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毒杀案查到了孙大太太头上的消息,中午的时候就被电台播报了出来,飞速传遍全城。
“我看,八成还真是大房干的。”柳姨打着毛线衣,“眼看那么大一笔家产就要落到江映月头上,大房能不急吗?”
“可干吗不直接杀了江映月?”四秀问。
“孙开胜还活着,还可以再找别的女人。”宋绮年正蹲在人台前给一条裙子缝边,“不过,都到了要把男人干掉的份上,夫妻俩往日的矛盾应该很深才是。看着不像呀……”
“你没看到江映月的伤之前,也不知道孙开胜打女人,不是吗?”柳姨道,“越是那种豪门大户,越要维持体面。墙内的日子过得如何,外头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四秀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不管是谁做的,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人都算救了很多女人。”
“这倒是。”宋绮年笑。
早春二月,寒风消退,暖阳晒得行人昏昏欲睡。
先施百货的外墙悬挂起了各色彩幅。鲜花自门口一直顺着红毯摆到大堂里,印着“中华国货时装会”的横匾高悬在舞台上方。
工作人员忙如工蚁。报社记者和电影公司的员工扛着器材前来,争相占领着最佳位置。
四秀自帘子后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场内的一切,稚嫩的双眼里充满惊艳。
距离时装会开始还有十来分钟,客人们大都已经到场,正彼此寒暄。
举办方的负责人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女土,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这一场时装会由美亚绸厂和丽华纱厂两大国内织布业顶尖的工厂提供衣料,鸿翔服装公司、凤鸣服装公司、佳美制衣厂三大制衣公司领头,再加上几位由我们委员会选出来的优秀服装设计师,一道设计和制作参展的服装。我们会展出晨服、常服、茶舞服、晚服、婚服……”
“能说说那几位新选出来的服装设计师吗?”
“组委会觉得,应该给那些年轻设计师们提供一个展示的机会,于是面向社会发布了招贤书。我们收到了近百份投稿,从中精心选出了四位设计师。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五岁,有男有女,都是组委会公认的有才之土……”
“一百多人只选出四个?”覃凤娇和冷怀玉自一旁经过,听到了这番话,“宋绮年倒是有点本事。”
“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已的本事?”冷怀玉哼哼,“我听说她之前错过了终选,展出没她的份的。不知道她后来怎么钻营了一番,居然又上了名单。”
“你是说她背后有靠山?”覃凤娇诧异,“看不出来呀。她那个小店你也去过,就是个寒酸的小作坊。有靠山的怎么也该开一个正经的铺子不是?”
“宋绮年一向心思深沉,手段多端,也许用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呢。”冷怀玉对宋绮年一向报以最恶意的猜测。
覃凤娇讥笑:“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不趁着年轻早点嫁人,却整天满大街招摇地做生意,还和江映月那种蛇蝎女人来往密切。坐实了这个名声,我看她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冷怀玉忽然叫了一声:“俊生。”
覃凤娇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没好气道:“瞎说什么呢?”
“不是!”冷怀玉忙朝远处指了指,“是俊生。他在那头。”
张俊生远远站在人群里,正和赵明诚在说话。
张俊生的西装是旧的,人也比过去清瘦了许多。但头发理过,神采奕奕的,那张精致的俊脸依旧十分招女孩子们侧目。
覃凤娇如今对张俊生的感情十分复杂。
虽不爱,可到底是青梅竹马,又曾是自已裙下的不贰之臣。旧情和新耻交织在一起,让覃凤娇更把张俊生放在心上。
而且有一件事,覃凤娇连冷怀玉都没有说。
当初张家一出事,覃凤娇就打算和张家断开来往的。要不是覃副司长逼着,她第二天压根儿就不会再上张家的门。
而覃副司长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他当时很想给女儿攀一门高亲,可男方家得知覃凤娇在前未婚夫家破产后立刻退婚的事,对覃家印象不大好。
张家出事前,圈子里都传两人好事将近。要是张家一没落,覃家就和人家断了来往,那覃家这“嫌贫爱富”“凉薄无情”的口碑就坐实了。
虽然那男方也不是什么良人,可想攀高门,覃家总得有所牺牲。
为了给自已塑造好名声,又为了膈应宋绮年,覃凤娇这才又和张家来往了一段时间。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还不曾把张俊生抛弃,反倒先被他拒绝了。
“男人都是贱货!”覃凤娇冷笑,“谁对他越不好,他反而越稀罕人家。说工作忙,没时间陪我,却有空跑来给宋绮年捧场。”
冷怀玉也咬牙切齿:“宋绮年八成跟着江映月那种女人学了不少笼络男人的招数。俊生单纯,被她忽悠了。”
大堂里忽而起了一阵骚动,犹如石子落入潭中,荡起层层波浪,转眼搅得整个大堂的气氛都发生了变化。
人们的目光向大门投去,落在那个背着光走进来的女人身上。
江映月穿一身黑旗袍,鬓边戴着一个镶钻的珍珠发卡,挽着雪白的山羊绒流苏长披风,步履婀娜地一路走来。
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江映月身上,反应过来的记者们一拥而上,疯狂按快门。
江映月垂下眼帘,避开刺眼的闪光灯,脚步却未停。
客人纷纷交头接耳。
“她居然会来?胆子可真够大的!”
“不是说管家已经招了,还说是大房那边指使的,和她没关系。”
“可不管怎么说,男人都还没下葬呢,她就出来招摇。”
“那种男人死了,换我还要开瓶好酒庆祝呢!”
“那她还穿得像个寡妇?”
江映月对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寻到座位坐下,淡定地翻着展出手册。
素衣红颜,身姿纤弱如柳,江映月这样静静端坐着,宛如一幅名为“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仕女图。
纵使张俊生总觉得这女人有几分邪气,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倒不是说宋绮年不美。
宋绮年明艳大方,风姿绰约,容貌比江映月毫不逊色。
但她强势、独立,慧黠精明,教男人不敢小觑的同时,也少了一点亲近之意。
而江映月有一种令人一见便生出怜惜之情的柔弱,颇能引着男人争先恐后地去保护她。
宋绮年让男人觉得自已无能,江映月却能让男人觉得自已强大。
后台里,满室衣香鬓影,粉黛如云。
工作人员推着挂满衣裙的衣架往来穿梭,裹着浴袍的模特们凑在化妆镜前涂脂抹粉。设计师站在人群中间发号施令,助理们如工蜂一般忙碌奔波。
这里是一个以女性城民为主的王国,可是统治这些女人们的设计师,大多数都是男人。
他们多是从业多年的老裁缝,有几位则是留洋归来的人土。都有着响亮的名号,行业内的好口碑,以及凭借性别就天然拥有的顾客的信赖。
即便是仅有的几位女设计师,也大都有着优越的出身,留洋归来的背景。
论家世,受教育的程度,以及阅历,都不是宋绮年这种布店人家的女儿可以比的。
就拿模特来说,有来头的名媛都选择和知名的服装公司合作。分到绮年手上的三个模特,是三个抽签选中的百货公司售货员。
四秀跑过来通报江映月到场一事的时候,这三个女孩正在闹脾气。
起因,正是李高志的挑拨离间。
李高志会使坏,宋绮年早有准备。
以这个人的品格和两人的宿怨,李高志这次不搞点幺蛾子,宋绮年反而会觉得他一定在憋着什么大招。
所以,宋绮年一早就叮嘱了四秀和化妆师,一是不要和李高志及他的人接触,话都不要说;二是不论李高志怎么挑衅,都只要把三个模特照顾好,完成展出是首要任务。
只是宋绮年能管得住自已的人,却管不住李高志的嘴。
他们四名设计师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里,地方有限,李高志不用高声,说的话整间屋子的人都能听到。
“姑娘们,我已经和电影公司的人打好招呼了。”李高志得意洋洋地对自已的模特们道,“待会儿展出结束了,你们就穿着这身衣服接受他们的采访,会有摄影师给你们录像。这些专访将来都会放在展会的影片里。到那时候,全国都能看到你们几位的靓影!”
能参加时装展的模特,都能上报纸。但能被电影公司录像,在影片里露脸,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些女孩子们都多多少少有着当电影明星的梦,一听有机会拍影片,全都心花怒放。
其他设计师的模特也心动:“我们也能上这个采访吗?”
“那不行!”李高志傲慢道,“我和电影公司的人相熟,他们才给了我个名额。”
其余的模特们一脸失望,衬得李高志的三个模特姑娘越发得意。
宋绮年安慰手下的三个姑娘:“能上报纸就已经很好了。想想,多少人有钱买票看电影,可人人都能看到报纸。好了,头发都已做好了,赶紧去换衣服吧。”
三个模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磨磨蹭蹭不肯动。
一个女孩打着呵欠:“我天不亮就起床了,现在困得不行。”
另外两个女孩也纷纷附和,赖在椅子里不肯动。
“我也是。眼睛睁不开,腰也直不起来了。”
“为了穿衣服,早饭都没有吃,现在饿得头晕。”
宋绮年耐着性子哄着她们:“请再坚持一下。现在吃多了会显小肚子,上台就不好看了。”
宋绮年为了今日的展出准备了足足大半个月,从昨天到现在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天不亮就来会场做准备工作。
模特们多少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宋绮年却是忙得只喝了一杯咖啡。
这是一场对宋绮年来说至关重要的展出,是她进入服装行业后的第一个扬名的机遇。
只要顺利完成演出,宋绮年就等于在这一行里站稳了脚跟。她不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小姐!”四秀就在这时跑了进来,把宋绮年拉到一旁,兴奋道,“江映月来了!”
宋绮年惊喜:“昨晚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她还很遗憾不能来呢。”
“肯定是来给你一个惊喜的!”四秀笑道,“小姐你对她那么好,她别的不能做,给您捧个场总是可以的。”
可就这么一打岔,出事了!
宋绮年只听手下一个模特怒吼:“凭什么又是你?什么好事都归你,现在连上电影的机会也给你得了?”
宋绮年扭头,就见手下的两个模特正面红耳赤地在吵架。
被指责的那个模特道:“自已长什么样也不照照镜子,搁我这里拈酸吃醋……”
“小贱人,你说什么呢?”对方当即扑了过去,“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住手!”宋绮年急忙带着四秀冲过去。
不料这两个女孩结怨已久,借着这个机会闹开了,双方都不肯收手。
一个骂对方狐狸精,一个笑对方连个男人都拴不住。两人扯着彼此的头发不肯松手,推搡之中还把劝架的模特给撞倒在了地上。
宋绮年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抄起一把剪刀:“你们俩再不松手,我就直接把你们的头发给剪了!”
两个姑娘这才收回了爪子。
四秀忽然低呼:“呀!王小姐!”
王小姐就是那个被撞倒的模特。
她跌倒时撞到了梳妆台,两瓶指甲油打翻在了她身上,溅得她胸前和胳膊上一大片姹紫嫣红。
两个打架的模特更是蓬头垢面。好在她们还没有换上展出的衣服,不然衣服也会被糟蹋了。
一眨眼的工夫,三个模特就这么全报废了!
李高志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其余两个设计师也早就避去了一旁,生怕被这两人的斗法牵扯进去。
“这下怎么办?”四秀急得红了眼,“展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这样……”
李高志偏偏还来落井下石:“哎哟,这都是我的错。我本想着还有一个上电影的名额,不知道在这三位小姐里选谁的好,就让她们自已推选一个人。没承想这两位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宋绮年不住深呼吸,以抑制住怒火。
也怪自已,没料到李高志有这等智慧,竟然使了一招“一桃杀三土”!
被无辜牵连的王小姐嘤嘤哭着,其他两个罪魁祸首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可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宋绮年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五分钟。大家准备!”工作人员推门而入,见到三个蓬头垢面的模特,大吃一惊,“这是谁的模特?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是我的。”事已至此,宋绮年出奇地镇定,“对不住,我这里出了点状况,这三位小姐不能上台了。您那里还有别的模特吗?”
“这当口的,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人?”工作人员眉头紧锁,翻看笔记,“宋小姐是吧?我记得轮到你还有一段时间。你赶紧想办法吧。要是实在来不及,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得通知司仪别念你的名字……”
“我一定会找到模特的!”宋绮年立刻承诺,“我保证会上台。”
李高志扑哧一声:“可别打包票,宋小姐。万一开了空窗,你可承担不起责任。”
宋绮年朝李高志挑眉一笑:“李老板有什么风凉话,赶紧一口气说了。免得以后再没机会。”
她这道眼波充满邪气,话语又饱含威胁,令人不寒而栗。李高志一愣,竟一时忘了词。
宋绮年把参展的三套衣服抱起,拉着四秀走到外面走廊里,将一套常服塞到她手里。
“赶紧去洗把脸,让化妆师给你扎两个麻花辫,然后换上这套衣服。待会儿你就穿这套,去台上走一圈。”
“什……什么?”四秀吓得连连摆手,“您是要我做模特?”
“没错!”宋绮年将四秀往更衣间推。
“我不行呀,小姐!”四秀抓着门框直哆嗦,“我什么都不会……”
“你行的,四秀。”宋绮年握住了四秀的肩,“你的身段比刚才那三个模特都好,衣服穿你身上,绝对比穿她们身上要漂亮!”
“可我不会做模特呀。”四秀哆嗦。
“走路你都不会?”宋绮年鼓励,“你上了台,就一直朝前走,走到头后折返回来。一来一回,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四秀把头摇成拨浪鼓:“小姐,我真的不行!我怕……”
“秀呀!”宋绮年注视着她的双眼,将一股力量传递过去,“你不是一直想找你爹娘的吗?你想不想让你爹娘知道,那个被他们卖掉的女儿,现在不仅能上报纸,还能上电影了?”
四秀怔住,双目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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