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黎记得在兰溪村时,她总是规规矩矩地仰面睡着,端庄而轻婉,而不像现在这样,惹人心中酸涩。
萧黎走上前,将被衾盖在她的身上,想要赶走那股萦绕在她周身的孤寂,却在碰到她手臂的瞬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子一僵。
他的手微顿,许久哑声问:“你醒着,对不对?”
长久的沉默过后,时窈动了动,坐起身,看了眼身上的被子,平淡地问:“王爷如今又想让我接近谁?”
萧黎愣住:“什么?”
时窈扯了扯唇角,眼底带出一丝讽意:“先前王爷让我接近祈大人时,也从未主动为我盖过被,如今,是要我接近比祈大人更大的官吗?只是可惜,王爷怕是白费功夫了,我已没有了武功……”
“时窈!”萧黎已经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近乎慌乱地打断了她的话,面颊却陡然失了血色,一片苍白。
她说的,都是他曾对她做过的事情。
如今他只是听着便心如刀绞,那时,她是以怎样的心境应下他的呢?
时窈似乎被他的那声低斥唤得回过神来,她移开视线,声音平静下来:“王爷大抵是不喜自己的暗卫脱离您的掌控,只是我如今武功尽失,已是废人一个,还请王爷能放我离开。”
萧黎的心越发皱巴巴的痛:“你觉得我毁了那场喜宴,只是因为不喜暗卫脱离我的掌控?”
“不然呢?”时窈反问,继而想到什么,抬眸笑望着他,“难不成王爷贪念那月余的相处,喜欢上我这个命如草芥的乞儿了?”
萧黎的喉结因她的话用力地滚动了下,眸光微动,良久,他哑声道:“……如果是呢?”
时窈唇角的笑渐渐停下,她紧盯着他的神情,眼眶却渐渐泛起红:“我不信你。”她轻声说。
萧黎的手指颤抖了下。
当初,在护城河边,万家灯火下,面对他的谎言,她说:我只信你。
而今,当他终于坦诚自己的内心,她却说:我不信你。
萧黎离开了,临走前,他轻声道:“我会向你证明的。”
时窈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多余的神情渐渐收敛,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
唾手可得的从不珍惜,错手失去后,又要拼命地去挽回。
人性本贱。
*
时窈很快便知晓萧黎所说的“证明”是何意。
正月十五一早,数名侍女便捧着裙裳首饰、头面胭脂等在她简陋的屋门外,大有等不到她开门便不离去之意。
时窈无意为难无辜之人,最终还是打开了房门。
侍女鱼贯而入,描妆的描妆,绾发的绾发,最后一层层将霞色织金水纹裙套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搀着她朝王府门口走。
萧黎已在马车旁等候,今日的他也穿着霞色锦衣,头戴金玉冠,莫名与时窈身上的裙裳,分外相衬。
时窈的裙裳是萧黎选的,即便早知是什么样式,可当看见时窈穿着它朝自己走来时,他的呼吸还是凝滞了几息。
霞色的衣裳,像极了那日的嫁裳,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样子,像极了……朝郎君缓步而来的新娘。
萧黎的手指轻轻蜷了蜷,走上前:“今日宫中有赏月宴,文武百官皆会携家眷前去。”
提及“家眷”二字,他的心仿佛也诡异地颤栗了下。
时窈的反应格外冷淡,她只是低下头:“我已如王爷所说,穿戴好了,王爷也饶过那些侍女吧。”
萧黎顿了下,半晌道:“她们不会有事。”
时窈再没有应声,只上了马车,伴着车轱辘滚动的细微声响,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到皇宫时,天色渐暗,宫门口的树枝早已悬挂上一盏盏花灯,蜿蜒着直达宴请群臣的宫殿。
时窈与萧黎下了马车,在遇见三五成群的官员及家眷时,时窈的手一紧,一只大手牵住了她。
时窈转头看向萧黎,后者没有看他,只用力地攥着她的手,不曾放松分毫。
很快便到了宫殿,二人的到来,轻易引来所有人的目光,尤其萧黎身侧的时窈。
毕竟,上次宫宴,她还曾于众目睽睽之下,衣衫半落地靠在祈安的怀中,后来更是被祈安接入府中。
如今,又一次宫宴,时窈却与昭王殿下牵着手一同出现,万般亲昵。
只是,一个才被封为太子少师的祈大人,一个才从西北凯旋的昭王,都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也只是多看上几眼,再不敢多言。
唯有坐在小太子身侧的祈安,原本冷漠的神情,在看见霞衣女子出现时,如死水微澜,下瞬却又僵住。
他的目光落在时窈与萧黎相牵的手上,便再未移开。
赏月宴分外无趣,不外乎老皇帝说上几句共襄盛举的场面话,群臣恭维一番,而后笙箫歌舞,美酒佳肴,直至夜色渐浓。
而今日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老皇帝宣布,他精神惫怠,今后朝政之事,由太子代为处理。
此番话落,众人的目光再次从萧黎与祈安之间徘徊。
太子年幼,又格外信任祈安,所谓代理朝政,分明是放权于祈安。
可被人围观的二人,却无一人在意此事。
萧黎正拿过一旁的梨花酥,放在时窈的面前:“既喜欢,便多吃些。”
祈安则垂着眼帘,无人知他在想什么。
赏月宴进行至一半,时窈甚觉无趣,趁着旁人正与萧黎敬酒,她起身悄然离席。
今晚月色很好,照在地面恍如白昼。
不知从何处跑出来几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大抵是哪家大臣的子女,正跑跑跳跳地打闹着,一派欢声笑语。
时窈的目光不觉落在那些小孩身上,心境似也被他们感染,唇微微翘起一抹浅浅的笑。
身后一阵匆忙而慌乱的脚步响起,却又紧接着戛然而止。
萧黎原本惊惶的神情,在看见前方月色下女子的身影时松了一口气,方才转头没有看见她时,他以为她消失不见了。
而下瞬,在看见她唇角那细微的笑,他又不禁停下了脚步,不想打破此刻的美好。
可是,当时窈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那一抹笑还是收敛了起来。
萧黎紧抿着唇走到她的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落在那群吵闹的孩童上,良久轻声道:“你喜欢孩子?”
时窈的身躯凝滞了下,没有应声。
萧黎转头看向她,也许月色太过温柔,她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他突然觉得,有一个孩子也不错,一个像她的孩子……
“你若喜欢,也许往后……”
萧黎的话没有说完,时窈便打断了他:“王爷忘了,您吩咐过,留在您身边的暗卫,不能有弱点。”
“所以凡女子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服下绝子汤。”
萧黎整个人停滞住了,手剧烈颤抖了下。
他看着月色下形容平淡的女子,眼眶倏地红了,在有什么流出前,他抬手,用力地、紧密地抱住了她。
【系统:萧黎好感度:95.】
不远处。
一道清雅的身影立在漆黑的角落,消瘦的面颊比月光还要苍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穿着无比般配的衣裳、亲昵相拥的二人,掩藏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突起。
第45章 梨花酥,催情蛊。
并未等赏月宴结束,萧黎便牵着时窈出了宫。
上元节的夜晚没有宵禁,年轻的男女在繁闹的街市上嬉笑打闹。
时窈坐在马车内,隔着半开的轿帘朝外面看着,不夜的都城被花灯装点,红灯笼映照着亭台楼阁,璀璨瑰丽。
直到窗外途径一处河灯摊子,时窈的神情顿了下,似想到什么,收回视线。
始终注视着她的萧黎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清一盏盏河灯时也是一怔。
他想起那写在河灯上的心愿,停顿片刻,唤停马车走下车去,再回来,手中拿着两盏河灯,将其中一盏递到时窈面前:“今晚月色很好,你可有心愿?”
时窈的睫毛颤了颤,只是看着河灯,并未接过:“王爷可会实现我的心愿?”
萧黎因她的回应眉眼微亮:“只要你说。”
时窈终于抬头:“我的心愿,王爷能放我离去,安稳度……”
“时窈!”萧黎近乎仓惶地打断她。
时窈抿紧了唇。
萧黎却只觉胸口一股涩痛搅得他坐立难安,她以前写的分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今想要的却只有离开他的身边。
“时窈,你亲口说的,拜月节晚上月色最好时,在河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便会实现,”萧黎迫切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晚你写了什么?”
时窈的眸光动了下。
“时窈,你写了什么?”萧黎追问着,眼中残存着希望的光,“我们如今完全可以实现它,不是吗?”
时窈沉默了很久,目光仿佛也恍惚起来,许久她嘲讽地扯出一抹笑:“可是拜月节那晚,王爷爽约了啊。”
萧黎的脸色骤然苍白。
时窈继续道:“王爷为了见苏姑娘,第二日丑时才归来。”
“所以那晚写下的心愿,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实现。”
注定不会实现。
这六字恍如魔咒一般,在萧黎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胸口似乎也紧巴巴地皱成了一团,酸涩的痛。
恰逢马车停下,王府到了。
时窈看着仍一动不动的萧黎,垂下眼帘,俯身下了马车,安安静静地朝里走去。
却没等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一声惊呼:“王爷!”
下刻,时窈只觉自己的腰身一紧,整个人已被一只大手掳上了马背上,两只手臂将她禁锢在身后人的怀中,厚重的斗篷将她紧紧地包裹住,马蹄疾驰着,朝城东而去。
一路上,官道漆黑,鲜少见到光亮,直到夜色深沉,时窈窝在斗篷里,被马匹颠簸的一阵倦意,到了后半夜竟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来。
朦胧之中,她只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下了马,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后,她被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时窈再醒过来,天色早已大亮。
头顶是熟悉的简陋房梁,一旁生了锈的火炉正烧着炭火,幽幽散着温热,偶尔柴木裂开,发出“啪”的一声响。
床榻前窗子上,一串草编的蝈蝈正悬在那里,微微晃动着。
时窈看着那一串蝈蝈,最下面坠着一枚崭新的,像是要将那二十余日续上一般。
时窈不由嗤笑,徐徐起榻,而后便听见院外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停顿片刻,转身朝外走去。
枯草丛生的小院,萧黎正穿着霞色的锦袍,拿着不知何处借来的镰刀,一下下割着杂草。
不知他干了多久,如今只剩下角落的一点枯迹,唯有……她曾开辟出的那片小花园中,唯一的一朵山茶花正悄然盛放着。
时窈怔怔地走上前,目光扫过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最终站定在那朵小花前。
“开花了,”萧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侧,“时窈,这是你曾种下的那些。”
时窈蹲下身,虚空轻抚着那几片稚嫩的花瓣,直到脸颊上一根手指轻轻碰除了下她的脸颊:“别哭。”萧黎低声道。
时窈猛地反应过来,站起身后退两步:“王爷为何带我来此处?”
萧黎看着她退开的距离,神情凝固了下,很快扯起一抹笑:“你不是想要过安稳的日子?”
时窈目光微滞,唇动了动,却没等开口,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时娘子,萧郎君,没想到你夫妻二人又回来了,如何?家里人可曾接受你们?”
时窈偏头看去,很快认出来人,是邻家的李大娘。
“家中人已接受我夫妻二人,”萧黎语气罕见的柔和,“只是窈窈想念兰溪村的日子,我夫妻二人便想来此处看看。”
“那敢情好,”李大娘笑呵呵道,“这私奔到底见不得光,如今家里人接受了便好,往后也好有个照应。”
“嗯。”萧黎笑着颔首,转身拿起镰刀递给李大娘。
李大娘接过,没有停留便离开了。
时窈的目光落到萧黎的手上,许是被枯草割伤,他原本完好如玉的手指,多了许多细碎的伤口,有些仍往外渗着血珠。
萧黎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痛。”他轻声道。
时窈突然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我为何要在意你痛不痛。”说完,她转身朝屋中走去。
萧黎望着她的背影,他能看出来,她心软了。
她总是容易心软的。
是不是……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在她的眼中,看见当初的光芒了?
时窈发现,萧黎似乎真的打算在兰溪村住下了。
每日清晨,他会如她那时一般,前往山林中打猎,猎到的猎物便带回来烤着吃。
最初他的动作极为生疏,可几次后便渐渐熟练起来,炙烤得愈发美味。
多的猎物便分给周遭的村民,很快兰溪村人便知,那对貌美的小夫妻又回来了。
午时,他会将那零落的小花园慢慢修整利落,偶有不懂之处,还会询问她的意见。
若她不理会,他便乱理一通,直到她看不过去,主动出声,他便会笑着,不厌其烦地将那些杂乱的泥土,重新规整好。
傍晚,他会拿着书卷与话本,轻声询问她可还要读书习字,时窈甚至在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一丝小心翼翼的感觉。
时窈没有应声,只翻看着自己的话本,偶尔遇到复杂的字迹,她会停顿上好一会儿,次数多了,每逢她停顿,萧黎的声音便会响起,低声道出那个字念作什么,是为何意。
时窈转过头,总会望见萧黎含笑的眼眸。
夜色渐浓时,他们会像往日般,躺在两张相邻的床榻上,伴着虫鸣犬吠声,沉默着。
隐隐中,萧黎总在期待着什么,却日日失望。
如是,二人在兰溪村待了近半月的时日。
直到正月末,一早萧黎打猎回来,二人一起用早食时,小小的院门外,传来阵阵车轮声。
数十辆马车停在门口,穿着盔甲的将士走进院子。
时窈知道,在此处还算安稳的生活,到底是要结束了。
就算是萧黎想要继续,他底下那些门臣、将士也绝不会同意。
原剧情中,便是春节过后,老皇帝察觉到朝堂风云骤变,不愿当亡命之君,便放权给小太子。
彼时,萧黎与苏乐瑶已经历西北兵营的同甘共苦,两情相悦,苏家也全力站在萧黎一方。
一个月后,萧黎逼宫,加之有苏乐瑶的求情,祈安放水,萧黎成功入主皇宫,登帝位。
如今,虽然没有苏家支持,可萧黎到底手握兵符,而那些将士今日前来,正是迎他前往京畿军营主持大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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