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宜成天的躺在床帐里,千松却知道,她一整夜也入眠不了完整的两个时辰,总是会被梦魇惊醒。
清醒的时候,她也没有几分精力,起初还读读书、调调香,后来连这些也不做了,就一直在窗边守着,看花、看鸟。
姑娘以前调了香也从来不用在自己身上,调好的香盒放在鼻边闻过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尽数倒进树下的土里埋了。
今日忽的又开始摆弄起这些东西来,千松远远地看着,心里打着鼓。
以往的那些时日,她再也不要姑娘再想起了,还是那一道熟悉的香方,隔得老远就能闻到的冷幽梅香。
千松眉头拧起,这股香味不好,钻进鼻腔里冷幽幽的,叫人高兴不起来,好像身上有着这股香味的女子,天生就是忧愁的。
这么长时间了,姑娘还是没能走出来吗,就好像,忧愁是她人性的底色。
可是秦相宜制好香以后,抹了一些在手腕上,她凑近鼻尖睁大眼睛闻着,然后抬起头来问千松:“千松,你也来闻闻,我好长时间没做这个了,这次做得很完美,对吧,你说宴舟闻见会喜欢吗?”
千松望着姑娘那张月下笑颜,睁大着眼睛等着她的回答,怔愣了半晌,然后笑着说道:“贺大人会喜欢的,姑娘无论用什么香,贺大人都会喜欢的。”
秦相宜点了点头,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温柔道:“他很好哄。”
千松笑着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歇下吧。”
千松搀着她回到床上,让她躺好后给她盖上被子,她垂头看了姑娘许久,看来姑娘今日并未为见到裴清寂而烦扰,就像是没见过那人似的。
姑娘若是已经彻底走出来了,那就是最好的事。
秦相宜闭上眼没过多久就开始轻声打起呼来,睡颜安稳极了,千松起身将她的床帘拉上,随后轻声退了出去。
千松此生没什么想的,她只想好好陪着姑娘,两个女子就这么互相扶持着度过一生,至于嫁人什么的,那是绝不想去碰的。
姑娘若不是实在没个安身之处,又何必要想着嫁人呢。
千松关上秦相宜的卧房,靠着门就那么坐下了,她扭头隔着门望了望里面,心底叹着气,姑娘如今如何也不能叫她安心。
自她昨晚碰过那把水果刀以后。
姑娘手臂上还有伤疤的,深深浅浅的,一道一道的,都是以前留下的。
千松嗅着院子里仍旧飘散着的那股幽冷梅香,就这么抵在门上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贺宴舟翻墙从后门进来,就看到在门上睡得摇摇欲坠的千松。
他心底疑惑,好端端的,睡在这里做什么,十一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走到千松跟前,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把她叫醒。
但千松睡得很浅,她感觉眼前多了一道阴影,便缓缓醒了过来,连打三个喷嚏以后,睁开了眼。
见眼前是个男子,还是个忽然出现的、居高临下的男子,她吓得立马退了两步,待看清来人,才知自己刚刚是认错了。
她以往常像这样守在姑娘的房门前,裴清寂也经常像这样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无论是她还是姑娘,都要被吓一跳。
千松自觉失态,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贺大人,您怎么来了。”
贺宴舟退后了两步,自觉不好意思:“千松姑娘,抱歉啊,今日会武宴,姑姑答应我要跟我一起去看的,我来接她。”
千松点了点头,准备推门进去,贺宴舟拦住了她。
“贺大人,可有什么事要交代?”
贺宴舟收回手,垂下头,眉头深深地皱起:“千松,你为何睡在房门外,又为何,会被我吓一大跳。”
千松愣了愣,朝房门里看了一眼,她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可姑娘应是不愿她说这些事的。
“回贺大人,我习惯守着姑娘的房门睡觉了,她知道有我在外面,这样她会睡得安稳一些。”
贺宴舟直截了当问道:“千松,她在裴家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这样?”
他记得她手心里的伤疤,每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是她自己掐的。
至于别的,他也见不到了。
千松回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贺宴舟不是好糊弄过去的性子。
千松虽不敢说,却更不敢把这位小郎君给惹急了。
“贺大人,你总有一天能见到的。”
千松直视着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至于要如何才能见到,千松心里也揣着一些想法。
何不试探试探他呢。
贺宴舟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叫,见到?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贺宴舟忽然想起在裴家见到的那根鞭子。
但千松不欲再多说了,贺大人能不能见到,想不想见到,全看他自己。
尽管姑娘从没真正对这段感情寄予过什么希望,但千松心里在想啊,贺大人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姑娘呢。
千松推门进了屋,走到秦相宜床边,伸手将床帘撩到一侧,俯身轻轻拍了拍她:“姑娘,贺大人来了。”
秦相宜悠悠转醒,睁开眼看着千松,她微微张开一夜过后有些干燥的唇,轻声说道:“千松,你昨晚又没睡好啊。”
千松经常这样,秦相宜心里也不舒服,以往她一夜不得安眠的时候,千松就一直守着她,搞得她们俩的身体都越来越差,后来秦相宜也不得不照顾着她点,毕竟往后的余生里,也只有千松陪着她度过了啊,怎能不相互扶持呢。
望着千松眼下的青黑,秦相宜道:“我现在就起来,你赶紧回房睡觉去。”
秦相宜撩开被子起身,千松点点头,反正贺大人已经来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正要转身离去前,千松对着秦相宜欲言又止了几番。
秦相宜坐在床边弯下身子套鞋,问她道:“怎么了?”
千松咬咬牙说道:“姑娘现在与贺大人相处,何不自私一些呢,我看贺大人未必做不出娶你的事情来。”
秦相宜有些错愕,她没想到千松会说这些,从一开始,大家就已经默认了,她与贺宴舟是不可能的。
况且,秦相宜垂下头:“千松,我不愿他为了我背上骂名,贺家几世清流,万不可毁在我手上。”
千松拧了拧手指,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秦相宜从床上下来,穿上鞋走了出去,拉开门的一瞬,贺宴舟正站在梅树下等她。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袍,领口和腰带束得板正,腰间挂着的还是她送他的禁步。
他朝她笑着,她刚睡醒,眼眸还未彻底变得清亮,但也不得不说,早上一起来看见这么以为公子,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她披散着一头还未经梳理过的头发,整个人素净到了极致,穿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单衣。
贺宴舟伸手一把将她推了回去:“你披件衣裳再出来。”
她的发丝划过他的手背,他以往见过的她,都是盘着一丝不苟的高高的发髻。
她披散着头发,动作间,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冷梅香忽然钻进他的鼻腔里,抵挡不住。
秦相宜用香用得十分含蓄,必不会铺天盖地朝人袭来,更不会具有什么攻击性,只是让人一不小心闻到了一下,便又忍不住想再闻一下,闻得更清楚一些,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股香气了,只好越贴越近,越贴越近……
秦相宜走进屋子里,背对着门外,状若不经意间柔声喊了一句:“宴舟,你也进来吧。”
贺宴舟的脚步便不知不觉地踏了进来。
对他而言,这极不合礼数的行为,在她引诱般的言语里,也变得寻常了起来。
他望着她白色睡裙里裹着的腰肢,一如往常般挺直,她无论站在何处,总像是一棵松,可贺宴舟现在却不这样觉得,那棵松被他想象出了妖娆的曲线,那张挺直的清冷腰背,被他看出了几分妩媚。
贺宴舟却不会觉得是她的问题,他的眼睛里混入了别的东西,他垂下头,红了一张脸,是他不清白。
秦相宜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对着铜镜,眼眸一翻转,将目光落到贺宴舟身上。
“宴舟,你去衣橱里帮我取件衣服出来。”
贺宴舟应了声是,随后走到衣橱前,伸手拉开,里面整整齐齐罗列着她的衣裙,从衬裙到直裾襦裙,全都清晰地呈在他眼前。
她的衣橱里也未曾放过什么熏香,扑面而来的,是橱柜里积压已久的木质香气,还有被堆放在衣裙里的,无论如何也掩盖不掉的,她身上独有的体香。
贺宴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或许是连秦相宜自己也不知道的味道,他静静地站在衣橱前呼吸着,是他专属的盛宴。
他沉声问道:“姑姑,你今日想穿哪一件。”
秦相宜对着镜子,往他那处看去,勾着头发说了句:“宴舟,你想我穿哪件,我都听你的。”
贺宴舟埋在衣橱里,他的耳尖红得似血,眼睛却不得不挪入这一片裙衫之中。
她的衣裙大部分都是成套的绿色宫装,寻常穿的衣服也不过是那几个深沉的颜色。
除了在江老夫人寿宴上,贺宴舟见过她穿一件鹅黄色衣裙,便再未见过她穿其他颜色。
他缓缓伸手翻动里面的衣裙,一想到姑姑会穿上他亲手挑的衣裙,他心里就激荡不已。
他瞥见角落里压着一套极吸引眼球的衣裙,他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套孔雀蓝镶珍珠滚边的千水裙,千水裙之所以叫千水裙,是因为它层层叠叠地纱质裙摆,这些纱质裙摆堆叠着,却不蓬松,而是极有垂坠感的直直垂在鞋面上,走路时却能一下子全部灵动地翻飞起来,像春水里溅起的一阵一阵水花。
她的皮肤很白,又很透,阳光直直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总能隐约看见她皮肤下蜿蜒的蓝色血管,让人觉得她神秘又脆弱,害怕将她揉碎的另一面,是不得不将她高高地捧起来。
可是贺宴舟心里,已经不干净了,他昨晚翻来覆去了很久,他一面虔诚地念着观世音,一面又被那恶佛蛊惑,告诉他:“你本来也不是圣人。”
可是他,可是他,若是想将观音揉碎呢。
他从衣橱里撤出来,关上柜门,缓缓转过身,走到秦相宜的身后。
他手中拿着孔雀蓝衣裙,这件衣服与她平常穿的制式都不同,倒像是西域那边的服饰,不仅是衣领处滚边镶着一颗颗细小螺珠,腰间嵌着金色丝线串成的流苏,华丽极了。
“姑姑,穿这件可好。”
秦相宜刚挽好发髻,还未来得及簪上簪子,回头看去,看着贺宴舟手里的衣裙,怔了很久。
他,如何将这件翻出来的。
这是她及笄那年,父亲从西域打了胜仗回来,带给她的。
孔雀蓝虽属于蓝色的一种,却一点也不深沉,穿上走到哪儿都是亮眼的存在。
父亲那时候告诉她:“乖女,你是为父的掌上明珠,为父就要你穿上最华丽的裙子,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可惜她没穿几次就嫁人了,嫁人后,裴清寂不爱看她穿这个。
她的容貌,她抚着自己脸看向镜子,已许久未被人提及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有谁会夸赞她的美貌呢。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就是极美的,如果说她本身就极美,那么穿上这件孔雀蓝千水裙,就是美得不可方物,连脸上的绒毛也在发着光。
正因为如此,裴清寂才不爱看她穿这件,她害怕裙子被裴清寂毁了,便将它深深地藏了起来,直到今日,被贺宴舟翻出来。
贺宴舟手臂伸得有些僵硬了,犹疑着收回了些:“姑姑,那我去换一件吧。”
秦相宜坐在小圆凳子上抬眸看他,笑着道:“不用了,宴舟想看我穿这件,那我就穿这件。”
她站起身,从他臂弯里接过衣裙,绕进了屏风后。
贺宴舟手臂上空了,一颗心也不知该安放到何处去。
他的一颗心不需要找地方安放,因为他紧接着又听到了不远的屏风后头,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屏风将一切都遮掩得死死的,却又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衣裙何时坠落到地上,又被她轻巧地拿起。
千水裙上的流苏在碰撞中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他听见她说:“宴舟,我出来了。”
“嗯。”
他未曾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
秦相宜绕过屏风走出来,孔雀蓝的颜色衬在她身上,显得本就亮眼的颜色更加流光溢彩,这件衣裙的领口总算再不像她以前的那些一样,紧紧勒着脖子密不透风,交领一直延伸到了鸡心处才交叉起来,她纤长雪白的脖颈终于完整地展于人前。
领口处的珍珠磨蹭在她胸前的皮肤上,洒下一粒一粒的镂空阴影。
贺宴舟移开双眸,他垂头道:“姑姑,你真美。”可他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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