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放在南方养的,见多了桃红柳绿,潺潺春水,就偏偏没见过雪。在他降生的那几年,南方收成不大好,总是不下雪,故而雪这种东西,他念过听过,没见过。
同时,他打小也是一个人长大,“兄长”这玩意儿,他也是念过听过,可是没见过。
所以直到了五岁这一年,他才第一次,兴致勃勃地,欢欣雀跃地,将雪和兄长都见了个够。
二人见面时,只比他大三岁的兄长正在雪地里陪着太子玩儿雪。
他们身旁还有一个小姑娘,三人扔雪球堆高人儿,正是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的时候,宫人恭恭敬敬地叫住了他们,随后将他把那些孩子的眼前一推:“小公子,去罢。”
他感觉到,在那三个高高兴兴的孩子看见自己的那一刻,空中涌动的快活气息忽然停滞了,仿佛是很不欢迎他。
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总是不太受欢迎的,在府中不受爹的待见,如今不受兄长的待见,倒是一脉相承,他可以适应。
兄长并不讲话,那个穿着一身金红缎子的小姑娘也不讲话,这两人左右护法似的簇拥着太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太子则是扬起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饶有兴趣地跑来他的面前:“你就是相瑀的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紧张地交握双手,含羞带且地回答:“我叫陈相青。”
不等太子说话,他身后那个小姑娘忽然尖叫起来,指着他,如同指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他后面,他后面——!他后头跟着一个鬼!”
因为她的表情是如此惊恐,完全不像是作假,陈相青也骤然害怕起来,以为身后跟了一个什么鬼怪。
可他无论怎么转身,左看右看,都不曾发现任何异状,太子也被吓了一跳,后退好几步远离了他:“珠珠,哪里有鬼?孤怎么没瞧见?”
“有!有!快走开!”
那个被叫做珠珠的小姑娘大叫着,捡起地上的雪团,劈头盖脸的就砸向了陈相青,把他砸得抬起两只胳膊来狼狈躲闪。
而太子从这一砸一躲中骤然察觉出了趣味,因为没有看见什么鬼,他只以为是玩伴淘气,于是哈哈大笑着也从地上攒了一个雪团,用力地砸向陈相青。
陈相瑀站在这两个人身后,慢慢微笑了,低头也攒了一个巨大的雪团,一声不响地砸向自己那便宜弟弟。
他们重新兴高采烈地玩儿起雪来,对着年幼的陈相青劈头盖脸地砸了个没完。陈相青左躲右闪,可是雪团如同石子一般,从四面八方砸过来,那三个孩子也围着他转了圈儿,他往哪里躲,他们就往哪里追。
宫人们守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袖着手,时而嘱咐两句太子莫摔了跤,对着被帽子都被砸掉了的陈相青视若无睹。
因为无处可躲,陈相青只好蹲在了地上,用两只胳膊护着脸,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一直到那三个孩子玩够了,玩腻了,手牵着手跑了别处去,他才慢慢地撤下手臂,眨巴着沾满了雪屑的眼睫毛,茫然地站起来。
成堆的雪从他头顶哗哗坠落,又积进了他的衣领子里,将里衣浸湿了,而因为长久地蹲在一个地方,雪也浸透了他的小靴子。
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但是并没有哭,也不觉得愤怒。只是觉得很茫然,并且相当的沮丧。
陈相青看了看四周,发现宫人们都随着太子走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在茫茫一片的大雪中,沉默伫立的朱红高墙下,他摇摇晃晃地,追随着那些远去孩子的步伐,又跟了过去。
于是他就这么成了他们的小跟班。
对于年幼的小孩儿而言,大孩子总是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一举一动都有道理,有意思极了。
所以尽管陈相瑀等人是摆明了不愿意同他玩儿,他也会时常跟在他们后头。
在太子带着陈相瑀、朗星珠蹦蹦跳跳地在湖面上,指使着宫人开凿湖面钓鱼的时候,陈相青就蹲在岸边,低头捡石头玩儿。
偶尔他被欢呼声吸引,好奇又羡慕地朝冰面上看去,总能被陈相瑀或者朗星珠发现,朝他回馈或厌恶或威胁的目光。
陈相青挨了这记眼刀,也无话可说,只能假装不在意地,低下头继续玩自己的石头。
太子不总被允许去冰上玩儿,然而他性子皮,趁着午后众人都煨着火炉昏昏欲睡,他悄悄地带着陈相瑀与朗星珠,威逼利诱着贴身的宫人,连跑带跳地就跑去了湖边。
可太子心里没分寸,可陈相瑀有,到了湖边,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太子往湖面上跑,万一冰裂了还了得?
到了湖边却无法上冰,太子又一次不高兴,开始横眉竖目地耍混账。正愁不知道找什么来给这活宝解闷,太子身旁的两个护法左看右看,看见那个总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陈相青。
朗星珠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对正在大发脾气的太子说:“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随后她笑嘻嘻地解下自己的象牙球,往冰面上一抛,喊猫喊狗似的,把躲在一旁攥雪玩的陈相青喊了过来。
对着陈相青被北风吹得两颊通红的小脸,她道:“别走近,离我远着点儿!好,就站在那儿,去!捡把那个球回来!我们年纪比你大,个子也大,不方便上冰,你去就是最好了!”
陈相青看了一眼那顺着冰面滚出去老远的象牙球,圆滚滚的眼珠带着水光,他眨了眨眼,竟然他们真的需要自己去冰上取那个象牙球,于是转身就往冰面上走。
冰面滑,而他又不曾穿宫中特制用以上冰的鞋,一段路是走的七扭八歪,连摔带滑,把后头看热闹的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他费了千辛万苦抓组了冰面上的象牙球,又打着滑,连摔跤带劈叉地往岸边走。
呼出一口热腾腾的白雾,陈相青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也笑开了,把眼睛弯成月牙,还未曾走到岸边,就迫不及待地把象牙球往朗星珠手上递。
而那三个人在岸上正嘻笑着窃窃私语,见陈相青过来,朗星珠率先叫起来:“他要上来啦!快踩,快踩!”
一面大笑大叫,这三个人一面对着岸边的冰面用力乱跺了一气,原本就不够结实的冰面,在陈相青惊呆了的表情中,骤然开裂。
陈相青慌张地走了几步,却正好踩在了开裂的冰面上,扑通一声掉了下去,两手乱挥时把象牙球甩出去老远,又惹来一阵大笑。
他们就这么笑着,闹着,在岸边围着水中扑腾的陈相青,把他当作了一条冰鲤取乐。
刺骨的冰水浸透了陈相青,他竭力地扑腾了几下,因为反复呛水而力竭,绝望地向下沉。眼泪和吐出的气泡一起顺着冰水朝上飘去。
这回他终于想哭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兄长不待见他,太子和朗星珠也不喜欢他,也不明白他老老实实地在旁边待着,为什么就要被骗进冰水中害死。
他没有害过谁,也从来没有欺负过谁,更不会去招人家的讨厌。他成日跟在他们身后,只是因为年幼,只是因为寂寞,只是因为小孩子天生得想要寻求玩伴。
可他总是没有玩伴,之前在王府的时候没有,到了皇宫中依旧还是不能有。
好在守在湖旁的宫人及时地将他捞来起来,裹成一团送到了炭火旁,才没让他这小命丧在了冰湖。
太医来瞧了瞧他这被烧得红彤彤的额头,开了药便走了,而他裹着被子,一个接一个打喷嚏,烧得太厉害,眼泪一流下来就干了。
他面红耳赤地抹着泪,用着把被烧得嘶哑的嗓子对宫人说:“我要回家。”
宫人对他笑,却是没敢应下。
皇后已经将此事压下了,就算要送他回去,也得让他把病养好了再回去。否则怎么跟人家平南王交代?
不好意思啊,我儿子把你儿子推冰湖里了,如今人病了个七荤八素,我立刻就给你送回来咯?
即便推他的是太子,那也不是这么欺负人的啊!
这是皇后的想当然,假若陈相青能够得知她的想法,就会非常无奈地告诉她:“没事儿,我爹不会生气,我爹只会说推得好。您还是把我送回去吧。”
但陈相青不知道皇后怎么想,皇后也不知道平南王家对这小儿子是对仇人差不多的,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次被欺负之后就逃离皇宫,反倒是在此一养再养,把病给养好了。
病好之后能够下床的陈相青得了教训,彻底断绝了往那三个人面前凑的心思,不再妄想着和他们成为朋友,或者说,他已经完全打消了想要交朋友的想法。
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还太小了,与其去主动遭人家的白眼,不如安安生生读读书,练练字,长大了就好了。
这个时候,陈相青从宫人口中得到了一个对他而言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太子因害他下湖,被皇后罚得鬼哭狼嚎,彻底的记恨上了他,已经在陈相青的病房外徘徊已久,摩拳擦掌的预备好了报复。
说着,宫人还往外一指,让陈相青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外头摇动着的三个身影。
他当即眼前一黑, 心头咚咚的跳起来,扭头就要往床塌上跑,然而已经晚了,一得知陈相青大病得愈,那三个人虎狼似的扑了进来,将他扭去了院中。
陈相青于是又被迫成了玩伴,他被罚站,大冬日里给太子洗砚台,或是在用饭的时候,被指使着出去爬假山掏鸟窝.......朗星珠会趁着他掏鸟窝的时候撤掉凳子,和其他人一起跑掉,于是他只好饿着肚子,在鹅毛大雪中坐在假山上,蜷缩成一团受冻,等待着他们什么时候玩儿够了,再命宫人将凳子搬回来。
这个法子他们屡试不爽,总是隔三岔五看陈相青不高兴,就逼他上假山上去,在下头笑他被冻得像个东洋猴子。
有时候陈相青被冻得受不了,就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从两人多高的假山一跃而下,把自己摔得头晕眼花,随后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拖着自己摔伤的腿,默然地溜回自己的住处去。
他被送进宫来陪太子玩儿,结果陪成了这副可怜兮兮的德行,照顾他的宫人不忍,也不方便多说,只好给他多披了一件氅,让他穿得像个毛茸茸的球。
陈相青被穿得像个毛茸茸的球,而如今在球外头又罩了一件氅,叫他愈发的圆滚滚了起来。他嫩声嫩气地说:“谢谢姐姐。”
这件氅他没能穿过一天。
陈相青滑稽的模样很快引起了太子的注意,被他嘻嘻哈哈地嘲笑了一番之后,太子走到他面前来,说:“你很怕冷啊?”
陈相青吶吶的不说话,太子又问:“听说你娘是南地寨子里出来的女子,喂,相瑀不是说那是野人么?听说南地炎热,野人都不穿衣裳,在林子里跑来跑去。所以她生的孩子没见过雪,就怕冷,是不是?”
陈相青低声说:“我娘不是野人。”
朗星珠道:“那你干嘛那么怕冷?你是个小野人!”
陈相青抬起头来,快速地扫了面前这三个大孩子一眼,继续重复:“我娘不是野人。她是战士,她跟我父王在寨子里相遇......”
陈相瑀很不爱听这些,忽然皱了眉头,在朗星珠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朗星珠便凶神恶煞地用力推了他一把,将陈相青接下来的话都堵在嘴里。
“快脱掉!”
她大声说:“我们要和太子去赏梅,正好拿你的氅垫长椅,脱下来!”
陈相青拗不过他们,只好将氅解下来,朗星珠接了那氅,又逼着他将外头的小褂也脱下来。
太子与陈相瑀就笑眯眯的站在旁边看,朗星珠做一件,陈相瑀就附在她耳边说一句。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将陈相青身上的衣裳剥得只剩下里衣。
然后把他推到树下,太子用力一踢那棵树,积雪就兜头砸在陈相青身上,砸了他一脸一身。
太子道:“站在这里,不许动!孤什么时候叫你动,你才准动!”
他们把陈相青的衣裳踢开了老远,折了几支梅花,就悠然地回寝殿喝热茶吃点心去。
陈相青站在树下,被冻成了一个面色青紫的雪人,他果真就没有动,也没有吭声,没有流眼泪。只是漠然地垂着眼睫,望着白的刺目的雪。
他不想活了。
在思念了很多次家之后,他想起其实父王也是这样的不待见自己,娘......他甚至都无法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叫做娘,只能对外叫姨娘,也总是无法见面。
即便见了面,娘也总是沉默,抚摸着他的脑袋,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很多时候,他都在自己的小院里,和照顾自己的小厮,百无聊赖地找那聊胜于无的乐子。因为父王不乐意让他出门,他大部分时候都被用各种方式阻拦出门,只能看着自己那小院子里的下人来来去去。
当时他院里的下人也不多,零散几个。
陈相青从下人和母亲的只言词组,与异样神色中,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公子身份,与如今处境的不读等。然而却无从问起,也从来没有人会告诉他。
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似乎是特别的不受喜爱,特别的拿不出手。于是变得愈发的沉默和小心翼翼。
在最初进入皇宫的时候,他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看到这么多的人,满怀期待,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摆脱之前的生活,交到朋友。
陈相青几乎是立刻被最初见到陈相瑀,太子和朗星珠三人时的欢声笑语吸引,想要加入,然而很快他又意识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朗星珠总是讥讽他不要脸,明明那么讨人厌,却还要赖在宫里。陈相瑀是懒得同他讲话的,这个兄长都厌于看他,他所有的话都通过朗星珠来转达。
大部分时候,朗星珠的意思,就能够等于是陈相瑀的意思。
他们一致的认为,陈相青是个招人嫌的不要脸。
然而陈相青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他没有办法回去,而是他即便回去了,他在外受的欺负,也不会得到任何的伸张。
他用自己所学的有限字句写了一封家书,得到的回信大致意思却是:“如今你的父王正在外征战奔波,而你却要搬弄是非,不顾局势哭闹着回家,难道你非要让众人难堪,让你父王与未来的君主之间生出嫌隙么?”
这几句话说的很重,陈相青年幼的心灵被彻底的击碎了。
孩童的世界是由大人定义,假若遭之白眼,那么他就会以为是自身罪过,假若得到谴责,就会以为是罪大恶极。
他还只活了短短的几年,在冰天雪地里,却因为伤心欲绝,觉得活够了。
陈相青不想动了,他难过透了,索性想让这纷纷扬扬不停的大雪把自己冻死好了。或许自己死了他们才会有一丝的不舍,或许只有自己死了,他们才会认为他没有那么讨厌,那么没有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他没资格反抗,没底气愤怒,他唯一的资本是他的命!给你们好了!
陈相青心灰意冷地盯着面前的雪地,抖得活似筛子,然而就这么盯着盯着,他目光忽而上移,在前面的一片雪白里,看见了一串脚印。
那是一串从林子里出来的,非常连贯的脚印,绝对不属于那三个跑走的大孩子,也不属于宫人。
他目光顺着脚印追寻过去,然后在矮木丛中,发现了那个灰白色的影子。
27/82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