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个从小咒你死的奶奶,你能讲道理么?!”时愿瞬间红了眼眶,略带哽咽,“这么多年,她经常有头痛脑热,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我早见怪不怪了。”
石砚初最见不得她哭。她每次哭的时候都悄然无声,泪如雨注,簌簌流淌着难过和伤心,滴滴泪珠灼得他也跟着难受。
他尝试了好几次,总算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懂你心里的怨恨。我不是让你大度或是尽孝心,而是不想你或者叔叔阿姨招人口舌。”
“什么意思。”时愿止不住地啜泣着,抽出几张纸巾擤鼻子。现在的她顶着红鼻头,泪痕满面,哪有刚出门时的兴奋和开心。
石砚初腾出一只手帮她擦泪,“不管平日关系处得怎么样,她毕竟是家里的长辈。长辈住院了,小辈要是因为忙,抽不出空露脸还算说得过去。可如果因为出去玩,其他人知道了怎么想?背地里会怎么说叔叔阿姨?”
“我管人家怎么想。我不发朋友圈就是了。”时愿心里赞成他的话,嘴还硬着:“又没人知道我出去玩了。”
“你也会心神不宁。”石砚初一句话拆穿,哄着她:“而且我还要在意印象分吧。”
时愿呆望着玻璃上早已变形的猫猫头图案,无精打采,敛了和他继续争论的心思。
等二人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刚从手术室转入ICU。
会诊结果不太乐观。老太太脑内动脉瘤破裂,引起蛛网膜下腔出血,因破口较大导致昏迷。医生主张手术取出血块,可考虑到老人家上了年纪,对术中和术后可能会有的情况都进行了补充说明:病人有可能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哪怕成功度过手术,恢复神智的可能性也不太高,甚至只能维持基本的身体机能,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方卫荣机械式地点头,压根没法动脑思考。事发突然,他既要安抚年迈的父亲,还要和姐姐们探讨后续方案,本稳重如山的人陡然惊慌失措,没了分寸。他一会倾向于保守治疗,让血块自行吸收,又担心医生口中的二次破裂。一会又狠下心想签字手术,偏医生无法给个准话,保证手术一定会成功。
“爸。”时愿忍不住插嘴,“你别慌。”
“来了。”方卫荣刚觑见二人,淡淡地说:“早上打电话也没接。”
“没听见。”时愿没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心里也跟着乱糟糟的。她期间询问了几位相熟的医生朋友,建议道:“年纪大的人做手术风险太高。”
“但手术存活率比保守治疗高。”
“这种存活只是维持基本的生命特征。”时愿没法当着父亲面将“其实和死了没区别”说出口,便换了个表述:“家属还要面临很多后续照护问题。”
方卫荣当下最听不得这些话,直瞪着女儿:“那是你亲奶奶!你现在是让我见死不救?还是让我去跟医生说直接拔管子?”他气得声音发颤,食指频频点向时愿,“跟你妈一个德行。”
时愿脸色骤变,不懂这句话哪里踩到了红线。她难道不是在帮忙分析利弊?难道不是在试图解决问题?
“我最近隔三差五就让你去看看奶奶,昨天晚上还在劝你今天上门看看。”方卫荣眼珠发红,掌心狠狠抹着泪,“你倒好,躲着不见人。这下好了。”他嫌后面的话不吉利,生生吞下,“这下好了。”
“关我什么事?”时愿莫名其妙:“你不要出了事就怪别人好么?我妈又招你惹你了?”
“你听听你刚说的是什么话?你让我不要管你奶奶!”
“医生说了手术成功率不高,之所以建议手术是不想病人那么快走。”时愿铿锵有力地划重点,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和冷漠:“结果已经定了,只是早晚的区别。”
“时愿!”方卫荣怒吼出声,“闭嘴!”
这声怒斥在父女间撕裂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二人怒视相对,眼神燃着对彼此的不理解。
石砚初见状忙揽住时愿,捏了捏她的肩膀,“叔叔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我们俩去买点。”他和方卫荣轻声聊了几句,推着人朝外走。
时愿气得说不出话,中途好几次踩空台阶,差点摔倒。
石砚初索性牢牢搂着她,领着人到一处角落,静静地抱了她好一会。他一句话都没说,不停揉她后脑勺,轻抚她背脊,最后在她头顶落下一个不带任何欲念的吻:“没事。”
时愿攥着他衣襟,委屈得不行,上半身微微发抖:“我爸怎么这样?怪我做什么?”
“叔叔是着急了,没怪你。”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我帮他分析问题还错了?”
“没错。叔叔心里有数,只是不想面对。”
“不想面对就骂我?”时愿缩在他怀抱里,逐渐平复了心情。她胡乱蹭着他衣服擦泪,又嫌羊毛衫太戳脸,改用他手背。
石砚初由着她,再一点点用掌心温度蒸发掉她眼角泪珠,“没事,有我在。”
医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怀揣着难解的烦闷忧愁。时愿一眼瞥见枯枝干上那只乱叫的乌鸦,视线随着它在雾霭里转了无数个圈。
滚滚而下的热泪凝结在皮肤表层,跟寒风一起,割裂了几分她对冬天的美好期望。
第74章 要么我们领证吧
最近接连下了一周的小雨。
寒风凛冽,兀自在玻璃上冻结了层浅薄冰霜,拨不开,擦不净,时常刺得人慌忙撤回手。
方卫荣的孝子之心在当下成了束手束脚的绳索。作为家中唯一有资格拿主意的人,他自问无法心安理得地在白纸上签下他的名字,总担心会沦为一个无情的刽子手,推着母亲走向不归路。
他不肯直面现实,每天定时守在ICU病房门口,穿着防护服见母亲一面,尽力争取些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他稳重果断了大半辈子,现在蔫得如同失了主心骨,每天在家阴沉着脸,见谁都要毫无预兆地数落几句。
时慧玲处处迁就他,全无往日怼天怼地的劲头。她心中依然有恨,却无法再如往常般无所顾忌地招摇声张。这场战役,她败得毫无悬念,憋屈到在外人面前还得装装样子,上演几出探病戏码。
她每次都会呆站在病床边,匆匆回顾过去大半生和对方的恩怨纠葛,心生啼笑皆非的荒唐。她眼底毫无波澜,调动不出该有的悲伤,一个劲哀叹生命有时候很讽刺,那个素日朝她横眉冷眼的人,如今紧闭双眼,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力。
她原以为会暗喜到偷偷鼓掌,无奈心中仅剩无奈和悲凉。这下好了,那些无处宣泄的怨怼永远只配磐在心底,彻底结成一个死疙瘩,再不能重见天日。
时愿心里一直窝着火,每天硬着头皮回家触霉头,没少挨方卫荣的数落。她忍到一刻,重重地放下筷子:“回家了,不吃了。”
“喝完汤再走。”方卫荣撩起眼帘,冷睇着她,依旧耿耿于怀老太太未完成的心愿。他板着脸,摆出不容拒绝的架势,压迫感极强。
时愿不自在地偏移视线,敷衍地就着汤匙喝了一口,擦擦嘴起身:“走了。”
“小石怎么没来?”
“陪他爸应酬。”
“他工作有眉目了吗?”
“还在找。”
这样的对话每天定点复播,一字不错。
时愿不肯牵连石砚初搅合进这些家事,总用同样的话术搪塞,不料今日反倒成了导火索。
方卫荣捧着碗,视线垂落在桌面上的碎骨头上,不容置喙:“明天让他来家里吃饭。”
“爸……”,时愿语调里饱含无奈,这么死气沉沉的家庭氛围,喊人家来做什么?
方卫荣大口嚼着米饭,意味深长地深看她一眼,“我们家虽然没有那么多规矩。”他哽了一瞬,停顿数秒,迟迟没说下文。
时慧玲立马猜到他要说什么,秀眉蹙起:“什么年代了,现在人都不讲究这些。”她头一歪,眼神打发时愿离开:“快回去。上了一天班也累了,开车慢点。”
方卫荣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擦嘴,终下定了决心,“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跟小石一时半会办不了事。”他没细交代上下文,轻叩了桌面三下,“三年。”
时慧玲急了,“帮帮忙好伐,哪要这么久!又不是至亲。”
方卫荣置若罔闻,目光紧锁着时愿,宛如在通达一项再简单不过的抉择:“你和小石商量好,要么尽快办了,要么再等等。”
时愿略有沉吟,难以置信地确认:“你在说结婚?”
“对。”方卫荣这几天结合老太太的情况,方方面面考虑了大小事宜。他嗓音微颤,索性下了最后通牒:“我建议尽快,先领证。”他仿若攥着一根看不见的死线,誓要在期限内安排好一切,包括时愿的终身大事。他精神紧绷到极致,人也变得愈发不可理喻。他顾不上可行度、对方的接受程度,恨不得甩每个人脸上一张张代办事项清单,敦促众人合力达成目标。
“爸。”时愿倒吸口凉气,强行咽下那些忤逆的话,“我可以等。”
“等多久?”
“反正不会尽快。”时愿一锤定音,忙不迭逃离了这片窒息之地。
她小跑到车上,着急忙慌地系好了安全带,整个人还处在难以名状的战栗之中。她望着挡风玻璃两侧滚滚而下的水流,好半天才舒出一口长气,“我爸……算了,你开车吧。”
石砚初借着路灯观察起她的神色,手背贴了贴她冰凉的面颊,“怎么了?我是不是该陪你一起上楼?”
问题实在有点棘手。聪明如他,也掌握不好和女朋友家人相处的分寸,不确定是该多露面帮忙,还是尽量减少造访频率。
时愿倾斜着身子,垂眉耷眼。雨见缝插针地透过玻璃窗缝隙,滴滴溅落到她心里。她指尖敲击着太阳穴,分享奇闻般苦笑着:“我爸刚才居然说我们俩要么尽快办事,要么再等等。”
“办什么事?”
“结婚。”
石砚初咂摸了好几秒,“为什么好好的提这个?”
时愿亦万分不解,“他担心老太太撑不了太久,家里好像有守孝三年的规矩。哎,我不知道,反正乱七八糟的。你们家有这些门门道道么?”
“没有吧。”石砚初对这些从未有所耳闻,三年……他不好评判时愿爸妈的迷信,问道:“你怎么想?”
“我说我可以等。”
在时愿心中,结婚是两个人情到浓时的两情相悦,是非他不可的信誓旦旦。而绝非是为了躲避什么可笑的迷信风俗,完成任务般凑对。
“嗯。”石砚初轻声附和,内心深处其实不太抵触方卫荣的建议。他指腹蹭了蹭时愿耷拉的唇角,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探讨这件大事。他这人没什么浪漫细胞,常下意识从实际角度考虑问题。三年的确有点长,如果结果已定,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问题?他是典型的直线思维,由结果倒推过程判断可行度,不自觉忽视了时愿内心对婚姻的矛盾和幻想。
“不想了。”石砚初牵起她的手,摩挲了好几下:“这么冰。”
时愿视线无意识追随着雨刮器左摇右摆,烦躁心起,这破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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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底,公司高层约人谈话次数分外密集,搞得人心惶惶。
论坛热闹异常,大家纷纷晒着低到可怜的利用率,更有甚者总结出公司近期的辞退流程:HR和合作过的项目合伙人会率先发来一个会议邀请,标题为「年度工作汇报」。预言家言之凿凿:一旦收到这封邮件,赶紧该报销的报销,该薅的福利羊毛一分别落,极大概率当天就得卷铺盖走人。
时愿此刻盯着日历上扎眼的会议邀请,惴惴不安。发件人是久违的何总,上一个项目的合伙人,标题为「1on1」,没有其他的HR参会者。
13号,又是周五。呵,时愿暗讽这颇有黑色星期五的悲剧预兆。她忙去论坛搜了一圈,没找到类似境遇。可如果不是裁员,何总无端找她做什么?
“Mia,好久不见。”何总迈着大步,笑脸盈盈地走进了会议室,“最近怎么样?”
时愿骤然回神,镇定自若:“何总,你好。”
十五分钟的会议,前十分钟都在漫无边际地兜圈子。
时愿越听越慌,从字里行间嗅到了典型的中式婉转。她笑容保持得相当勉强,不敢插嘴,心里始终擂着小鼓:要被辞退了?和论坛上分享的流程不一样啊。
何总笑眯眯地把玩着钢笔,娓娓道来。他从本年度项目数量骤减,提到公司的下一年展望,铺垫做足,拐弯抹角地引入正题:“Mia,我知道坐冷板凳期不好受,但公司明文规定不允许员工私下从事副业。”他目光如炬,全方位拷打着时愿,“作为员工,要恪守公司的规定。现在行业不景气,很多事做之前过过脑子。”
他陡然掀翻了那层遮羞布,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提溜着软刀子径直切入了关键点。
时愿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反驳:“何总,我很清楚公司规定,也从没有私下接活或者找兼职。”
对方误会她装傻,干脆戳破:“你不是经营了播客?”他下巴点了点:“节目名叫什么?”
这句轻飘飘的疑问不留情面地将时愿的个人生活摊开到职场层面,供人围观指点。
时愿脸色唰地变白,眼神晃着不自知的心虚。她试图辩解,语气明显不如之前理直气壮:“何总,这只是我的个人爱好。”公司的确规定了不可私下找副业赚钱,可「七上八下」并未盈利,怎么能算副业?
何总不置可否,“你的利用率目前属于末尾30%那批,算高度关注人群。今天给你透个底,搞不好你会在下批裁员名单里。眼下风声鹤唳,机灵点。”
时愿无从辩驳,“我知道了,何总。”
“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上面很重视这件事。”他清了清嗓子,“你自从下了乔总项目后,就没再上项目,这几个月都做什么了?”
“和项目经理了解行业动态,再找项目资源部门跟进新项目。”
“我记得曾经和你说过,职场名声至关重要,乔总毕竟在公司呆了很多年。”何总点到为止,“好了,今天就聊到这。”
时愿点点头,努力维持着职场人该有的体面,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何总提点。”
这场会议的杀伤力不亚于正儿八经的辞退消息。
时愿恼羞成怒,心底频繁涌起辞职的冲动。她几度调到内网界面,就差点击「辞职申请」。残留不多的理智适时冒头,苦口婆心:辞退好歹有笔补偿金,苍蝇肉也是肉,再熬一熬。
她被这个卑微的社畜念头激得又想哭又好笑,舒缓几分钟之后,猛地想起一件事:她做播客的事情,是谁传出去的?
不难猜,全公司知道她马甲的只有实习生Tina。
时愿破罐子破摔,直接找人求证:【我做播客的事情,你还跟谁说了?】
Tina:【我没有。】
“Fine”,时愿突然觉得没劲透了,决定放弃没意义的指责和纠缠。
对方继续正在输入:【Mia姐,我刚认真想了。有次吃午饭时,我跟Simon提过一次。但我发誓绝对没揭穿你的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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