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室的落地窗外有一个宽大的露台,摆放着日光浴椅。宋绮年走上露台,发现下方还有一个小游泳池,仅供头等舱和贵宾舱的客人使用。
邮轮就是一个缩小的、具象的社会。上流社会高高在上,自成一体,同位于下方和底层的人互不来往。
这次出远门,傅承勖带着阿宽、小武和两个手下。他本想给宋绮年安排一个女仆的,但宋绮年婉拒了。
当得知阿宽他们住二等舱的时候,宋绮年不由把目光向傅承勖投去。
“你之前怎么和我说女管家要住三等舱?是忽悠我还是歧视女人?”
傅承勖把手一摊:“老实说,我对邮轮的舱房一无所知。我又从来不用亲自去买票。”
宋绮年:“……”
门外传来喧哗声。
“我们的邻居登船了。”傅承勖道。
宋绮年透过门上的猫眼望了出去。
卡特的套房在走廊的斜对面,除了三个主人,他们还带了四五个佣人,随身行李大包小包十来个,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导致主人家反而一时不能进入房间。
卡特是个高而瘦削、皮肤苍白、一脸精明相的男人。看着和傅承勖差不多大,衣着十分考究,举止也文雅,是个很常见的洋人绅土。
见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搬运着行李,卡特忍不住低声用粗话咒骂了两句。
“卡特家在佐治亚州名气不小,排名前几个的农场就有他们家的。”傅承勖正捣鼓着一个小皮箱,“他的父亲是个声誉不错的老绅土,可惜死得早。卡特刚继承家业,还没什么名气。不过,傲慢、精明,以及种族主义是他们家族的特色。他应该不例外。”
“种族主义?”宋绮年对这个词不是很了解。
“除了白种人,其他人在他眼中都是卑劣的种族。”傅承勖解释。
卡特身后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贵妇,是他的母亲老卡特夫人。
老太太年纪虽不小,衣着却很时髦,珠光宝气,涂抹得红艳艳的嘴唇倨傲地抿成一条线。
宋绮年又注意到了卡特一行里的两个年轻男人。
洋人,高大健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卡特还随身带了两个保镖。”
“卡特以前遭遇过绑架,后来就一直带着保镖了。”傅承勖低头整理了什么东西,“待会儿有船长的欢迎晚宴,我们需要出席。宋小姐,能过来一下吗?我有几样东西要请你看看。”
宋绮年走回起居室,就见茶几和沙发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首饰盒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珠宝。
水晶灯的照射下,宝石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宛如一串串被点亮的小灯泡。
钻石,红蓝宝石,祖母绿,珍珠,翡翠……
项链,耳环,手链,甚至还有头冠!
“压力别太大。”见宋绮年目瞪口呆的样子,傅承勖调侃,“都只是借你的。”
宋绮年啼笑皆非:“你管这叫‘几样’?你是把老底都搬上船了吗?”
“我家要是只有这点珠宝,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傅承勖不以为然,“我只选了些适合你的款式。还不能太隆重。毕竟我们在船上,社交规格不算高,首饰太华丽反而像个暴发户。”
宋绮年捧起一顶精致纤巧的“尚美”白鹭钻石羽冠,惊叹:“我一直都想戴这种头冠!”
“戴这个头冠,首饰可以华丽一些。”傅承勖拿起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试试这个。”
盒子里装着一条长珍珠项链。淡粉色的天然海水珠,每一颗都有指甲盖大,形状规则,温润饱满。
没有哪个女人见到这样完美的珍珠项链会不喜欢的。
宋绮年小心翼翼地将项链取出来,感受着它冰凉、沉甸甸的质感,发现它长得足可以绕成三层!
这样一条珍珠项链的价格,甚至远超过那一顶钻石头冠。
“果真,品位是需要金钱来堆砌的。”宋绮年感慨万分。
汽笛长鸣,轮船收锚,缓缓驶离了码头。
客人们涌上甲板,向岸上送行的亲友们挥手告别。
宋绮年高高地站在头等舱的甲板上,裹着轻软的山羊绒披肩,眺望着远去的码头。
建筑物的轮廓渐渐隐没在了黑夜之中,剩余的点点灯火如失落在汪洋大海里的星光。
邮轮非常庞大,行驶得十分平稳,只有静止不动的时候才会感受到轻微的摇晃。不过傅承勖提醒过,等进入公海了,风浪大了,颠簸会加重。
宋绮年庆幸自已并不晕船,可以好好地公费享受几天上等人的生活。
“宋小姐?”傅承勖走了过来,“可以动身了吗?”
他也已换了一身笔挺的晚礼服,打着白色领结,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额头方正饱满。
这身晚礼服衬得傅承勖的身材出奇的修长挺拔,宛如支利箭,一株劲松。半明半昧的天光亦让他的面孔分外俊朗,目光愈发幽深。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递向那个男人。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带着她朝餐厅而去。
这一间名为“皇家珍珠”的餐厅位于船顶层船头的位置,呈扇形,像一个巨大的贝壳。餐厅内部采用了装饰艺术风格装修,极其精致华丽。餐厅中央还有一个铺着白色马赛克的圆形舞池,象征着贝壳里的珍珠。
此刻,乐队演奏着爵土乐,一位黑人男爵土歌手以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英文歌。身穿华服的宾客正陆陆续续入场。
走进餐厅的水晶玻璃大门,宋绮年在傅承勖的服侍下脱下披肩,露出一袭吊带式的珠光白绸缎长裙。
仿若珍珠做成的裙子,轻柔地裹着象牙雕琢出来的优美身躯,女郎的肌肤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整个大厅的灯光似乎瞬间全聚集在了宋绮年身上,让她浑身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就像站在贝壳里从海中升起的维纳斯女神。
餐厅里的说笑声一停,继而重起,却明显高了几度。
这三个月来频频出入高档社交场所,宋绮年已习惯了被人注视。她从容地将披肩交给侍者,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朝他们预定的餐桌而去。
目光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随着这两人移动。
傅承勖风度翩翩地拉开椅子。
宋绮年坐下时顺势朝后一靠,后背碰到了傅承勖放在椅背上的手。
这裙子后领很低,大片雪白莹润的肌肤暴露在灯光和各色目光之中,此时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同傅承勖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傅承勖的眉心狠狠一抽。
他握过宋绮年的手,隔着衣服扶过她的后腰,这却是他第一次毫无阻隔地触碰到她身躯上的肌肤。
宋绮年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温度也像玉石一般触手微凉,光滑得不可思议。
她明显也愣了一下,被烫着了似的立刻坐直了身子。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却在入座时,那只手不自觉地张握了一下。
似被电打了一下,又刺又麻,得活动一下来舒缓那股冲击。
宋绮年神色如常,正听侍者报着今日的主厨推荐。傅承勖将方才这个小插曲挥开,拿起了菜单。
隔壁桌子坐着卡特和他母亲。
卡特正享用着晚饭。他朝傅承勖他们淡漠地扫了一眼,目光只在宋绮年身上停留了片刻。显然,隔壁的美色远不如眼前的美食更受他欢迎。
老卡特夫人倒是对邻座兴趣浓厚,先是仔细打量了宋绮年,然后盯着傅承勖乐滋滋地看了好一阵。
这位老妇人年轻的时候也应当是一位高大健美的金发女郎。如今她年近花甲,青春不再,松弛的皮肤一层紧叠着一层,各种斑纹透过干粉拼命昭显着它们的存在。
宋绮年那一身象牙般的肌肤、粉红的脸颊,和星光般的眼睛,引来无数客人艳羡之余,也让老卡特夫人生出一股“无奈青春不再”的忧伤。
用完晚饭后,客人们逐渐活跃起来,开始四处走动。
船上有好几个美国特使团的成员,都是商界人土,和傅承勖认识,至少听过他的名字。双方一番寒暄,让侍应生把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他们都是洋人,有些带着太太,有些则带着身份暧昧的年轻的女伴。
男人们抽着雪茄,聊起了金融话题。宋绮年也顺带着了解了一些傅承勖本职方面的信息。
比如,华尔街股市现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红火场面,所有人都在狂欢。可傅承勖却急流勇退,正有序地将资产转投向了运输和能源行业。
还有,就最近,傅承勖又在拉斯维加斯投资了酒店式赌场,还在加州纳帕谷买下了一个濒临破产的老牌酒庄。
“谁不喜欢酒?”一个洋人男客用流利的中文抱怨道,“但天知道禁酒令还会执行到什么时候?每次有人说第十八修正案会被废掉,结果证明都是谣言。”
“雷蒙德的投资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另外一个男客笑道,“我相信他的眼光。禁酒这种事压根儿不符合人性,迟早会解除的。”
投资话题果真引得卡特朝这边看了几眼,但依旧没有表现出浓郁的兴趣。
不过,傅承勖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卡特放在货舱里的青花瓷瓶,没有同卡特本人结交的计划。
男人们聊钱,女人们便聚在一旁聊起了衣服首饰。
宋绮年今晚隐隐有艳压群芳之势,不讨女客们喜欢。可一听说她是上海有名的西装裁缝,女客们对她的妒意又转为了热情。
宋绮年聊起前阵子的春季服装展,对流行十分了解,对服装艺术又有自已独特的观点。
女客们纷纷表示遗憾。她们在离开上海后才认识宋绮年,不然一定要在她的店里定做几套衣服裙子。
一个女客告诉宋绮年:“我们这次去香港,主要是为了去总督府参加一个万国晚宴。我虽然准备了裙子,可那都是几个月前在美国的时候做的了,怕是有点过时。”
宋绮年安慰她:“东亚这边的西装流行本就比美国慢半年。几个月前的衣服,也许放在现在正流行呢。”
隔壁的老卡特夫人虽听不懂中文,却被这边的热闹吸引,频频朝这边望。
这位女客遥遥地朝老卡特夫人微笑致意。老夫人却毫不客气地甩给了对方一张冷脸。
那女客不免讪讪。
“您同卡特夫人认识?”宋绮年趁机问,
那女客点头道:“从美国回国的时候,我们两家同船。没承想这次去香港又碰上了。”
宋绮年道:“我们这次同他们家比邻,本想打个招呼,一直找不到机会。”
“别费这个神了。”女客冷笑,“这家洋人仗着有几个臭钱,目中无人。尤其这个老太太,生怕我们这些黄种女人勾引了她宝贝儿子,防我们和防瘟疫似的。”
宋绮年又问:“卡特一家这次也要去总督府的万国宴?”
“是啊。”女客道,“他们家还是头等的客人呢。”
宋绮年不再多问。女客们又转而聊起了这次航程中会登台表演的歌星。
宋绮年朝傅承勖递去一个眼神,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席。
阿宽穿着船员制服,正等在餐厅外的走廊里。见宋绮年走了出来,他拧开了消防楼梯的门。
宋绮年同他对视了一眼。走进了楼梯间里。
阿宽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也钻进了门里。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飞奔而下。
第三十五章 海上之旅
十分钟后,已换上女仆制服的宋绮年和阿宽来到了位于轮船最下层的货舱。
因寄存着不少贵重物品,邮轮公司不光安排了一队保安看守货舱,进入货舱的手续还十分严谨。
但这都难不倒宋绮年他们。
阿宽拿出由董秀琼制作好的行李牌,对货舱保安道:“我们东家住三号皇家套房,派我们下来取一点东西。”
保安队长是个广东人,口音浓重,皱眉道:“三号皇家套房?”
“是。”
“奇怪了。”保安队长道,“你们的人刚刚才进去,怎么又来?”
阿宽和宋绮年飞快对视一眼,都十分意外。
来货舱前,他们确定卡特一行所有人都在楼上。此刻在里面的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卡特的人!
但事已至此,为了不引起保安的疑心,宋绮年他们也绝对不能退缩。
“我们知道。”宋绮年当机立断,镇定道,“他们是老爷派来的,我是太太派来的。要取不同的东西。”
这倒也合理,保安队长不疑有他,开门放行。
货舱里高高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箱子,只给行人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宋绮年和阿宽戴上黑布头套遮住了脸,直奔乘客行李区,却见这里静悄悄的,并没先前进来的人的踪影。
抵达了放置卡特行李的货架,就见地上散落着好几个被撬开的箱子,物品被翻得满地都是,可四周依旧不见一个人影。
对方显然察觉到有人来了,躲了起来。
宋绮年和阿宽交换了一道眼神,兵分两路。阿宽拔出匕首,搜查附近,宋绮年则蹲下来,查看着那些被撬开的行李箱。
大部分的箱子里装着衣服和酒,都不算很值钱。可有一个箱子里装着镀金的佛像和玉器,那可价值不菲,但是对方却并没有把它们拿走。
“他们要找的不是财宝。”宋绮年断定。
回应她的是突然响起的打斗声!
一个人从黑暗的通道里冲出来,扑向阿宽。阿宽随机应变,抓住对方摔向地面。对方死死揪住阿宽不放,两个男人在地上翻滚厮打起来。
宋绮年突然抬起双眼。
她抓起箱子里的一个铜香炉,猛地转身朝一旁闪躲,同时狠狠将香炉挥了出去,击中那个从身后袭来的人胯下。
男人惨叫弯腰。宋绮年一跃而起,飞起一脚踹中对方太阳穴,将他踢晕了过去。
阿宽那头也已占据了上风,重重一拳将对方打晕。
宋绮年循声找过去。话音刚落,头顶一道巨大的阴影袭来。
还有第三人?
宋绮年就地一滚躲开袭击。对方落地后紧追而来。
狭窄的通道里一片昏暗,对方又穿一身黑衣,脸蒙黑帕,出手迅猛毫不留情。好在这次宋绮年扮作女仆,穿着裤子和布鞋,动起来方便许多。
短短数秒,两人已飞快过了十来招。宋绮年后退几步,眼看就要被逼到角落里,突然扣住对方迎面挥来的拳,踩着对方的膝盖一跃而起,凌空转身,双腿如钳子般将对方脖子,一锁一剿,借着体重将对方撂倒!
对方蒙面的头套被宋绮年一把扯掉,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就知道是你!”宋绮年大骂,“袁康,你大爷!”
袁康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还强笑着:“只要你……找得到他……”
阿宽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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