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营义位置相较于主城偏远,外接凶徒满地走的南地,故而一贯的管理方式便是安内,外面一点的地方,是管不了,也不敢随意出兵乱管的。
营义人吃过南地乱匪的苦头,不知道这帮人会找什么理由来烧杀抢掠一番,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把自身围护的像个铁桶。
久而久之,营义外面就安营扎寨了一二三四五六个土匪帮子,有大有小。
这帮人不属于南地,也不归甘州。他们被南地揍了,就往甘州方向逃窜,被甘州揍了,就又蹿回南地去。两处互相忌惮,绝不可能追到能被对面侦察到的距离去,这些匪帮倒也夹缝求生,过了十几年日子。
匪帮过完了冬就开张,无论大小匪帮都鼓着劲儿再干上几票,待入了冬好缩在窝里过日子。
营义人知道他们的德行,这个时节便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往这荒郊野外走,匪帮也就渐渐的收了心,打算着缩回老窝里去,谁知到了七月三日这天,一支十几人的队伍,慢慢的顺着小道,朝着他们的方向就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的一个小姑娘,骑着马,身子一颠一颠的,抓着一只蝾螈在手上玩,眉眼间一股童稚的戾气。
隔着很远她就站住了。
匪帮的小头领看着她,她看着小头领。
明明相隔有一段距离,可还是觉得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近若咫尺。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驾马靠近了他们,玩着玩着手中的蝾螈,就忽然把那东西塞进了嘴里,一面咀嚼,一面发出了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声音。
她在说话,却无人能够听懂,只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将头嗑在地上。
小姑娘大笑起来,她身后的人马上前,将他们用长枪钉在地上,割下匪徒的手臂,在惨叫中剥去衣衫递给她。
她捧着手臂大嚼起来,淋漓的血吃了满脸满手,而跟随其左右的人却对此视若无睹,反而提前备好了帕子,待她吞食完毕,随手丢下骨头后,才来擦她的手脸。
谭延舟在更后方沉默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吃饱了,快乐地回头对谭延舟招手:“来呀!到我这里来!”
谭延舟的目光扫过她身边的人,他们手腕上有一圈黑色的印记,个个面貌平庸,却势若山峦。
即便如今善善亲近他,这些人也依旧是无法绕开的。
谭延舟驾马到她身侧,见她舔着嘴角,像只吃饱了的野兽一样伸懒腰。他忽然想起来最初见到济善的时候,她也总是在吃东西,经常会饿。
那个时候她说要吃陈相青,他还无法确认她的真实意图。如今知道了,她当时是真的想把陈相青当作一块儿肉吃掉。
如今济善大抵摆脱了食欲的掌控,而善善还没有。
她依然会因为吃不饱而暴怒,唯一的区别是,她不会专注地去吃某一个人,也永远没有饱的感觉。
这意味着她其实处于一种愤怒中,只是不以人类的表情表现出来。
白玉京说她是最完善的那一个,但切实说,依然是次品。
白玉京守门人从谭延舟的身侧过,假意为他牵马,实则抬手攥了一下谭延舟的手腕。
这是一种警告,叫他在善善面前不要乱说话。
仙人很难被命令,命令会引发她们的愤怒与反抗,但她们容易被诱导。因为她们不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
善善自从诞生于世上开始,就不断地被喂食人肉。她大量地进食,因为太过习以为常,吃掉人对她而言就如同喝水吃米一样天经地义。
她问:“你认识她吗?你见过她吗?”
“认识。”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谭延舟想了想:“同你一样。”
曾经。
不,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被白玉京守门人围绕,她起码在诞生之时,接触到的依然是人间,而并非......
善善咬着手指吃吃地笑起来,看上去笑得很兴奋,但只有脸的下部分动了,眼睛黑漆漆的大睁着,其中全然是冷漠的,盯着肉的欲望。
她用与济善类似的手段吃掉了那帮匪徒,随后向江平进发,一路上歪着脑袋看山看水看花,有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她仰着头一直快把脑袋仰到背上去,张着嘴,着迷这地飞鸟远去。
谭延舟托住她的脑袋,道:“回去养只雀儿吧。”
她嘿嘿地笑,把脑袋枕在他的手心,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
第88章 残次品
石瑁带着载满了物资的车队回头往江平走,渐渐地闻到一股血腥味。
临到城下,他忽然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江平城门高耸屹立,灰墙之上静谧沉默,听不到一丝声音。
没有巡逻的兵,没有岗哨,什么都没有,仿佛守城之人已经笃定了危险已去。
石瑁不安地皱眉,饶是他,也依旧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忽然间!城门大开。
在城门被猛然推开的瞬间,城墙上忽然密密麻麻倒仰下来无数人!
他们咧着嘴大笑,缺着半只头颅,垂吊着舌头,或是晃着只剩半边的脖子。他们满头鲜血,浓稠淋漓,哈哈大笑。
城墙上密密麻麻倒仰下来的人,倒垂着头和发的人,目光如同无数利箭,直勾勾地盯着石瑁他们!
石瑁寒毛倒竖!
“走!走!”石瑁猛然大喊:“快走!”
然而更多鲜血淋漓的人从城门中冲了出来,密密麻麻,拖着残缺的身体却健步如飞,拖着刀枪长剑。
几乎是在瞬间,石瑁的车队被冲垮了。
他拔出刀来砍杀不止,手却越来越抖,逐渐得要握不住刀。
大泼大泼的血渗进他握刀的手指间,而那些冲来的敌人如同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满面狞笑,不知痛楚,即便身种数十刀,也依旧前冲不止。
这不是人。
石瑁意识到了。
江平已然变成了一座鬼城,从里面冲出来的,都不再是人!
石瑁左臂中了一刀,来不及转身,腹部再中一刀,那些怪物以手为抓,伸进他腹部的伤口去掏挖。
在肚肠被扯出来的那一刻,石瑁整个人脱力,猛然摔倒在地。
死亡的黑影逐渐笼罩双眼,石瑁在濒死的痉挛中,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仙人,救我.......”
“仙人救我!”
“......咳咳咳!”石瑁剧烈抽搐,口喷血沫醒来,他喘息着在地上滚了数圈,才缓缓神智清明,撑起身子来看四周。
江平城门前的地已经被血浸透了,遍地皆是残肢与肉碎,石瑁干呕了一阵,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而最令他惊愕的是,尸体都不见了。
无论是他带来的人,还是那些从江平城内冲出来的怪物。
没有尸体,除去厮杀时的满地狼藉之外,什么都不剩下,仿若此处只是一处寻常惨烈战场,不曾来过如鬼的怪物。
石瑁颤抖着摔了好几跤,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一时惊惧地想要大哭,一时劫后余生着想要逃走。
他踉踉跄跄跑了数步,猛然听见乌鸦“嘎嘎!”的嘶哑大叫,又是一哆嗦,再次跌倒在地上。
他心神俱裂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终于看见了始终静静坐在车辕上的济善。
人都没了,但是拖回来的物资却还都在,车被撞翻了,东西散落一地,济善坐在车辕上望着他,肩上停着一只乌鸦。
漆黑的乌鸦扇动翅膀嘎嘎大叫,石瑁抬起头,见头顶鸦群盘旋,纷纷而落。
济善从车辕上跳下来,下跳的时刻,乌鸦才发现自己蹲在一个活物上似的,再次发出尖利嘶哑的大叫,拍着翅膀飞走了。
“仙人,”石瑁喃喃地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被庇护的可贵,膝行着爬向她。
“他们......江平城.......不是人!江平是座鬼城!”
“我知道。”济善说:“我看见了。”
济善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有些干了的蒸饼:“你吃吗?”
石瑁一阵干呕,呕完了静一阵,又觉得饿起来,要吐不吐地看着她手里的饼。
济善看着他,一点一点把手里的饼撕开塞进嘴里咀嚼。
“不要着急。”她说:“不要着急。”
*
陈相青暂不动兵,无事可做,只好寻了个缸养鱼。缸是好缸,名窑里出的,名师绘的纹,忘了是姓王还是姓刘的藏品。只是他养得不怎么样,养了就死,死了又养。
属下见他一天一换水,三天一换鱼,眉眼间总是郁着一股气,便斗胆道:“这鱼不该放一处儿养啊,瞧那黑鱼,那种鱼长了利齿,生来就是吃鱼的,虽然游得慢,看着钝钝的,但仍不敢多养。”
“寻常是拿一条来,放在养斗鱼的缸里,叫它在缸底游曳,等着那些斗鱼互相斗,强的把弱的斗死了,那些半死不活的,无力游动的,便叫它吃。”
“您这缸里,原来放一条也就够啦,为何又放下去数条呢”
“多放如何?”
属下愣愣,才回过味来自己多嘴,暗自懊恼,却只好硬着头皮道:“原来一条,它吃该死的。如今这么多条,都要吃......缸里的鱼不就都要死了么否则它们吃什么?您......为何要这么做”
陈相青将手探入缸中,其他鱼儿以为是饵料,纷纷浮上来啄咬。
而缸底那些食鱼为生的鱼,却依旧一如既往地缓缓游动着。
忽然间水花四溅,是陈相青的手引起了水底波动,黑鱼猛然弹冲向前,一口咬住了从面前游过的斗鱼。
两条鱼在水中翻滚起来,另外数条黑鱼却不避开,反而朝着挣扎的地方靠拢,形成一块黑影。
“是啊,”陈相青抽回手,缓缓地说:“为什么呢?”
*
善善抱着一块血肉坐在地上吃,像吃西瓜那样拿勺子挖着吃,舔上面的血丝。
刺鼻的血臭味令人作呕,但周遭无论是白玉京守门人,还是她,都对四周徘徊的活死人习以为常。
她靠着谭延舟,歪着脑袋亲昵地说:“你知道么?她不是我,她带走了城内所有物资,来试探城中百姓是否变成了我的傀儡,可是竟然在发现我不是之后,还再将物资送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才不是我!”
“我控制他们,在江平等着她!她派回来的人全被我吃掉啦!哈哈哈哈哈哈!”
谭延舟忽然想济善很可能是最接近人类的仙人了,比起野兽,善善更像是在人间生活过许久,但依然无法理解人的那种东西。
白玉京守门人把她称作仙人,但她只是一块残缺的肢体,一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怪物。
她,只是像人。
第89章 赫赫之功
石瑁跟在济善身后,走小路与前方骑兵会合,他一路走来战战兢兢,过了两天吃饭还会作呕。
济善说:“什么感觉?”
石瑁按着心口:“鬼......”
“若有一日,大昭遍地都是这样的东西,又是什么感觉?”
“我朝亡矣!”
济善喝了一口肉汤,又问:“若是你也变成这样的东西呢?自然,没有那么可怖,不流血,也不是那般拖着头,断着胳膊的模样。就......还同你现在一个样子,只是更加齐心。”
石瑁睁大眼睛:“什么,什么意思?”
济善说:“他们也信奉仙人,另一个仙人。身心都在那位的控制之下,我也可以用那种手段来控制你们。”
他惊了:“另一个!”
“他们打起仗来的样子你看得清楚了,不会有逃兵,不会退缩,全城上下,皆听一人指令。这样的心齐的队伍,便是拆散了,放到城里过日子,也都是安分的,听着规矩生活,不会有作奸犯科,强权欺压。”
济善问他:“你觉得好不好?”
石瑁哆嗦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济善再问:“你想一想,是全天下只听一人,只按一个规矩来的好,还是从皇帝到百官,从百官到权贵豪强,最终又从富家到贫农的层层剥盘要好?以往单单是一个平南王,就能随意处置你们,拿你们的命来献祭,而这种献祭对于整个大昭而言,根本毫无用处,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一人的贪欲。”
”仅仅是一个王爷,为了满足自己,就能杀无辜百姓,更别提其他王公贵族,又白白耗费掉多少生民。”
“而假若你们都跟随于我,受我的掌控,那么除我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决定你们的生死。没有皇帝,王爷,贵族,官员与富户,你们按人头分田,交一样的税,不会被趁机多征,不会因为一时歉收而家破人亡。你们不必做人家的奴隶,全天下的人都是同等的身份。不好么?”
石瑁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可是......没皇帝怎么行?!没官儿......”
他脑子里打结,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什么话。
济善看他脑子转不过来弯,也不说话了,把饭吃完,在天黑前与大部汇合,进了临时扎下的军帐。
对她而言,随便弄人进来就是兵,并不需要专门征兵,只要马是战马,有盔甲武器,那立即在当地就能拉出一支军队来。
对她如此,对另一个仙人来说也是如此。
石瑁一直到天黑才回过味来,他捏着一支蜡烛进了济善的帐,脸色煞白:“仙人,他们......都是么?”
他把军帐掀开了,露出身后连绵的临时营地来。
十分诡异的是,这片临时驻扎的营地既不生火,也不点灯,除却济善身侧几个帐里有灯之外,正片营地都是黑漆漆的寂静,只有马匹嘶鸣。
几千人的队伍,这么安静。
“是。”济善点头:“以后会有更多。如果现在他们不归我,日后便会落到其他仙人的手中。你想归我管,还是他们?”
石瑁说:“你们......这不对,你们,你们不是人,这不对......”
他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楚话来,蜡烛的热油滴在手上,也仿佛感觉不出烫来。
济善的表情很柔和,声音也很平稳:“怎么?你害怕?不用怕,就同之前一样,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有仙人在,我们......我们不会死。”
石瑁说着笑了笑,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济善拜了拜,捏着蜡烛走了。
第二日早晨,济善睁开眼走出军帐,看见石瑁吊死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济善茫然地走到他的尸体下,四处看了看。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一封书信,分明原来那么想活,高声乞求着仙人救他,可是转瞬间就自尽身亡。
为什么?
因为昨日自己问他那些话?
还是两千不做声的骑兵把他吓着了?他们又怎么会有另一个仙人的傀儡恐怖?
济善举目四望,她身边没有一个能够商讨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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