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宴舟皱了皱眉,准备把窗户关上,让马好好歇一晚,他明日继续赶路回京城。
由于他走得太快,皇上派去一路保护他的军队,一次也没跟上他过。
角落里烛火闪烁,昏黄的光芒让一切看上去朦胧不清。
睡一觉吧,睡醒了继续赶路。
他抱着剑,倚在窗边的横榻上,就这么闭上眼陷入了浅眠。
他的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一直来不及清理,如今看上去,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不修边幅。
可他很快又被惊醒了,因为他听到楼下那些商人嘴里谈论到了一个名字。
“说起秦家,真是可惜啊,当初我还跟着老将军上过西北战场,不过我只是一个小兵,嘿嘿。”
“秦家有什么可惜的,我只是为老将军感到可惜,当初最疼爱的一个幼女,就这么跟着他去了。”
“我记得当初那幼女出生的时候,我还去秦家喝过满月酒呢,老将军将她抱在怀里,疼爱极了。”
贺宴舟睁开眼,霍然站起身,提着剑就往楼下冲去。
他那因连夜未能休息好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看上去骇人。
底下一桌围着篝火喝酒的商人,听见动静纷纷抬起头来看他。
只见对方虽说面容有些不修边幅,但也比他们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要精细多了。
对方身上穿着贵族阶级穿的那种锦服,手上还提着剑,可这面上的表情,倒像是想杀人一般,可仔细看去,里头燃着的哪里是怒火,分明是哀伤。
“这位兄弟,你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
贺宴舟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天才张嘴将话问出口。
“你们刚刚说的秦家,是哪个秦家?”
一个大汉手指指向外面:“就,就京城里那个秦家,还能有哪个秦家。”
“哦,秦家怎么了?”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问话的声音倒还正常,如果他的牙齿没有咬得咯咯作响的话。
那几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看到他有些害怕。
“就,就,秦老将军家的二小姐病亡,我们一行刚从京城里出来,他们家还摆着灵堂呢。”
很多人认秦家还是以老将军为主,并不在意秦家已经有了孙辈,叫老将军的女儿还叫着二小姐。
贺宴舟握着剑柄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他颤着声音道:“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她母亲亲口所说,若不是我们急着赶路,当时定要去给二小姐磕一个的。”
贺宴舟提着剑往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重,脚步却有些踉跄。
嘴里还念叨着:“姑姑,姑姑。”
那些商人对视一眼,叹着气道:“许是认识二小姐的人吧,唉,说来也真是唏嘘,上次进京还听说她和离的消息,这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唉。”
“没什么可唏嘘的,如今世道乱,高门里死了位小姐倒是稀罕,可这京城外,哪家哪户没死过人。”
人命本来就脆弱,就算是高门里锦衣玉食养着的小姐,也抵抗不过阎王爷收命。
几个人聊到半夜,回了房间挤在一张大通铺上休息,这件事情终究不会在他们心里揣多久。
毕竟死人这样的事情,随处都在发生。
贺宴舟此时已经骑着马跑出了很远,进了山路。
墨云蔽月,夜色入浓稠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荒野之上,盖在他的心头。
那些人说的话,他不敢相信。
所有信息都能对得上,是他承受不住的结果。
马蹄声疾,如骤雨狂敲大地,在他高高甩起的马尾后一路溅起烟尘。
他的面容实在疲惫,一袭黑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眼眸被沙子迷了眼,磨得刺痛,但他一刻也不敢停。
双眸紧盯着黑暗,仿佛再快一点,跑得再快一点,就能将这夜色看穿,寻出一条光明来。
早知道,早知道自己就学着朱遇清那样做个纨绔了,他只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管那些百姓和江山做什么呢。
他心中的信仰,从小就被树立起来的信仰,逐渐崩塌,他再也不信那些“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他只要他的姑姑……
缰绳在他手中绷得笔直,磨破了他的掌心,裂开了他的虎口。
马儿的每一声嘶鸣,四蹄腾空,每一次落地,都将他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踏在土地上。
在这十二月的严寒中,汗水湿透了马背,也浸湿了他的衣衫,二者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他不知道用尽全力,这匹马儿最终能到达什么地方,可他一刻也不敢停。
无论如何,他要亲眼见到她。
值此小年良辰,贺府上下张灯结彩,上下一片欢腾,一早就热热闹闹忙活起来。
朱门铜环,皆系红筹,随风轻摆,秦相宜一早晨起来心情大好,由千松穿戴着来了贺府。
这几日她每天清晨早早地就到贺夫人面前陪着,贺夫人要教她管家,更要带着她见客。
今天一早坐到梳妆台前,千松打开她的梳妆匣子,里头多了许多各式各样小姑娘戴的钗环首饰。
又拿出一条桃红色的裙子给她穿,秦相宜盯着裙子拧眉:“千松啊,这裙子你又是从哪儿给我翻出来的。”
正是当初千松和贺宴舟都要她穿上去宫宴,她却没穿的那一条。
后来好像被宴舟带走了,秦相宜也记不太清了。
千松笑呵呵把裙子往她身上套:“姑娘之前说,这裙子是小姑娘穿的,如今再穿已经不符合年龄了,可是,姑娘现在就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啊。”
秦相宜有些无奈,却也笑着任由千松给自己把衣裳穿上了。
这条裙子实在艳丽至极,小姑娘穿穿倒没什么,若是妇人穿了,定要叫人说成是妖媚惑人。
一袭桃红色齐胸襦裙,恰似灼灼夭桃绽于春日枝头,明艳而娇柔。
裙身以细腻锦缎织就,绣满繁复花纹,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牡丹绽蕊吐芳,蝶舞翩跹其间,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莲步轻移。
腰间束一条鹅黄丝带,盈盈一握,丝带末端垂着叮当作响的银铃,伴随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如环佩叮当,与她头上簪着的步摇交相辉映。
一头乌发如墨云,高挽成两团垂在耳侧的髻,分别别上一支镂空雕花的金蝴蝶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摇曳生姿,光芒闪烁在发间,宛如星辰点点。
鬓边配着几朵粉色桃花状的花钿,盈盈欲坠,与她面上的淡淡红晕相映成趣。
千松对自己的这一套成果满意极了。
来了贺府,今日贺夫人在前厅正忙着。
府内庭前,高挂着的红灯笼散发着暖煦的光,在白日里并不明显。
飞檐拱斗上日照金光,丫鬟小厮们穿梭其间,面上含笑。
园内露天,阖家围坐。
太傅端坐主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慈爱地看着满堂儿孙。
秦相宜一来,贺家众姐妹就将她拉到一桌坐着,这段时日,她们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了。
如今圆桌上摆着花篮,欣荣拉她坐下。
“表姐,来跟我们一起插花。”
女眷们一片欢声笑语,几位夫人围坐在一旁,筹备着一会儿祭灶神。
“今冬的瑞雪还未降临下来,真是愁人啊。”
“小年了,就别说这些丧气话了。”
正说着,忽有人抬起头抹了抹脸,刚刚脸颊上闪过一丝冰凉。
有些难以置信。
又抬头接了接,这次却是看见了真正的六角雪花。
雪花极小一片,六角的纹路十分好看。
一点,又一点,直到终于确定地大喊出来:“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便纷纷从手中的事情中脱离出来,抬头望天。
雪花来得渐次徐徐,一片、两片……无数片。
直到一片白茫茫的如柳絮飞舞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才敢真的确定:“瑞雪降临了!”
阖家老少正言笑晏晏之时,只见庭前苍穹之中,雪花纷扬而下。
庭前高挂着的红灯笼,在那暖煦的光晕映照下,多了点点碎琼乱玉,为这朱红翠绿的庭院添了一抹素雅纯净之色。
秦相宜微微仰头,任由雪花轻抚脸庞,偶有雪花落于睫羽之上,恰似凝霜。
太傅亦起身,踱步至门口,望着这漫天飞雪,捋须笑道:“此乃瑞雪兆丰年之象,看来新岁必是祥和丰饶。”
秦相宜也笑着,跟着点点头,对于她来说,新的一年一定也是极好极好的一年。
贺宴舟下马的一瞬间,那匹曾在战场上熠熠生辉的战马便彻底倒下,余生再也没能起来。
可它以最快的速度,将贺宴舟送回了京城。
他来到秦府门前站定,此处并无什么异样,秦家的人还在正常生活着。
他又绕到偏门,位于秦府西侧幽静之处,一座素色的帷幔自梁枋垂下,将灵堂的空间笼罩其中。
此处白色的帷幔四处飞舞,随着次渐落下的雪花,拂到他的脸上,如霜雪般洁白。
乌木制成的灵柩摆放在正中,灵柩前的牌位上字迹清晰,逝者名讳及其生卒年月深深映入了他的眼帘。
贺宴舟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连日以来的沧桑与劳累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滑跪到了地上。
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仿若一具被抽取了灵魂的躯壳。
那曾为相宜热烈跳动过的心脏,此时的每一下收缩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微微颤抖,他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却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溢出破碎的呜咽。
在极致的痛意袭来之时,他忽的想到了什么,那是一种不甘。
他忽然有了一些力气,他站起身,走至灵柩前,将手放在了灵柩尚未封死的乌木盖子上。
他闭上眼,知道此举对相宜不好,很不好。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打开再看她一眼,他将永世不得安宁。
“相宜,相宜……”
他的口中便只会说出这么一句。
“对不起,姑姑。”
两行热泪随着那细碎的呜咽滑落在棺椁之上,浸湿了乌木。
任由绝望将他吞噬殆尽。
往后余生,他竟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着了。
就在他双手用力即将要推开乌木盖子之前,灵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贺宴舟手滞了滞,尚能维持片刻清醒。
秦雨铃恰好路过此处,又听见灵堂内有人在呜咽哭泣的声音,想是又是哪位祖父的老友前来悼念姑姑了。
姑姑自己的好友都知道实情,会来此地悼念的也只有还惦念老将军当年之情的人。
既是祖父以前的熟人,那必定是非富即贵的,秦雨铃心里想着,自己正好前去结实一番。
结果却看见了泪还没有擦干净,一只手放在棺椁上的,贺宴舟。
她顿时感到有些尴尬,毕竟是她的前议亲对象。
贺宴舟,怎么是……这副模样……
贺宴舟垂着头没说话,也没做出别的动作。
秦雨铃愣了愣,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贺宴舟抬眼看她:“知道什么?相宜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这话他问得艰难,可他不得不问。
秦雨铃神色复杂,指了指门外东边的方向:“贺公子回家去便知道了,你们家最近正认了个表小姐,你母亲张罗着将她许配给你呢。”
秦雨铃将事情串起来,几乎很快就想通了这整件事,也不知皇上突然将自己改赐婚给朱遇清,有没有贺宴舟的手笔,原来他早就跟姑姑搞在一起了。
贺宴舟拧眉看着秦雨铃,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秦雨铃上前去护住棺椁:“贺公子,你就信我一次吧,就现在,赶紧,回你自己家去!”
贺宴舟第一次直视秦雨铃的眉眼,他看得无比认真,他心中满是疑惑,却还是没道理的,信了她的话。
他将手放下棺椁。
抬步朝外走去。
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在此之前,他唯独知道自己该拼命往回赶。
在看到灵柩与牌位的那一刻起,他竟不知自己余生该如何度过了。
眼下有一个人给他指路,尽管那个人说的话没道理极了。
可他还是莫名奇妙地听了。
回家的这一路走得漫长,因为秦家的灵堂如同有一根丝线连在他身上,叫他回去。
同时又有一根丝线连在家里,叫他回家。
就连祈了许久未能下下来的雪,此时也落下来了。
他未曾发觉,直到头发上汇集了一层白花花的霜,顺着头顶冰凉浸骨,惊得他一哆嗦。
贺府如今阖家其乐融融,太傅一开口,底下的小辈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漂亮话儿。
“说起来,宴舟也该快回来了,按照信上说的脚程,应该也就三日内了。”
闻言,秦相宜垂下头,有些隐隐的期待与担忧。
她抬眸望向贺夫人道:“姑姑,您派人给宴舟递的信,可递到了吗?”
贺夫人犹豫着道:“哎哟,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主要是听老爷子说,我派人递信过去的时候,宴舟已经出发往回走了,这要么两方在路上碰到,要么就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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