时愿又提到「一眼定生死」哲学,指出要害:“但我现在不上头啊。”
吴欢嫌弃又好笑:“现在谁还会傻到一眼上头?”他清清嗓子,“人家这招叫温水煮青蛙。你不反感,他继续进攻,一拍即合。”
“可我们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时愿越说越乱,“更像愉快的饭搭子?”
“放屁。我俩可没牵手拥抱。”
“吴欢欢,不准说脏话。”
“嘿!你!”吴欢气笑了,“换个问法,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还行。但大家见识不同,可能无法分担彼此的烦恼?”
吴欢总算搞清楚症结所在,一语中的:“你不能对男人要求太高。一方面希望得到该有的情绪价值,一方面又要他提供人生理论指导。打个比方,如果你找我石哥那样的,遇事板着脸跟你分析一二三四,你受得了吗?”
石哥……时愿蹙起眉,什么烂称呼。
“当然我石哥人很好。不过这种性格的,你能接受吗?”
“不行。”时愿乐不可支,胡言乱语:“我会用透明胶粘住他的嘴。”
吴欢一拍大腿,“那不就行了!挂了,忙着呢。”
时愿尚未挂断,听见那头贱兮兮朝人笑着:“石哥,拿你举个例子哈。”
“……”
第31章 我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通话戛然而止。
时愿没听见下文,被抓包的窘迫随着“嘟嘟”声,不断啃咬耳廓。她现在连杀了吴欢的心都有,更觉不可思议:这家伙竟然和石砚初混这么熟了?
时愿唇紧抿成向下的弧度,兴师问罪:【你在搞什么?】
吴欢完全在状况外:【?】
时愿:【我刚跟你说的话,石砚初全听见了?】
吴欢:【没啊,他在和别人聊天。】
“我信你个鬼”,时愿骂骂咧咧:吴欢天天石哥长石哥短,口无遮拦自然没问题。她和石砚初可没熟到能开这种玩笑的地步。
三分钟后,她决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没说你坏话。】
石砚初秒回:【本来以为听错,现在确信是坏话了。】
“G,这人真是……”,时愿屈膝蜷缩在沙发上,懒散地敲字:【你怎么和吴欢凑在一起?】
【后天比赛,聊聊战术。】石砚初发来一张照片:球场空旷无人,唯独那排球场灯炫目刺眼,叠加晃构出几团身影。
明天徒步,后天比赛……时愿在心中给他竖起大拇指。人一旦不用上班,果然对生活充满无限激情。
她侧枕着沙发靠背,嫌支撑度不够,又加了个颈枕。她无意识反复刷新「七上八下」最新一期的数据,翻看寥寥几条评论,明明累到什么都不想做,脑细胞却孜孜不倦草拟起下期播客文案。
她前几日刚和章龄敲定了播客主题:「苦又不是什么福气,有些苦不吃也罢」,试图分析不同年代人有哪些莫名其妙的吃苦执念,再盘点些老生常谈的劝吃苦话术。
她第一次和长辈合作,忐忑多于兴奋,生怕这期节目缺乏娱乐性,沦为无聊干巴的说教和观点输出。更担心无法引起听众共鸣,浪费章老师的宝贵时间。
焦虑冒头,很快抽干了周五夜晚的快乐氧气。
时愿强打起精神挪到书桌前,写写划划,迟迟无法将头脑里的灵感跃于纸面。
石砚初:【明天轨迹图研究好了?】
时愿:【报告领队,研究好了。】
一分钟后,石砚初:【我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时愿:【?】
石砚初:【方便电话吗?】
时愿戴上耳机,“喂……什么事?”
“你信息里说报告领队,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石砚初欲言又止,没说他刚注视着时愿发来的八个字和两个标点符号,兀自琢磨了一番。他最近和她频繁联系,自问相熟不少,却对她变脸炸毛的脾性记忆犹新,不禁猜想这句话背后是否夹杂了其他含义:嫌他认真?嗦?又或是单纯字面意思?
他第一次嫌弃文字交流的冰冷,涌起视频沟通的冲动,又退而求其次改拨了电话。然而在听见时愿声音的刹那,他恍然大悟:原来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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