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遮挡在眼前的浓雾,渐渐消弭,周围是无尽的风声,将喧闹掩于其中,挟裹刺骨的冷意,化为寒刃,直直刺向他,避无可避。
他抬手抚上心口,只觉得那里被挖出一个窟窿,痛入心脾,即便是念着心经,也毫无用处。
他看着母亲大失所望的目光,面上的指责,愤然离去的背影,身子像是僵在原地,时间变得漫长,痛意越发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深夜寒露打湿他的发,夜色几乎要将他吞噬,方才隐隐听到有人呼唤他。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赤峰满脸着急,方才他守在门口,看见太子殿下抱着公主离开,又见得青凝和青岚冷脸出了门,夫人满脸泪水。
他知道,今日是发生了大事。
他原以为主子也即将出来,左等右等,近乎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进了院内,便看到主子面色木然,直直站于窗前的合欢树下,一动不动,像是着了魔一般。
晏周听得声音,回神时,便看到赤峰焦灼的目光,此刻周围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如水夜色将他笼罩其中,门前挂着的灯笼,渗出一丝暖光,才让他觉得,尚处人间。
“主子?您别吓奴才啊!”赤峰看着自家主子面色青白,眉眼紧蹙,额间更是覆了一层冷汗,心里不安至极。
“……无碍”。男人的声音落在风里,极为浅淡,转瞬即逝。
他拾步进了屋内,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不适应,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垂着一副锦鲤戏莲图,两侧各挂了两幅裱好的字,他才发现,是他年少时以瘦金体写的经文。
一旁的束腰高花几上的搁着青铜缠枝熏炉,青烟袅袅,不同于平日的是,栀子暖香中夹着浓重的药味。
靠近窗前置了一张软榻,少女平日总会靠着处理账本,或是看话本,偶尔他也会坐着看书,外屋摆设得当,一架白玉翡翠美人图将内外室隔开,垂以珠帘。
内室地面铺了藕粉针织绒毯,墙壁窗棂皆以锦缎遮光,弦丝雕花架子床,锦被绣衾,纱幔垂落,烛光影影绰绰,陈设之物无不精致,可见所主之人用心至极。
他住在主屋的次数寥寥无几,更别说过夜,即便如此,她也这般用心操持。
平日这个时辰,屋内定然是喧闹的,用膳时间,少女总同他碎碎念家里的近况,或是庆都豪门贵族内的琐事。
如今屋内静寂无比,只余北风呼啸,窗棂被吹的作响,他轻捻佛珠,坐在少女往日常坐的位置,环视周围,原来无人的夜里,会这般空旷。
――东宫内,高瓦飞檐,灯火通明,侍女仆从鱼贯而入,往来有序,皆无一人出声,东宫总管梁霁立于门口,面色肃然,正在同李女医低语交谈。
“公主这几日想来是要住在东宫,李女医有何需要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
“劳烦梁内监。”
此事殿内,赵稚柔躺在榻上,摆设如旧,这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出嫁两年,还是第一次回来。
如今心性却不同了,以前住在东宫,跟着太子兄长一同去书房上课,总是满心期待,期待着有一日能嫁给晏周。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
赵锦禹看着自家妹妹满目哀伤之意,心疼道:“芝芝,别想了,你放心,孤定会让晏周给出一个说法。”
赵稚柔回神,看着愤懑不平的兄长,依旧是和以前一般护着自己,心里感动,“兄长,他是你的老师,您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和他生分。”
“芝芝,你有时候也可以任性一些,不必这般顾全大局,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容易生病。”赵锦禹叹了口气,他倒是希望赵稚柔能像宗室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般,娇纵没什么不好。
“兄长,今日让你去接我,本就不符规矩,此事被父皇知道,怕是要责怪你……”赵稚柔如今也反应过来,今日确是冲动了。
赵锦禹见她还顾虑着自己,有些无奈,伸手往她额头敲了一下,“你又来了,父皇怪我,我自会领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养身子,别再让我生气了。”
赵稚柔见他都自称“我”了,知道赵锦禹生气了,连忙撒娇道:“是是,兄长别气。”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殿下,陛下身边的陈总管来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赵稚柔闻言,面上浮现苦涩的笑意,父皇的消息还真是及时,她不过刚到一个时辰,宫里就来人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话本里都说,公主金枝玉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但她不敢奢望太多,没事的,熬过去就好了,毕竟她已经比其他人拥有了很多东西。
“芝芝,别担心,父皇不会责怪你的”赵锦禹安抚了赵稚柔,继而朝着内侍道:“请陈总管进来。”
陈总管进了殿内,便看到庆安公主面色苍白,虚弱地靠在榻上,赵锦禹则是坐在一旁,满脸的无奈。
他朝着两人行了一礼,恭敬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陛下听闻公主殿下身体抱恙,特地让奴才取了血窝、当归等补品,让您好好养身子。”
赵稚柔听得“当归”二字,面色微顿,知道父皇是在暗示她,她叹了口气,笑道:“劳烦总管跑这一趟,请您转告父皇,我不过是想家了,这才回来一趟,请父皇不必担心。”
赵锦禹自然是察觉皇帝用意,正要开口,便被赵稚柔阻止了,她摇了摇头,待陈总管出去后,方才道:“兄长,这是我的家事,我没事。”
“没事?你患了风寒,还落了水,你的头疾有隐隐复发之态,那晏周还赠你麝香手钏,你怎么能说没事?我看你是太懂事。”赵锦禹听得头痛,揉着眉心。
从小便是如此,不争不抢,对父皇母后的命令永远听从,如今嫁了人,他原以为晏周会给予他妹妹应有的体面和尊重,如今却也要让她自己吞下这些苦果。
赵稚柔眼底浮现浅淡的笑意,极力下心里的痛意压下,无奈道:“父皇当初赐婚,我应早就想到会如此,确是我自讨苦吃,毕竟是我先爱上他的。”
“芝芝……不如和离罢?左右你也嫁进去两年,该做的都做了,你和离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我和江遥护着你。”赵锦禹摸了摸赵稚柔的脑袋,皇家和离虽不是难事,却也不是不可行之事。
赵稚柔身子一顿,不由苦笑,她原来也像话本里的那般,走上了和离这一步,少女垂首,望着手腕,继而道:“兄长,和离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父皇本就不喜我,若是因为这样的事闹上明面,我唯恐你也受我牵连。”
“父皇那处,总有办法说服他。只是你若还爱晏周,那以后会伤的更深,不如及时止损罢。”赵锦禹虽不了解晏周为人,但自家妹妹嫁过去两年,都未能得到他的心,只能说明,不论多久,结果都一样。
赵稚柔满心苦涩,泪意汹涌,情绪反扑,她此刻只想逃避,将脸埋在掌心中,闷声道:“兄长之言,我会考虑的。”
话音一顿,她泪眼朦胧看向眼前的兄长,宽慰道:“哥哥,这件事,你别插手,就当我求你。”
她被斥责和厌恶是常事,但她不愿连累皇后娘娘和太子兄长,他们对她有恩。
赵锦禹闻言,心里一酸,侧过脸去,他这个妹妹的性子,他如何不知。
此时内侍走了进来,低声道:
少年敛了情绪,抬手擦去赵稚柔眼角的泪水,哄道:“罢了罢了,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就住在东宫,由哥哥护着你,别想太多。”
赵稚柔闻言,抬头看着兄长,满含歉意道:“兄长,你去忙吧,别因为我误了公务。”
“你好好躺着,若有事派人来找我便是,我是你兄长,同我生分,就是伤我的心。”赵锦禹一边整了整被褥,一边起身说道。
“知道了,兄长快去忙罢。”赵稚柔笑着应道,目送赵锦禹离开后,便呆呆地躺在榻上,此刻她的思绪像是停滞了一般,不愿思考以后的任何事,包括晏周。
紧绷的身心终于舒缓,赵稚柔盯着摇曳的烛光,搁在小腹处的汤婆子散发出暖意,她整个人窝在被窝里,睡意朦胧,头痛也缓了不少,最后彻底睡熟。
――晏府书房内,男人端坐桌案前,一旁的木盒中,放着那串被摔得七零八碎的菩提子,色泽依旧光滑,只是好似蒙上了一层黯淡。
“主子,奴才问了寒山寺主持,他说那菩提子是寺庙从农户中收来,不知为何会含有麝香,奴才按着地址找了那家农户,查无此人,想来……是要有准备。”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手钏,许是少女贴身戴过,隐隐染了几丝栀子花香,如影随形,在阴冷的室内漂浮。
“继续查”晏周的嗓音嘶哑,因一夜未眠,又含着无尽的倦意,“王瑛那处如何?”
“表小姐被逼婚,如今来是为了能嫁给您为妾,是故意挑衅殿下,她说您本就承诺过她恩情……”赤峰欲言又止,小心翼翼观察着主子的神情。
“找个地方安置她们,看紧人,等殿下回了府交由殿下处理。”男人嗓音清冷,言罢,摆了摆手,示意赤峰离开。
木门轻响,偌大的书房内,又只剩他一人,刺骨的寒攀进室内,如藤蔓一般,死死将他缠住。
晏周阖目,身形未动,佛珠被拢成两圈,搁在掌心之内,骨节分明的手飞速拨动,数万字的心经翻涌,直到数至最后一颗念珠时,他心口一紧,唇角处忽而渗出鲜血。
血液鲜红,将男人的薄唇染上绯色,而后一滴一滴,落在天青色的衣袍上,泅成一团豆子大小的血迹,显出诡异的红。
――一夜无梦,赵稚柔醒来时,天光大亮,日*光透过窗格,洒落在金丝锦织珊瑚毯上,细细的尘埃漂浮不定,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搁着的芙蓉白玉花瓶,不知何时插了一束腊梅花,黄澄澄,馥郁袭来。
赵稚柔微怔,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住在东宫的珠心殿内,正出神,就听得外头传来青凝的声音:“殿下可是醒了?”
她应了一声,青凝推开门捧着东西走进来,看着少女呆坐榻上,犹如懵懂的孩子一般,目光迷茫。
不过唇间多了几分血色,精神头看似也好了不少,不似昨日那般疲倦,她安心了几分。
青凝走到赵稚柔身侧,取过一旁的狐毛绒面短帔披在少女身上,柔声道:“方才太子殿下来过,见您正在睡,便离开了,说午后再来看您。”
赵稚柔点了点头,正要扶着青凝起身,小腹又隐隐痛了起来,她惊慌地捂着小腹,“青凝,我月事上次来是何时?”
第19章 第十九章
青凝闻言一顿,当即脸色苍白,连忙道:“已经推迟了几日,但女医说您落水受寒,也许是正常的。”
话音一落,赵稚柔身体某处突然一股热意涌来,伴随着几分痛意。
她面色一白,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好像来癸水了。”
青凝面色一变,连忙扶着赵稚柔坐在椅子上,继而去拿月事带,又让青岚备了热水。
赵稚柔简单洗漱了一番,处理妥当,又躺回了榻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残叶在寒风中凋零,原本压下的哀意,又涌上心口。
青岚将汤婆子塞进她怀里,看着面色惨白主子,安慰道:“终于是来了,这是好事,奴婢就怕您落了水,月事会受影响。”
“我还以为,自己怀上他了的孩子。”赵稚柔苦笑,想来是前段时间患了风寒,吃了药的缘故,加上那串麝香手钏,月事才推迟了几日。
青岚和青凝对视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青岚想了想,还是劝道:“殿下,晏大人那般对您,便是旁人看了都心寒,要不您还是别在他身上耗费心思了。”
“我知道的……”少女嗓音极淡,很快就被窗外的风声带去,不留痕迹。
青凝看着心疼,此刻的殿下就像是天际一抹云,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她想起少女落水时的场景,忍不住落了泪。
“姐姐,你别哭。”赵稚柔看着心酸,然而一声“姐姐”又是惹得青凝泪流不止,以前赵稚柔不愿吃药时,就会这般喊着她。
“殿下,您多、心疼心疼自己、好不好?”青凝哽咽着,话语断断续续。
青岚也跟着红了眼,抱着青凝的肩膀,看向赵稚柔。
“经过此次试探,我已认清现实,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对。”赵稚柔苦涩笑着,含了几分愧疚之意。
若说落水一事让她伤透了心,麝香手钏更是彻底抹杀了她的心。
她到底是没有那般下贱,被人践踏了心意,如此折辱,还继续不计前嫌贴上去,
青凝一顿,止了哭泣,不解问:“殿下,试探是何意?”
“那日落水,王瑛不至于一把将我拉下水,我只是想试一试,晏周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里。”赵稚柔没有傻到被王瑛那拙劣的手段算计,她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
青凝一愣,想到主子之前说了什么“输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所以您说输了,便是因为王瑛提出的赌局?”
“话本里说,男主若不动心,女主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才能让他明白,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赵稚柔想起傻子一般的举动,忍不住露出满是嘲讽的笑意,为了一个男人的爱,用生命试探,没有在比这更傻的事了。
晏周是生性凉薄之人,她便是当着他的面从悬崖跳下去,他想来也只会淡淡扔下一句,“人各有命。”
“殿下,您当时吓死奴婢了,奴婢看着您掉下水,心脏都快停了”青凝一阵后怕,又道:“以后您不能再这样了,这样如何值得?”
“我只是想知道,晏周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相处了两年,便是没有真情,也有假意。”只是她没料到,他连装都不装。
青岚后知后觉,她没想到,主子为了晏周,竟然能付出至此,即便主子会泅水,但那也太过冒险。
她又惊又气,“殿下,您可知奴婢就差拿着剪刀去和王瑛拼命了,以后您若是在做这种事,奴婢便离家出走。”
赵稚柔被青岚怒气冲冲的模样逗笑了,连忙安慰道:“傻姐姐,我有分寸。是我错了,让你们担心受怕。”
青凝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不过说起来,那日家主还是回了头,而且他救王瑛时也不是……”
“回了头又如何,若他真把殿下放在心上,便不会将诗集递给王瑛,更不会第一时间去救王瑛,他……简直不是人!”青岚打断了青凝的话,她如今一提到晏周,就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赵稚柔摇了摇头,抚着手腕,沉吟片刻,方道:“若是爱一个人,心尖便是她,偏袒的也全是她,怎会让她身处险境呢。”
赵稚柔这两日,思来想去,也无法说服自己忍下去,明明她是被伤害的,但却因为她会泅水,所以让她承受委屈么?
“不过好在,夫人对您极好,您昏迷期间,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将王家表姑娘狠狠责罚了一顿,如今禁在北巷的院里,说等着您醒来再处理。”青凝一提到王瑛就来气,还好老夫人拎得清,不然自家主子岂不是要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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