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这案子。”郭仲恺越发严肃,“我还记得类似的案子还有两个。因为不清楚被盗的时间,古董又真伪难辨,巡捕房也没辙,失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陈教授问。
郭仲恺朝屋内一侧望去:“方杰,你来说。”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笔挺如松的青年,正是化名“方杰”的袁康。
袁康走了过来,道:“我受郭总长的指派,假扮成了一个名贼,同新光会组织接洽上了。对方让我去信民药业的老板许家偷一个乾隆时期的青花瓷——这就是前天陈教授在许家见到我的原因。”
“原来如此!”陈教授恍然大悟,“可那花瓶是假的……”
袁康点头:“真品的下落我还在调查中,但我昨天根据线索找到了造假之人,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子川’。您猜怎么着?”
陈教授的好奇心已被吊在了半空中。
“首先,那人是个假‘子川’,他只不过拥有许多‘子川’大师的作品罢了。其次,他同一个名叫刘金水的人合作,以赝品偷换真品,再在黑市卖真品获利。许家的假花瓶就是这么来的。而这些赃物,都是在假‘子川’家中被发现的。”
“背后竟然这么复杂!”陈教授大为震撼,“所以,这些赃物都是你找回来的?”
袁康含糊地回答:“在明面上,我们会记录成它们是被匿名人土送来的。”
“这次小方又立了一功!”郭仲恺夸道,“对了,那个花瓶有什么特别,新光会为什么那么想要?”
那么大的一个黑道帮派,资金必然雄厚,怎么会那么在意一个只值几千块的青花瓷瓶?
袁康道:“我想,只是新光会还没信任我,为了考察我的本事而布置的一个小任务。”
“小方,你继续去忙吧。”郭仲恺吩咐袁康,“注意保护好自已。”
袁康欠身,朝大门而去。
陈教授忽而好奇追问了一句:“小方,你说你假扮成一个名贼……是谁?”
青年回头,眼中闪过一抹雪亮的光芒。
“火狼袁康!”
第三十三章 他曾私奔
宋绮年踏着流金一般的夕阳走进了董秀琼的工作室。
不论第几次来到这里,宋绮年总会被里面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儿吸引得几乎走不动路。
现在的董秀琼,仿造古玩只是她创作里极小的一部分了。
得到自由后,她在傅承勖的支持下学习了现代机械、兵器和弹药知识,研发各种军事辅助工具,改良枪支刀具成了她的主要爱好和工作。
宋绮年过去在行动里用过的攀爬工具,飞爪,绊绳……全都出自董秀琼之手。
旁人是很难想象那么一个文静腼腆,极传统的女子,会去做男人才做的工作:戴着护目镜,做电焊,操作机床,用砂轮切割金属。
但宋绮年觉得,董秀琼保守内向的外壳下,有一个热烈的灵魂。她坚强又柔韧,满腔的才华也支持着她。
此刻,董秀琼正坐在工作台前,通过放大镜精心地组装着一个小工具。
宋绮年隔着一段距离站住,轻咳了一下。
董秀琼这才转身望了过来,继而露出亲切的笑容。
“宋小姐来啦?我都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是我打搅你了。”宋绮年走了过去,“我是过来看看你的,顺便替傅先生把这个送给你。”
宋绮年将一张支票递了过去。
傅承勖把从虞长庆那里搜来的金子估了一个价,写了一张十万块的支票给董秀琼。
可董秀琼只拿着这张巨额支票看了看,又把它递回给宋绮年。
“让三爷替我把这钱捐了吧。他在国内办了几个妇女收容所和孤儿院,今年还要办一个女子技校,正好需要钱。”
“我想傅先生不缺这一笔捐款。”宋绮年浅笑,“这笔钱是你应该得的。是你用人生和血泪换来的。”
但董秀琼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需要钱。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你看看,这屋子里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丰衣足食,又自由,又被人尊敬。我对生活的需求一直都不高。现在这样,我很满意。外头那些女人和孩子比我更需要这一笔钱。”
宋绮年十分感动。她把支票收了回去。
“我还要谢谢你呢,宋小姐。”董秀琼又道,“你的新铺子就要开张了,应该忙得很,却还是大老远地跑了一趟——虽然不全为了我的事。”
“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宋绮年笑着,“我觉得这一趟走得太值了。女人在这世上要做出点成就太不容易了。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打压我们,抢我们的功劳,抹去我们的名字。我们但凡能扳回一局,就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想起李高志,宋绮年感慨万分。
为了保护名声,宋绮年对李高志的反击采取了遵纪守法的文斗。但照本性来说,宋绮年当然更乐意像这次这样,不择手段,快意恩仇。
董秀琼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一直特别敬佩你,宋小姐。你又强大又能干,是我做梦都想活出来的样子。我就是太胆小懦弱了。”
“可不能这么比。”宋绮年忙道,“我们俩虽然运气都不好。你是从小被关在笼子里,我则是被赶到街头谋生。可你的处境比我的难太多了,走出来更加不容易。你远比你认为的要更加强大。”
董秀琼十分感动,用力地握住宋绮年的手。
“你人真好,宋小姐。难怪三爷这么看重你。”
说者大概无意,听者却难免有心。宋绮年耳朵一热。
董秀琼道:“我给三爷做事有一段时间了,你还是第一个能在这个公馆里随便进出的女土呢。三爷可关心你了。你知道吗?登了你的新闻的报纸,他都会收集起来呢。”
宋绮年的脸也跟着热起来。
董秀琼笑得别有兴味:“还有,三爷其实很忙,平时家里都由厨子做饭。但每次你要来,他都会提前让庄子上送新鲜的肉菜过来,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我们也才跟着沾了点儿口福。”
宋绮年已尴尬得不知说什么的好了。
董秀琼不再逗她,转而问:“你的新铺子过几天就要开张了吧?”
“对。”宋绮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出门。但是,以后哪一天,等你做好准备了,欢迎你来我的店里坐坐。”
“那是一定的。”董秀琼道,“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大大方方地走在外面的大街上。”
又闲聊了几句,宋绮年告辞。
刚走出门,就见小武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抽着烟。
见宋绮年来了,青年碾灭了烟,站了起来。
小武有话要对自已说。这有些稀罕。
“宋小姐,”小武不自在地搓着手,“你也是个女人……”
“我很清楚我的性别。”宋绮年忍俊不禁,“你有话就直说吧。”
小武挠头:“是关于小琼姐。你也知道,她很害怕去外头。可我觉得她不能一辈子都缩在屋子里。我一直都想陪她出去走走。可是她始终不肯。”
宋绮年问:“那你要弄清楚,究竟是你的想法重要,还是她的意愿更重要?”
小武愣住了。
宋绮年继续道:“你关心她,我想她也知道。但董小姐两次离开宅院出走,都遭遇了更大的痛苦,不怪她会害怕围墙外的世界。董小姐不光有心结,她还对自已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你又何必非要去改变呢?”
小武道:“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不去看看,我替她觉得可惜。”
这一点,宋绮年倒是赞同的。她希望所有女人都能从家里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董小姐表现过想出去走走吗?”
小武急忙点头:“她想的,只是不敢。有几次我们都约好了,我陪着她出去逛街看电影,临到头她又反悔了。”
“那我只能说,你得有耐心。”宋绮年道,“她对外面世界的畏惧持续了二十多年,不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逛街,看电影这种对于普通女人很有诱惑的事,对董小姐来说,意味着离开熟悉的地方,到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的人群环绕,到处都是她没见过、不了解的东西。这就好比突然把你从城市里丢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你不也会害怕吗?”
小武把宋绮年的话听了进去,若有所思。
“慢慢来。”宋绮年拍了拍他的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董小姐又不是石头。”
同小武告别,宋绮年穿过庭院,朝大宅而去。
暮色中,院子里的草木全都焕发着春的生机,昆虫熬过了冬眠的考验,正在草丛里歌唱着新生。
庄重的大宅一半沐浴着橘色的夕阳,一半沉浸在幽蓝的阴影中,像一幅巨大且艳丽的印象派油画。
宋绮年并没有在书房里找到傅承勖,却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台钢琴。
这是一架漂亮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黑漆光洁可鉴。宋绮年忍不住上前轻抚,然后在琴前坐了下来。
她试探着按了几个键,钢琴发出悦耳的声响。
宋绮年来了兴致,开始笨拙地、断断续续地弹了起来。
傅承勖正和阿宽在中庭里交谈着。忽然,一首弹得磕磕绊绊的曲子从书房里传出来,在空旷的大宅里幽幽回荡。
傅承勖循着乐声走进了书房里。
钢琴前,女郎一袭白裙,身段婀娜,正是宋绮年。
她弹的是《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
演奏毫无技巧可言,可这曲子简单且优美,自带一股圣洁的气息,教人渐渐沉浸其中。
傅承勖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在宋绮年的身边坐下。
他静静地听了片刻,抬起左手,摁下琴键。
伴奏乐一响起,曲子就像得到雨露滋润的植被,枝叶立刻舒展开来。
傅承勖细心地配合着宋绮年的速度,伴奏得很轻盈。
宋绮年的记忆很快复苏,灵巧的手指找回了昔日的感觉。等到弹奏第二个小节的时候,乐曲明显流畅了许多,再没有弹错的地方。
宋绮年率性弹奏,而傅承勖总能跟上她的节奏,接住她跳跃的音符。
优美空灵的旋律在宽敞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金色的灯光落在两个人身上。
完结时,宋绮年畅快地吁了一口气。
“我就只会这一首。是那个牧师太太教我的。很多年没有弹了。”
“你弹得很好。”傅承勖夸奖。
“全靠你的配合。”
“所以我们俩成了一对好搭档。”
宋绮年扑哧一笑。
“董小姐拒绝了支票,是吧?”傅承勖问。
“给你料中了。”宋绮年点头。“她让你替她把钱捐出去。”
“董小姐是个没有什么物欲的人。”傅承勖道。
“因为她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宋绮年道,“很多人经历过坎坷后会更看重身外之物,以求生活有个保证。但董小姐反而保持初心,安于简朴的生活。”
“只要有我在,她的生活就有保证。”傅承勖道,“况且,小武也愿意随时为她赴汤蹈火。”
一边说着,傅承勖弹奏了起来。
这个男人展现出来的娴熟演奏技巧,让宋绮年默默惊叹。
“这是什么曲子?”宋绮年问。
“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傅承勖道。
“你跟谁学的琴?”宋绮年轻声问。
“家母。”傅承勖道,“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我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惜我的水平只够自娱自乐。”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傅承勖浅笑着,“我父母去世太早,我陪伴他们的时间太短了。”
“我则不知道自已的父母是谁。”宋绮年道,“有时候我会想,父母的爱,有过又失去了的好,还是从来没得到的好?”
“你得到过的。”傅承勖又看了宋绮年一眼,“你只是不记得了。”
“谁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流落街头的。”宋绮年道,“也许我是被他们抛弃的。”
“不!”傅承勖的琴声暂停。
他注视着宋绮年,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一定是被迫和父母分开的。我相信他们爱你,一直在找你。我希望你也能这样相信。”
宋绮年嗤之以鼻:“有什么用……”
傅承勖道:“因为在这个混乱、残酷的世界里,知道自已被爱着,会给你坚持下去的毅力!”
宋绮年怔怔地望着男人目光摄人的双眼,嘴唇轻颤。千万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却一句都吐不出来。
傅承勖这人说起来也有惨痛经历,可他依旧成长为一个宽厚、博爱的人,大概就是因为被爱过。
他的父母,他的义父,也许还有几个温柔的女孩。他们对他的爱给了他毅力,也教会了他怎么去爱人。
宋绮年讪讪地换了一个话题:“你……你还会些什么?除了我见识过的那些本事。”
“礼乐射御书数,我全都学过。”傅承勖继续弹奏,“不论是我父母还是我义父,都致力于把我培养成一个标准的君子,要求我方方面面都优秀。老实说,挺辛苦的。但我最喜欢体育运动,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校棒球队成员。还会英式马球,高尔夫,冲浪……我会驾驶小型船舶。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还想学飞机驾驶……”
到后面,宋绮年觉得自已像在听一个传说。
傅承勖的生活经历和她的真有着天堑之分。他完全摆脱了世俗的为衣食住行操劳,自由地享受着生活,探索着世界,甚至有空行侠仗义。
“乐器呢?”
“学过钢琴和小提琴。但只有钢琴拿得出手。”傅承勖道,“我在音乐上的天赋很有限。家母说我弹琴就像在解数学题。不过也比我拉小提琴要好。我拉小提琴就像在屠宰鸭子。”
宋绮年大笑。
傅承勖朝她望去,欣赏着那明媚爽朗的笑脸。
心弦被这深邃的目光拨动。宋绮年停住了笑,注视着傅承勖的双眼。
钢琴凳宽度有限,两人的身体若即若离地挨着,望着彼此的面孔也靠得极近。
他们的呼吸里都是来自对方的香水气息。
“再弹一首吧。”宋绮年低声请求。
“想听什么?”傅承勖的眼中浮动着温柔的笑意。
宋绮年想了想:“有什么听着很简单,但其实不好弹的曲子?”
傅承勖会意,弹奏起了一首旋律非常熟悉的曲子。
“这好像是一首儿歌……”
“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傅承勖道,“听着好像旋律很简单,但是它包含十二个变奏,对演奏水平的要求不低。我当年可是花了不少时间练习它……”
话语声中,傅承勖弹完了最简单的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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