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杯子碎了一个。瓷片零散落地,缺口不齐,稍有不慎便会割伤手。
石砚初蹲下身,缓慢拾掇着狼藉,想象她知道后的生气模样,暗自决定第二天一早重新补买一个。
可杯子能补,感情可以么?
他猛然丧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堵着说不出的难受。他无比介意时愿听到求婚时的抵触反应,更介意她说的那句“不喜欢和他在一起时候的自己”。
他一向自傲,认识时愿后才慢慢意识到性格上的执拗和处事时的不近人情。他自问这段时间反思了不少,有意或无意地顺应她的情绪提供解决方案。偏她每次情绪上头时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期待不一样的回馈,任石砚初再努力总结规律,到头来还是会手足无措。
他还能怎么办呢?
那天他试图打断时愿,却仍然听见斩钉截铁的“分手”二字。她为什么能毫不留念地斩断关系?为什么不肯抱着建设性心态看待问题?
寒风绕着空旷的屋子转了无数个圈,轻车熟路地贴上人裸露的肌肤,潜入毛孔,击穿层层阻碍,直抵内心深处。
石砚初接连舒了好几次长气,耳畔萦绕着时愿嘤嘤啜泣的“不想结婚”,再无缝切换到冷冰冰的那句“我们分手吧”。他越坐越冷,干脆换了件厚外套出门。
冬夜静得骇人。
光秃树干兀自立在道路两旁,无情戳破了夜影的完整。
石砚初驾着车,思绪放空,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开到了时愿家小区门口。他放慢车速,开大灯提醒那些乱窜的流浪猫们。期间好几次他不得不紧急刹车,避让那团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影,吓出了一身冷汗。
凌晨两点的居民区,孤寂到连路灯都形单影只。
石砚初熄了火,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锁住那扇黑漆漆的窗户。多久没见面了?哦,已经十九天了。她最近在忙什么?睡得好么?他一眼不眨地望着,眼前逐渐出现了重影。他不停按压着太阳穴,缓解难忍的偏头痛,“床搭子……”,他在暗影中哂笑,时愿可真会选词。
车厢内温度降得很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刚买的热咖啡已经转凉。
石砚初抿了口,随即嫌弃地搁回原处,没留神泼了大半,又是一通手忙脚乱。他边擦拭着手背上的咖啡,边感叹生活还真是会给人出难题,毫无预兆地直转急下,再留给人如温咖啡般不死不活的境遇。
他毫无睡意,逐条重读和时愿的聊天记录,压根不觉得这场分手有丁点预告。他眼睛发干,滴了滴眼药水缓解,反而在刹那间刺激出热滚滚的泪。
他来不及管,借由模糊视线缓慢打了四个字:【我很想你。】他敲完又删除,反反复复,试图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抒发在一条条不可能发出去的信息中。
黑暗退场得无声无息,天边不知何时泛起了鱼肚白。
石砚初估摸时愿快要出门上班,忙一脚油门驶离。他有阵子没回爸妈家,刚进屋就听到章龄的细声埋怨:瘦了,没精打采,胡子拉碴。
他喉咙咕哝着应和,径直走到洗手间,用父亲的老式剃须刀刮起了胡子。
“昨晚没睡好?”
“还行。”
“小愿呢?”
“她上班,我没什么事就回来看看。”
“吃早饭了没?”
“没。”
“想吃什么?”
石砚初想了想,“家里有酒酿吗?想吃酒酿元宵。”
章龄颇感意外,脚步朝厨房迈,嘴上还在絮叨:“突然想吃这个?你不是最讨厌糯叽叽和甜食吗?”
石砚初不小心割破一小块皮肤,没太在意:“嘴里没味道,喝点热的。”
几分钟后,章龄端着热气腾腾的酒酿元宵,“趁热吃,打了两个鸡蛋。”
白米粒混着蛋花,散着淡悠悠的酒味。石砚初迫不及待地舀一勺,回味几下清甜,“好吃。”
章龄觉得稀奇,放下手中的晨报,摘了老花镜抬眼睇他,“小愿喜欢吃这个?”
“嗯。”
“难怪。”章龄笑了笑,“小时候每次哄你吃这个,你都找我哇哇叫好半天。长大倒变了。”
石砚初头都不抬,咕隆着问道:“变好了吗?”
“我觉得蛮好,做人没以前那么死板了。小愿的功劳吧?”
“差不多吧。”石砚初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喝完,“饱了。”
胃里的暖流迅速蒸腾了全身。
石砚初心满意足,指腹剐蹭着下巴上的血痂:“妈,给我个创可贴。”
“我找找。”章龄一眼看出儿子不对劲。他不说,她便不问。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她不一定帮得上忙,也不太想帮。很多亏要吃了才长记性,很多坑要狠狠踩下去,溅得满腿淤泥,才知道今后如何回避。
“你跟我爸在一起多久才磨合好的?”石砚初对着前置镜头处理伤口,“一年?两年?”
章龄兀自乐了,“到现在还在磨合。两个独立的人哪那么容易完美契合。我忍忍他,他迁就我,一眨眼几十年也就过去了。”
“会委屈吗?”
“会啊。你爸这个人在生意场待久了,嘴上爱说漂亮话哄人,却死性不改,总觉得他那套才是最对的。”章龄伸出大拇指按了按石砚初下巴上的伤口,“疼不疼?”
“嘶……本来不疼,被你按疼了。”
章龄意有所指,“磨合就是这样,受伤在所难免。关键要让伤口尽快愈合。你可别学你爸的霸道专横,得发自内心尊重别人的自由意志,懂伐?”
石砚初无意识轻按着伤口,直至麻木到再也没有痛感,若有所思地问道:“当初我爸怎么求婚的?”
章龄回想片刻,“他先开始找我说结婚,我没答应。”
“为什么?”
章龄还记得第一次被求婚是在一场普通的朋友饭局上。她当时毫无准备,吃饭吃得好好的,便听身旁人一锤定音,“定了,中秋节办事。”
话音一落,朋友们眉开眼笑,纷纷祝贺。
那个年代,大家谈恋爱都得偷偷摸摸,更别提大张旗鼓宣告婚事。石爸爸在社会上混久了,对恋情、婚姻此类话题从不遮遮掩掩,一手无所顾忌地揽着章龄的肩膀,一手掸了掸烟灰,混不吝地笑着,活脱脱一个痞子样。
石砚初听到这,暗笑父亲的不解风情,“然后?”
“大吵一架,也是我跟你爸唯一的一次吵架。直接说我不跟他好了。”过去这么久,章龄提及起来依旧忿忿不平,“结婚哪有人不经过别人同意,擅自做主的?”
“我爸怎么说?”
“他说谈朋友谈得不错,肯定会结婚。之前也问过我日子,我说喜欢秋天。他么就定了中秋呀。”章龄狠狠点了点石砚初的脑门:“千万别学你爸。”
石砚初偏头躲闪,“后来怎么和好的?”
章龄皱着眉头,不愿掀老底,敷衍道:“你爸厚着脸皮追着求着,就好了。”
“哦。”
章龄觑见他的眉宇不展,终决定说几句敞亮话:“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不容易,要互相体谅。很多时候彼此出发点都是好的,只是忽视了交流方式。同样一句话放在不同的场合和地点,会起到截然相反的效果。”
石砚初揉了揉眉心,“我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章龄难掩对儿子的嫌弃,“你跟你爸一样,做事一根筋。女孩子么要哄,抱一抱,说点好听的话,别天天把「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挂嘴上。我们老校长都没你这句口头禅。”
“人心是靠感情捂热的,而不是翻文档查方案,敲定对策。”章龄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耍无赖呗,搂着人不松手。”
石砚初将信将疑:“妈,我在跟你认真讨论事情。”
“我也很认真。”
章龄自觉婚姻还算圆满,却始终不温不火,没什么高潮起伏。他们年轻时各自忙于生计,加上长期异地,没空及时处理矛盾。等好不容易坐下来面对面交流时,大家早已过了最激烈的情绪点,便冷静地望着对方,举例反思,一同寻找解决矛盾的方法。
正因如此,石砚初自小眼中的两性关系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戏剧性的歇斯底里,也没有哭诉和情绪爆发。
说到这,章龄叹了口气:“也不是说这样不好。这么多年,从一开始我们就是这样过的,早习惯了。可你不能套着我跟你爸的相处模式,强加到小愿身上。明白么?”
“知道了。”
他在母亲这上了堂课,想明白一些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问题出在哪。然而“床搭子”三个字宛如一个死结,牢牢哽在他喉咙口,阻止他低头说出任何软话。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随手翻阅起《围城》,当看到「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时,兀自琢磨了许久。
分针缓慢指向午夜。
手机屏幕亮了一瞬,“叮”,提示一封新邮件,发件人Mia。
第78章 你比我前男友幸运一点
多亏有褪黑素,时愿难得睡了个好觉。
她头脑清醒了些,在黑暗中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眼翻查着未读消息。商家大促、垃圾电话、诈骗短信,她挨个左滑删除,目光终落到邮件app红色的“1”标识上。
「Hi Mia,
展信悦。
首先恭喜你如愿辞职。
这段时间我作为旁观者,先看你一再为找项目发愁,之后又为了不靠谱的经理和组员费神,很早就想多嘴劝你不妨跳出这个怪圈,寻找别的机会。
一份工作而已,没必要闹到整个人身心俱疲。
你在邮件中问我们算不算朋友,当然算,也非常感谢你这些年的信任。
刚工作头两年,我其实陆陆续续指导了十几个本校或外校的学弟学妹们。然而几乎每段联系都顶多维系两三个月,短暂热络一阵后便戛然而止。
大家对人际交往看得洒脱又无谓,更不会将这种仅靠文字维系的关系放在心上,所以我很珍惜和你的友谊。
我决定辞职回国的契机很简单。我和女朋友都不喜欢伦敦的天气和食物,自然而然将它摒除出了考虑范围。不过现在很多事并未如我期盼正常推进,反而导致我和她的关系产生了裂痕。
至于当播客嘉宾,我没有录制节目的经验,不确定能否达到你的标准。我们可以找时间见面商讨一下。
开篇你问我最近怎么样。哪怕是一个标准的开场白,我也想诚实地答复你:过得异常糟糕。
最后有个不情之请,我有几个关于感情的困惑,不知道你能不能从女性角度帮忙答疑?
盼复。
Seth」
时愿逐字默读出声,心生一丝怪异。习惯了Seth往常公事公办的调调,她莫名有种从字里行间偷窥到对方私人生活的尴尬。再转念一想,也挺顺理成章。
男人大多不爱找身边朋友探讨情感问题。石砚初也曾对她和吴欢互相分享感情生活表示极度不理解,给出的理由是:旁人哪能搞明白两个人感情的起承转合?时愿当时和他辩论,满口嚷嚷着“兼听则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暗笑,原来Seth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啊。病急乱投医,居然求助起了未曾谋面的网友。
「Hi Seth,
看到你凌晨三点回复的邮件,你现在还在伦敦?
录制播客没那么复杂。我一般和嘉宾选择线上对话,有时也会约着去安静的咖啡店或公园。我会全权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包括敲定话题、列出文案提纲,之后再和嘉宾讨论话题切入点。在互动过程中,我会适当抛出引子、当好捧哏,把控对话的方向。
如果你真感兴趣的话,可以听几期节目,大致了解一下我的对话和提问风格(放心,会给你准备好cheat sheet的)。
不夸张的说,我不敢相信你也会有感情问题,哈哈(只是惊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或许是你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比较清冷?有距离感?)。我尽量提供一些见解吧,希望能帮到你。
Mia」
半小时后,“叮”。
「Hi Mia,
之前将话题局限在职场,鲜少深入提及我的个人生活。一方面因为当初贵校就业中心负责人再三强调的「专业度」和「职场形象」,另一方面是我不太习惯倾诉,无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网上。
我和女朋友感情很好,相处时偶尔会有小摩擦,但都属于正常的磨合期范畴。最近我才意识到两个人交流方式出现了很大偏差,以至于她说得不断迁就我,一直都在委曲求全。
实际上我们从一开始就认真商讨过理想化的解决方案:先抹平情绪,再从根源消除问题,避免重蹈覆辙。在一起这段时间,我们的确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在进步,只是没想到最后她会觉得委屈。
大家在相处过程中难免要稍微改变处事方法,谈不上谁无条件迁就谁。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及时给我反馈,进行有效沟通,非要忍到一刻突然爆发说她委屈?
你对此有什么见解?
Seth」
时愿读到结尾,皱了皱鼻子。为什么每对情侣都会有类似问题,男女思维差异?她鼓起面颊,斟词酌句后缓慢敲打起键盘:
「Hi Seth,
不瞒你说,通篇内容都很眼熟(我和前男友也经历过),结果一目了然,他成前男友了。希望你和你女朋友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同意你的理想化解决方案,可“理想化”意味着大多时候做不到。
行为处事真的很难改,你不能预设人在不同情境下都能统一行径(尤其当牵涉到感情问题)。
举个例子,我情绪上头时还是会下意识选择惯用的处理方式(冷处理或争吵,具体视情况而定),可前男友总希望我能冷静地和他坐下来面谈。我承认这是理智的做法,但不代表我能发自内心地接受。一旦违背了我的风格,心里总有些别扭。久而久之,别扭会变成委屈,合力爆发。这是人之常情吧?
有效沟通的前提是理解,尝试站在对方角度去看待问题。她说委屈有可能是气话,也有可能是对你的“强势”表达不满(我猜的)。如果你女朋友最后倾向于用这种方式,凭什么带着情绪的沟通就不是有效沟通呢?发泄情绪难道不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替女同胞说句话:适合你女朋友的就是最好的)
Mia」
Seth:「仔细通读了两遍你的邮件,我赞成你说的“有效沟通的前提是理解”。那你在发泄情绪时,会希望男朋友做什么?」
时愿暗笑:
「我这个人比较随性,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但有一点,当时当下我不想听大道理,也不希望他逼着我用理智解决问题。
现在大家都在努力活得体面,无时无刻不在压抑自己的情绪。难道和爱的人在一起不能放松一会?哪怕“无理取闹”几分钟?
他每次不断强调“冷静”时,都会让我有种挫败感,仿佛我是一个没有能力自行消化情绪的人。而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他能看到我那么多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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