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了,绮年会替我们高兴的。”张俊生的语气饱含着鄙夷和讥讽,“她一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他刻意在“心胸宽广”四个字上加重了语音。
这可不是一句该对未婚妻说的话。覃凤娇的脸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宋绮年还不放过她,趁热打铁,把她拉去更衣室量身。
覃凤娇骑虎难下,不得不配合宋绮年。
宋绮年一边给她量尺寸,一边拉家常。
正式的婚礼在什么时候?蜜月打算去哪里过?婚后是住张家,还是小两口单独住?连打算要几个孩子都问了。
覃凤娇被宋绮年指挥得团团转,下意识逐一老实回答。
宋绮年当场就根据覃凤娇的身材特色设计了一款西式小礼服,还推荐了一块极精美的粉色法式蕾丝料子给覃凤娇。
覃凤娇见设计图上的裙子确实漂亮,心道这宋绮年果真有两把刷子。
宋绮年把覃凤娇送回沙龙时,惊讶地发现,张俊生竟然一个人把香槟喝完了!
“都弄完了吗?”张俊生起身,“伯父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呢。”
他没有明显的醉意,只是说话带着淡淡酒气,笑容也满是敷衍。
但是覃凤娇对这个得来不易的未婚夫十分满意,以至于看不到他的疲惫和厌烦。
她小鸟依人地挽着张俊生的胳膊,同宋绮年摆手道别。
送走了张覃两人,宋绮年迫不及待地给大门落了锁。
柳姨从后面走了出来,朝窗外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
“小人得志!”
“你在骂哪一个?”宋绮年笑问。
“有区别吗?”柳姨道,“一个卖身做赘婿,一个捡了你不要的破鞋当作宝。自家关上门庆祝就够了,还上门来嘚瑟。那覃小姐的爹还是什么海关总长……”
“海关海务司的副司长。”宋绮年道。
“反正是个官。”柳姨道,“她一个官家小姐,行事还这么小家子气。”
“谁说官家女眷就得雍容大气的?”宋绮年笑,“咱们开张这么久,小家子气的官太太也没少见。”
苗学新好奇地问:“这个司长是管什么的?”
“副司长。”宋绮年纠正,“管船的。通关的货船都要向他报告,还负责缉拿走私的船。听说是个肥差呢。”
柳姨道:“贪官一个!难怪把女儿养得眼皮子这么浅。”
“好啦。”宋绮年给柳姨揉肩,“就覃凤娇来说,这也许是她人生中唯一可以炫耀的时刻,就别和她计较了。”
四秀道:“她将来生了儿子,没准也要嘚瑟呢。”
柳姨冷笑:“女皇帝也会生儿子。这算什么本事?”
“好啦。”宋绮年拍手,“累了一天了,咱们赶紧吃晚饭吧。”
大伙儿朝后厨走去。
宋绮年走在最后。
她幽幽地朝斗柜上的兰花和相框望了一眼,关上了沙龙里的灯。
张覃二人的订婚宴就在十天后。送覃凤娇的裙子得插队赶制才来得及。
宋绮年的裁缝们手里的活都排得满满的,不论抽谁,都会延误别的订单。宋绮年只好亲自给覃凤娇做裙子。
次日忙了一整日,裙子大致成型。只是外面那一层古董蕾丝十分精贵,只能手工缝纫拼接。
深夜又下起了雨,宋绮年独自一人待在工作间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蕾丝。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听收音机,雨声是这片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
直到一串浅浅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轻且灵巧,并不是傅承勖那种沉稳徐缓的风格。所以宋绮年听到了也很镇定,没有回头。
袁康拨了拨头发上的水珠,走进了工作间里。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一切都有些好奇。他转了一圈,左右张望,最后才停在宋绮年身后。
宋绮年专心缝纫,头也不抬道:“桌子上有凉茶和糕点,自已拿。”
袁康给自已倒了一杯茶,拿起一个肉松蛋糕,津津有味地吃着。
“江映月的弟弟今天来巡捕房了,把她的遗体领走了。”
宋绮年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活,起身朝袁康望去。
“他打算在哪里办丧事?”
“回广州。”袁康道,“他今天就把遗体带去火葬场了。”
“今天就火化了?”宋绮年低呼,“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歹可以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我当时不在巡捕房。是我同事给办的手续。”
宋绮年心头充满说不出的遗憾。
就在她专心给覃凤娇做衣服的时候,她的好友已化作了一捧灰。
袁康在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帕,又将它塞回口袋里,然后从工作台上捡了一块碎布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摆了摆手,用力闭上眼,将泪水逼了回去。
这个时候,落泪除了让自已显得脆弱无助,没有任何作用。
袁康拉了一张凳子,坐在宋绮年身边。
“你回头在家里遥祭她,她要在天有灵,会感知到的。”
宋绮年深呼吸,继续做着针线活:“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我就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事的。”袁康道。
宋绮年紧捏着针,朝袁康望去。
袁康道:“我们确实有证据,能证明江映月并不是失足坠楼的。但孙开阳今天突然带着一个亲卫来自首。说那个亲卫当时在场,他为了救孙开阳,把江映月推下了楼。那人已经收押了。”
宋绮年呼地站起来,怒不可遏:“他找了个人顶罪!”
“这是显而易见的。”袁康道,“但我们没有证据!上头的人天天逼着我们快速结案,我都好几天没回家洗澡了。老子以前走大单生意的时候都没这么辛苦过!现在犯人也有了,又拿不出新证据,郭仲恺只有结案!”
“孙开阳就这么逍遥法外了?”
“至少他的名声已经臭了。”
“他名声本来也没香到哪里去。”宋绮年愤怒,“他居然就这么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公道在哪里?”
袁康讥笑:“你真是做良民太久了,思考事情都变得像个良民。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公道?要是法律真那么管用,还用得着江湖人行侠仗义吗?你要想替江映月报仇,一枪把孙开阳崩了就是。”
宋绮年愤怒得双手不住颤抖。
“是你非要做良民的。”袁康嘲笑,“做良民的代价,就是眼看着朋友惨死,凶手逍遥法外,自已却无计可施。”
“闭嘴!”宋绮年终于忍无可忍。
袁康悻悻,换了个话题:“你和傅承勖对质了吗?”
他这话题换了还不如不换。
宋绮年扭头恶狠狠地瞪了袁康一眼。
袁康反而笑了:“看样子是谈过了。怎么了?拆伙了?”
宋绮年没搭理。
“还真的拆伙了?”袁康乐了,“也是。瞒着你这么大一件事,换谁都没法继续合作下去。那地图现在在傅承勖手里?”
“你也别得意。”宋绮年冷声道,“你当初也想抢画的。要是给你得手了,孙开阳照样拿不到地图,照样会去骚扰江映月。”
“可我是受郭仲恺指挥去挽救国家矿藏的。”袁康理直气壮,“我们拿到了地图,会上交给有关部门。孙开阳就会知道地图的下落,自然也就不去纠缠江映月了。”
这一点,宋绮年倒没话反驳了。
“反而是你的这个傅承勖,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做点什么,谁说得清。”袁康啧啧,“我一早提醒你他这人有问题,你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怪我小肚鸡肠。现在怎么样?”
宋绮年再度放下手里的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问袁康:“你今天是专门来嘲笑我的吗?”
她眼中的悲伤与愤怒让袁康一噎。
“我是关心你……”
“是啊。”宋绮年淡淡苦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挨了师父的罚,哭着来找你。你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又把我骂一顿。这是你关心人的方式,我知道。”
“知道就好。”袁康起身,“我回去了。”
宋绮年忽而问:“你打算在郭仲恺那里混多久?”
袁康警觉:“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
“目前没有。”宋绮年道,“只是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些日子里,你还破了不少案子呢。”
“收拾了一些不对付的人罢了。”
宋绮年摇头:“不止。你破的那个谋杀假装成入室行窃杀人案,还挺精彩的。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个真警察了。”
“你这是骂我呢?”袁康不高兴,“我的事你少管,好好地缝你的衣服吧。”
出了“绮年衣舍”,大双跟在袁康身后,朝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
大双先前就等在工作间门外,把那场对话都听到了,此刻一脸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袁康轻呵了一句。
大双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师父,那个江小姐,是师叔的好朋友吧?还有那个傅老板,和师叔……交情也挺好的,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袁康不耐烦。
大双忙道:“我就是觉得,这两个人都对师叔挺重要的。但是眼下,一个死了,一个绝交了,师叔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可您刚才还一个劲儿嘲笑师叔,数落她的不是……”
“你是在替她打抱不平?”袁康喝问,“我那是在教训她,帮她总结犯的错!”
大双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觉得,您说的那些话,师叔自已也清楚得很。但她一下没了两个朋友,这时候可能……更想听一些安慰的话吧?”
袁康愣住,下意识扭头朝铺子望去。
宋绮年那恼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表情浮现眼前。
还有她沉甸甸的嘴角,泛红的眼眶……
袁康的脚尖朝铺子的方向挪了挪,又停下。
“她……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吧……”
第五十一章 故意为难
雨越下越大,仿若敌军趁着夜深人静前来攻城掠地。
乌云里有闪电忽现,闷雷阵阵,更衬得夜色诡谲。
荒废的厂房楼下,手电筒的灯光晃动。巡捕房用来圈地的白布条被扯开,男人们的胶靴踩着泥水而过。
厂房里处处可见火灾遗留下来的焦痕,又因没有食物,连耗子都不见一只。很难想象一位高级军官和一位知名歌星会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傅承勖来到了三楼,握着手电筒,打量着这个案发现场。
三楼较为空旷,巡捕房又将这里彻底搜查过,但凡可疑的东西都已经拿走了。
阿宽道:“就孙开阳的证词,他当时和江映月站在屋子中央说话。江映月说着说着就动手推打他,逼着他朝边沿后退。”
这厂房还未修完便遭了火灾,三楼只有楼板,没有修外部的围墙。
傅承勖站在江映月坠楼的地方,朝下望去。阿宽撑起伞,为他遮住上方屋檐落下来的雨水。
楼下堆满了碎石、木桩和锋利的粗竹杆。
即便没有这些建筑垃圾,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又是头部先着地,也很难生还。
难怪孙开阳会声称江映月想杀他,只是自已不慎落了楼。
傅承勖转身:“去楼下看看。”
二楼就要杂乱很多,不知原状的焦炭遍布一地,布满黑灰的地上还有很多脚印。
“巡捕房来这一层搜过?”傅承勖问。
“来看过。”阿宽道,“但就他们的记录,只是为了勘察地形,没有搜集任何证据。”
傅承勖做了一个手势,手下们立刻站在屋内中央,将手电筒的光投向墙壁、地板和天花板。
破败阴森的屋子被彻底照亮。
傅承勖缓缓踱步,目光从地上凌乱的脚印,扫向被火烧过的墙壁,再到被烟熏黑的天花板。
他在靠近外沿的地方站住,手电筒的光从脚下两道相距大概两米、几乎被黑灰掩盖的痕迹,转到在外沿边。那里也有两道距离一样的痕迹。
“看到了吗?”傅承勖问。
“这是什么?”小武困惑。
还是阿宽看出了点眉目:“这里放过一个四角支架,好像还有轮子。就是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论用来做什么,反正都成功了。”傅承勖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屋檐,眼中有兴味的光闪过。
“走吧。”他关了手电筒,大步朝楼下而去。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终于停下来歇口气。阳光迫不及待地登场,将这座海边的城市晒得滚烫。
覃凤娇的礼服也终于做好了。
“真漂亮!”苗学新满眼赞美地望着人台身上的衣服,“那位覃小姐真不配穿这么好看的裙子。”
这几日,苗学新她们几个女孩子从四秀和柳姨那里听了一耳朵覃凤娇的闲话,对这个傲慢的女子半点好印象都没有。
德芳也抱怨:“宋小姐真有风度,还免费给她做裙子。换作我,还会在她的茶里吐口水呢!”
贤文低声道:“宋小姐也看不上那个张先生,这么做也是考虑到大家以后还要继续来往。”
“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来往的?”德芳唾道,“她过去也从没照顾过咱们的生意,现在还白得一条裙子。”
女孩子们议论的时候,宋绮年正给覃凤娇打电话,通知她可以过来试穿新衣了。
电话那头音乐缭绕,欢声笑语。覃凤娇为难道:“哎呀!我今天没空出门,明天又要出城几天……要不你过来一趟吧?”
这是想让宋绮年上门为她试穿了。
宋绮年给顶尖的大客户才提供这项的服务。覃凤娇白得一条裙子,还如此拿乔作势。张俊生婚后可有得受了。
“你过来吧!”覃凤娇热情道,“我家今天正在举办一个鸡尾酒会,客人里有很多熟人呢。咱们也好久没聚一聚了,大家都怪想见你的。”
你说她很真诚吧,可也没见她提前邀请。要说虚伪吧,她又肯定是真心希望宋绮年能去的。
去就去。
宋绮年只想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相信在婚后,覃凤娇两口子和她一定不会再有什么来往。
覃副司长必然不是清官。
清官置办不起这么气派的西班牙风花园洋楼,也养不起几房姨太太和一群儿女。
覃凤娇是正室嫡出,深受父母宠爱,又以大家闺秀自居,才有眼下这一副矜贵、倨傲,又做作的作派。
外头烈日炎炎,覃家的空气调节机呼呼吹着冷风,室内凉爽如春。
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嬉笑打闹,留声机里放着爵土乐,美酒和糕点流水一般被送上餐桌。
这景象,让宋绮年想起了还未落魄时的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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