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年却不这么认为。
“我负责前线工作,她又是我行动中会直接接触到的人物。影响大不大,应该由我来判断。傅先生不这么觉得吗?”
“你说得对。”傅承勖道,“我不该瞒着你。对不起。”
男人道歉得太利索,反而让宋绮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明是傅承勖没把事情处理好,怎么显得她在闹小性子似的?
这么一来,车内反而陷入了沉默,直到车停在了宋家附近。
“谢谢傅先生为了我专门走这一趟。”宋绮年这时才又开口,“想必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这是我应该做的。”傅承勖柔声道,“你是为了我们的事才受困的。”
宋绮年浅笑了一下,推开车门。
“宋小姐……”傅承勖突然唤道。
宋绮年回头,一眼望进男人如浩瀚深海般的双眼里。
这个一向从容果决的男人露出犹豫之色。他抿了抿唇,才道:“许磐是我早年在牛津念书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她的前夫,当初的未婚夫,是我的同学。”
傅承勖的嗓音十分低沉,很显然,谈论这件事让他有些不大自在。
“我们当年交情不错,但后来各奔东西,近十年没有联系了。这次我也本没有计划和她见面的。而且我向你保证,宋小姐。我和许磐的关系,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或者波及你的生活。”
宋绮年缓缓地点了点头,下车而去。
傅承勖透过车窗望着宋绮年远去的背影,目光十分复杂。
“三爷,”阿宽轻声道,“您应该把那件事告诉她的。如果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些只言片语,对你有什么误会,反而不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傅承勖摇起了车窗。
家里,迎接宋绮年的,是柳姨绵绵不绝的抱怨。
“古人说得对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还‘诗礼人家’?我呸!以前我觉得张俊生懦弱无能,可和他爹娘一比,他简直是鸡窝里生出来的凤凰!”
“不是让你直接找傅先生的吗?你去张家干吗?”宋绮年一边脱着大衣,苦笑道,“那两个老祖宗,一个自私自利,一个毫无主见,你这不是自取其辱?”
“我傻呗!”柳姨嚷嚷,“我还不是想着,张先生既然都求了婚,那如果张家能帮忙,正好把两家的关系拉得更近一些。哪里知道,张家夫妇根本就不知道求婚这事。你说张先生这什么意思?”
四秀道:“我觉得,张先生准是觉得父母不会同意,想先斩后奏。”
“怎么斩?”柳姨问,“他爹娘不同意,他和我们绮年偷偷结婚?我知道大清早亡了,可年轻人结婚没有父母同意,外头还是管这个叫私奔!”
“但只要办理了结婚证,这婚事就是合法的。”四秀识字后看了许多书,见识已比过去多了许多倍。
“好啦!”宋绮年安抚着一老一少,“什么结婚私奔的?我都还没答应这求婚呢,你们扯那么远做什么?”
“绝对不能答应!”柳姨激动不已,“绮年,听我老人家一句话,张俊生嫁不得!买猪都要看圈。张家就是一个烂猪圈!给他家做儿媳,就等于做一头母牛。劳苦一辈子,老了还要杀了你卖皮吃肉。”
“就是!”四秀使劲点头,“还有,喜欢张先生的小姐们很多,一个个都盛气凌人的,瞧不起小姐您。小姐,您一定要找个更好的,比张先生好一百一千倍,让她们瞧瞧!”
“比张俊生好千百倍?”宋绮年啼笑皆非,“那我得上昆仑山找个神仙了。”
“可是,”四秀不服,“那些小姐除了会投胎之外,有哪点比您强?您难道就不想出这口恶气?”
“整天就想着怎么出气,我是个开水壶吗?”宋绮年朝楼上走去。
“说的也是。”柳姨跟随其后,“嫁人好比买鞋子,可不能尽照着贵的、花里胡哨的选,自已穿着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宋绮年有些意外:“柳姨,你在这事上倒是通情达理。”
柳姨白了宋绮年一眼:“怎么?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迂腐的老妈子?”
“哪儿有呀!”宋绮年忙哄她,“只是,我知道你一直替我觉得委屈,估计也希望我嫁进高门大户,好在张家人面前耀武扬威。”
“我才不那么糊涂呢!”柳姨叹道,“我家那死鬼在外人看来,又没模样又没钱,命还很短。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我过得很开心,一点儿遗憾都没有。所以我最清楚,结婚过日子,自已的感受最重要。外头的人怎么看,都和你不相干。”
“人是活在自已的生活里的,不是活在别人的嘴里的。”宋绮年十分欣慰。
她虽不是真宋绮年,可她早已将柳姨和四秀视作真的家人。没有什么比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更让人觉得欣慰和被爱了。
“所以,你慢慢找,不着急。”柳姨慈爱地摸着宋绮年的脸颊,“我们绮年这么漂亮能干,老天爷一定会给你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好姻缘的。”
宋绮年用力搂了搂柳姨。
等柳姨离去,宋绮年走进了浴室。
洗手台的镜子里映出女子思绪复杂的面孔。宋绮年在镜中女子的眼睛里看出困惑、迷惘,也看出坚定与自信。
世界这么大,生活这么复杂,而她又还这么年轻。
有太多经历需要她去体验,太多事物等着她去摸索和学习。
感情和生意不同。
生意靠的是谋略和运气,感情靠的是缘分。
缘分乃是天注定的。
况且,宋绮年想在生命里达成很多个成就:事业、学识、社会贡献……感情成就仅仅是其中之一。
第三十一章 造假大师
深夜的赌场后巷,污水横流,佝偻的人影如鬼魅在阴暗的角落里忽隐忽现。
后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被丢了出来。
这情景每天不知道上演多少次。路人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穷赌鬼。连贼都绕着这个男人走。
青年蜷缩在地上唉唉呼痛,不等缓过来,又被拎起来,送进了一辆大黑车里。
一张散发着高级古龙水味的手帕丢在青年脸上,伴随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许公子,怎么才半日不见,你就成这样了?”
许公子用力睁着那只没被打肿的眼睛:“你……傅老板?你怎么……”
“凑巧路过。”傅承勖笑容亲切,“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正在到处找你呢。”
“我姐才不管我的死活呢!”许公子擦着嘴角的血,“我娘生病,我爹不管事,我姐现在掌管了家里的大权,一分钱都不肯给我!她巴不得我死在外头,她就可以霸占整个家业了。”
“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傅承勖做了一回和事佬,“我想你姐姐也是为你赌博这事发愁罢了。”
“你和她是老相好,你当然替她说话!”
“那就换个话题吧。”傅承勖跷着长腿,“我今天打听了一下,得知许公子手头拮据已有一段时日了,但你前一阵子突然还清了一笔赌债。我想,这和你家今天被打碎的那个假花瓶应该有关系吧?”
“怎么你也在打听这个事?”许公子顿时紧张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停车!把我放下!”
可傅承勖不发话,车继续行驶在深夜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许老弟,别紧张。”傅承勖亲切地在许公子肩上拍了拍,“要不这样?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为你解决一点燃眉之急,如何?”
说着,傅承勖掏出厚厚一叠大面额的钞票,哗啦啦地拨弄着。
许公子的眼珠子紧随着翻动的钞票转动,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你问!你只管问!”
傅承勖摆弄着钞票,问:“你家那个青花瓷瓶,是你拿去卖了吧?”
虽然不大情愿,许公子还是点头承认:“算……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傅承勖微微皱眉。
许公子犹豫。
傅承勖把钞票往怀里揣。
“别别!我说!”许公子忙道,“前阵子我手头紧,有个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我爹那个花瓶偷出来,他就给我一笔钱。我最初没答应,因为我爹很喜欢这个花瓶,没事还会拿放大镜看。可那个人给了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说用这个替换了真的,保管我爹看不出来。”
“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真的!”许公子举手发誓,“我后来还打听过他,想着……万一再缺钱,还可以找他帮忙。但我什么都没打听到。”
“那人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许公子一脸茫然:“我听别人叫他五爷。四十来岁,和我差不多高,有胡子和头发,宁波口音……”
对上傅承勖不满的目光,许公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其实也没怎么仔细看他……”
就许公子这又酗酒又抽大烟的生活习性,他每日里清醒的时间想必极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估计是实话。
傅承勖只好转而问:“之前找你打听这件事的,是些什么人?”
“一男一女,像兄妹俩。嘿,那小姑娘长得可真俊……”
听起来,对方应该是袁康的两个得力徒弟,大双和小双了。
傅承勖将那一沓钞票丢给了许公子。许公子如获至宝。
“停车吧。”傅承勖漠然道,“我想许公子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就不耽搁你了。”
赌徒手里有了钱,就好像战场上的土兵拿到了枪,不去大战一番简直会要了他们的命。
许公子连道别的场面话都没有说,转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许磐克已复礼、庄静自爱,却偏偏有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弟弟。可见人什么都可以选,唯独不能选亲戚。
黑色轿车继续向前行驶。
傅承勖摇下车窗,试图散一散许公子残留在车厢内的酒气和酸臭。
“三爷,袁康比我们提前一步。”阿宽道,“我这就让弟兄们去找那个‘五爷’。”
“这么一点线索不够用的。”傅承勖嫌恶地将许公子用过的帕子丢出了窗外,“回家吧。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们找到这个‘五爷’。”
时间已不早了,可傅公馆的配楼里,董秀琼的工作室依旧灯火通明。
收音机里放着音乐,董秀琼正专心致志地在瓷坯上描绘花纹。小武则躺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武侠连环画。
“还没歇息吗?”
傅承勖微笑着走进了工作室,身后的管事端着一盘茶点。
“三爷。”董秀琼和小武都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
“歇一会儿。”傅承勖示意他们坐下,“小武的腿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了!”小武蹦蹦跳跳,“您看,利索着呢。您就派我出去吧!小琼姐天天大鱼大肉地使劲儿塞我,我都胖了一圈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董秀琼瞪了小武一眼,“都和你说了,你别仗着年轻就乱折腾。”
“真要养足一百天,那我就真废了!”小武惨叫,“三爷,您行行好,随便什么跑腿的活儿,分给我一个吧?让我每天给您去买咖啡都行。”
“我自已做咖啡。”傅承勖笑着,“你先一边儿去。我是来找董小姐。今天在许家打碎的那个花瓶,想请她看一看。”
“没问题的。”董秀琼立刻把小武拨去一旁,“瓷器里,我对青花瓷算是最拿手的。尤其是清朝各个年代的青花瓷,我全都钻研过。”
这女子一向腼腆内敛,只有在说到专业时,脸上才会绽放自信的光芒。
傅承勖示意阿宽瓷片递给了董秀琼。
董秀琼把瓷片拿到放大镜下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等看到那个“子川”的签名后,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去。
小武顿时紧张:“怎么了?”
“是吗?”傅承勖轻声问。
董秀琼点了点头,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是什么?”小武追问。
傅承勖道:“我本以为是别人冒充‘子川’做的。毕竟‘子川’的作品很稀缺。”
“子川?”小武明白了过来,“小琼姐,这花瓶原来是你的作品呀?”
董秀琼拿着放大镜的手在细细地颤抖,眼底泛出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神色。
傅承勖问:“董小姐,这一批赝品,你当年做了多少个?”
董秀琼道:“这英使贺岁青花本是一对,成品是五对。我还在……的时候,都已卖出去了。但这个——”
她指着瓷片:“这个釉面有很明显的瑕疵,不是那五对中的一个。我离开的时候,虽然砸了一些作品,但还剩下很多。那个人……他烟瘾加重后就没法做活了,一直靠卖我留下的东西为生。哪怕是这种瑕疵品,也可以卖个几十块,够他抽上好一阵子了。”
这话里已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小武已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傅承勖低声道:“董小姐,买这个花瓶的人拿走了真品。这人如今除了一个‘五爷’的称号,其他都是谜。我们只有从您那个人身上入手了。为了得到信息,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他的弱点。”
董秀琼伸手摸索着椅子。小武一步上前,搀扶她坐下。
董秀琼紧紧抓住小武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小武在董秀琼身旁蹲下,满眼担忧地望着她,如一头忠诚的狼犬。
“我很抱歉,董小姐。”傅承勖低声道,“让你不得不去回想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董秀琼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克服了消极的情绪,身体上的战栗也渐渐停止。
她抬头望向傅承勖,目光坚定。
“三爷,我的这条命是您救的。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提供帮助。”
“不。”傅承勖温和地摇头,“是你当初没有放弃。救了你的是你自已。”
次日对宋绮年来说是个繁忙的大日子:新铺子的装修基本完工,到了家具进场的时候了。作坊里的缝纫机、案板和人台等工具也会在今天搬到铺子里。
虽然没开张,但从今天起,裁缝和杂工们就正式在新铺子里工作了。
宋绮年一大早就赶到铺子里,忙碌穿梭,指挥着工人们。
随着一件件家具摆放好,空旷铺子逐渐被装点、填满,如一个即将赴宴的女郎穿上了盛装。
店铺的装修设计师是由傅承勖推荐来的一位法国留洋归来的艺术家。宋绮年请他尽可能地将西方流行的装饰风格和中式的艺术符号结合在一起,打造出了这么一个极富艺术美感和个人特色的空间。
楼梯的栏杆有着新艺术风格的藤蔓曲线,沙龙里的折叠落地门上对称的几何太阳图形则是装饰艺术的风格。
这里同样还有着工笔花鸟的墙纸,黄花梨木的百宝格……
感性优美的有机线条和简洁对称的几何图案既形成对比,又交融为一体。中西文化将在这里交流碰撞,绽放出美丽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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