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她苏醒开始身边就没有几个人,她是没办法理解那种一个人走在路上,会接连不断碰到熟人,不停聊天讲话的。也不明白那种见到故人旧友,就格外网开一面,心软开后门走快捷方式的。
人情世故这四个字,在济善这里就是天书。她既不理解,也不赞成,回望过去所见,私以为多少冤苦,都从这四个字里出来的。
最多最多,济善只能明白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之间这种血缘关系,再加上一个夫妻就是顶天了——夫妻关系她也是很难想通的,两个陌生人,无缘无故地因为几张帖子,一场宴会锁定了,自此之后彼此相伴到老,互相扶持信任。怎么可能?
又见过许多夫妻相害,血亲相残,可见这种联系是根本不可靠的。
人为了获得同类的陪伴与帮助,为自己设立了层层关联——母、父子,兄弟姐妹,夫妻,直系血亲,旁支亲族,同姓宗族,同僚,同朝。
但没有一样能够一劳永逸,没有一样真正能够保障他们,相反,这些关系很可能反过来成为利刃,撬走一方的钱财甚至性命。
比起恐惧,石瑁的死更像是一种反抗,好像是在说:尤其变成那样,我宁愿死。
她简直无法理解为了维护这种关系而自尽。
好在她还能联系上陈相青,于是派出自己的信徒去问了,陈相青成日玩他那个鱼缸,折了一支细竹来拨动鱼群。
陈相青听完她的话,一言不发,看着水中的鱼群翻来滚去,半响说:“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不赞同,因为你是小平南王...他们都这么称呼你,他也不同样,他却只是一个曾经被当作人牲的奴仆。他为什么不同意?他为什么不想过这种日子?”
陈相青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话啊?”
“我最近在想白玉京那帮人。”陈相青却不回答,另外起了一个话头,道:“你认为他们把那些仙人养出来是为了做什么?”
“与我抗衡?你这几日想出什么来了?”
陈相青嗯了一声,又说:“我这几日就想出来一句话。”
“什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以及,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济善说:“我不明白。”
“嗯......”陈相青道:“你总要自己弄明白的。我即便解释出来,你也不能意会。这句话是说,擅长打仗的人,不会有太过令人注目的成绩,擅长下棋的人,也不会用一招逆转的方式来使输局翻盘。”
济善沉默。
“你当初觉得自己夺城一举,威能赫赫,但实际上很快又被夺回去了。我们觉得炸掉尺罗城,是把白玉京逼出暗处,也未必就是我们真正占据了主动权。”
陈相青缸中的黑鱼已经将其余斗鱼全部吃掉了,于是暴躁地在缸中游动着,有的被他挑动的不耐烦,于是便来咬他的枝条。
“我知道你现在是有点自满的,我也同你一样。但我这几日想了又想。如果仅凭这样,就想要翻了他们几百年筹措的盘,未免异想天开。”
济善默默地听着,觉得陈相青的口风与之前又有几分不一样了。
在这几日,他守着一个鱼缸,不知道又变了几次心思。
她缓缓地眯起眼睛,察觉到了陈相青话中的疏离。
他一句话划分了你我区别,终归他是人,她不认同人的社会情义,他也绝不认可仙的冷绝杀伐。
而这种疏离不需要任何变动,仅仅只是脑中一个念头转圜。
在二人都同为白玉京棋子的时候,他们是彼此同盟,但除去这一层同盟,他们还有一层天然相反的立场。
仙人掌控世人,而陈相青并不愿意受掌控。
石瑁面临这样的掌控宁愿死,何况陈相青?何况其他人?
数日之后,当初掌控江平城的仙人名扬甘州,洛州,她一路摧枯拉朽地推城攻地,屠杀生灵,所过之处,无一活口。
她名声大震,与此同时,也恶名远扬。
济善得知了她的名讳,两个字,简简单单,就叫善善。
活似自己的小名似的。
济善忍不住想,假若五年前自己没死,如今会不会就是善善这副模样?
她当年夺城的时候,可不比善善心软到哪里去啊。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善如今是战功赫赫了,但屠城杀戮的名声远传万里,不出一月,整个大昭都知道出现了她这么个人物。
起初济善并不以为意,她心里是早晚有这么一遭的,仙人打起来轰轰烈烈,凶悍之时都能够做到善善这个程度。
因为人在祂们手中不会轻易死亡,故而也就不会有所谓的“伤兵退居二线”的说法,等打到这个人完全用不了了,那基本上也就碎了,拼都拼不成人样了——这也是善善恶名远扬的原因之一。
到她手里的人,若是不开战,就都还好,一旦开战,基本上没有能够活着回来的。
善善有一个非常恐怖的习惯,她把兵当死士派出去用。比方说,她发兵五千,那么这五千兵就会沿着设想好的路线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五千人全部死干净,死到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这是非常可怕的,这意味她不会停下整顿军务,不会在意补给,更加不会因为担心舆论或者民意,打到某个地方就适可而止的停下。
如果五千人能够打到京城,她就会一直打到京城,把皇帝杀在龙椅之上。至于常人要考虑的群臣是否信服,百姓是否心向的问题,她是完全不用考虑的,这一点仙人想法一致,无论人怎么想,最后变成傀儡,那么这些想法都只会随之灰飞烟灭。
于是对于武将和众官而言,一旦自己的城池落到她的进攻路线上,那只能死战或者提前逃走,不议和,更不休战。
在她恶名远扬的一月里,善善又连续攻下五城,把战线拉成一个巨大的圆弧,逐渐包围了济善的控制范围。
济善本来只是设想要一支完全听从自己的队伍,到了这一日,忽然想,如果真的到了与善善举兵相对的那一日,面对善善那种把人用到碎的打法,自己能够撑得住吗?
假若撑不住,自己会不会也采取同样的路数,把手里的兵一直驱使在前线,拼到他们支离破碎为止?
如果没有伤兵,那要补人上去,就只能源源不断地捕取新的信徒和傀儡。
她会完全被拖入消耗战之中。
第90章 歧途
她想要激怒善善,如今也确实激怒了善善。
济善把自己的信徒藏在市井之中,除去自己明面上的骑兵之外,并不与善善正面对战。
而她的骑兵胯下是阎罗驹,活死人根本恐吓不到这种畜生,相反善善的军队却只能依靠步兵,一旦用马,那些寻常的战马则一定会在被死亡包裹的阴影中溃散,不受指挥。
济善的势力藏在甘州以南,黎州青州这些地方。她的力量曾经被陈相青联合皇帝一起消弱过,然而一点火星子没灭干净,悄悄地还是燃着,并且蔓延的范围很宽。
她学聪明了,不在一个地方大批地聚集信众,把他们分散开,即便是被围剿,也依然能于其他地方再生。
然而善善于她完全相反,她攻一个地方,就必定要把那个地方全部吃掉,占据之后,再往前走。
又过去三个月,济善以甘州西部为界限,与善善屡次交兵。
济善并不满意陈相青那一次的态度,于是打了几场后,假意大败,把骑兵往回退,一直撤到定州,营造出想要逃回势力范围黎州的假象,以此模糊善善对自己信众范围的揣摩。
有一种说法是说逃命不能往家门口逃,否则便将仇敌引进了自己家,会危急其他家人。但济善就可劲往黎州跑,骑兵撒开蹄子夜奔,眨眼就入了定州。
定州刺史先是派兵拦,没拦住,再一打听,见前面是济善的兵,后面追着活阎王善善的兵,当即魂飞魄散,连夜带着人逃了。
济善进城的时候,主城几乎都空了。
甘州再往下是定州,定州接黎州,善善见济善的逃亡路线,就直接越过甘州打定州,想要将甘州包饺子,把手直接伸到黎州去。
陈相青不可能允许她们把仗打到自己家里来,只好被逼着出武器。
济善狮子大开口,一张一张单子开,把陈相青看得咬牙切齿。
他知道她的心思,她是自满且容易骄狂的,她去激怒善善,一方面是为了摧毁白玉京的控制,另一方面,她也很容易因此而陷入对战局的狂热之中。这是祂们的本性。
她也清楚他的心思,陈相青必然藏私。
善善横空出世后,整个南地恐吓不已,仅仅是她往定州来的消息,便已经吓得知晓风声的人往南逃,或者绕路北上。
陈相青在这中间买低卖高,趁机收购大批低价庄子住宅,屯粮买铁。
善善把整个平昭一分为二,以江平为起点,在国土上杀出了一条空白线。假若北方的皇帝想要派军来镇压,那么必定要通过数座鬼城,这个过程中得不到任何补给,看不到任何人烟。
而最为令人恐慌的人,南地的世族发现,皇帝不管。
奏表折子,请求哭诉,一概没有任何回应。
皇帝不管!
无法言说的恐慌迅速在南地蔓延,世族本能地寻求稳当的依靠,这种情况下,除去了刘王两家的陈相青,便是独一份的香饽饽。
而恐慌层层向下渗透,但凡有些人脉关系的,也都知道了。
这些人无法通过与持兵之人搭上关系来保全自己,也压根无力应对这种大势力之间的彼此碾压,于是只能逃。
逃的时候带不走的东西只好快速抛售,他们在前头抛,陈相青在后面收,收得盆满钵满。
单是据济善所知,他手里新入的山庄就有快百来个,南地的田是一年三产的,好些的山庄一年收成四千五百两上下,粮食更不用说,几千石。
信徒所见,他这些日子没闲着,对外说是要往甘州去,实际上带着兵占了两个矿,一处盐田。
青州原来是朗氏的势力,但如今朗氏式微,城里的铺子渐渐都到了陈相青的手里。这么一算,他简直是要富可敌国。
济善把账算了一番,忽然摔了笔,回过味来,大骂了陈相青一声。
她被陈相青当刀使了。
或者说,他一举两得,又将消息告知了她,将她拉做同盟,一同对抗白玉京,又拿她挡在前面,对上了白玉京所控的仙人。
济善出头,他皆她掀白玉京桌子的时候,除掉南地十二州两大家势力。
再之后,济善往前打,陈相青能够趁机养精蓄锐,只吃刘王而家,济善往回退,他能趁机吃整个南地。
啧。
他当初因为阎罗驹出的血,如今加倍收回来了。
济善怎么会愿意,于是使劲从他手里掏军资,又叫他去阿黏手里买阎罗驹以备后用。
善善一路大胜过来,在定州就连吃败仗。
马有灵性,战马尤其,背上骑个死人,面前冲来个死人,视线对敌方战马相交,又是一种极其血腥的凶悍生灵,立马就崩溃了,咴咴大叫着狂冲,反而将自己的队伍冲得四分五裂。
善善改用步兵,人海战术往里面填,也会被分流冲垮,攻一城,连攻一月也攻不下来,城下堆满了尸体,恶臭味沸反盈天。
济善守在城里,得知善善开始疯狂搜罗能与阎罗驹相抗的马匹,以及大型攻城兵器。
与此同时,陈相青给了济善一个消息,讲那个叫阿黏的黑商。
此人放出手中有阎罗驹的消息,已经放了许久,但却不卖。一直到善善横空出世,恶名远扬,活阎王的名声越大,她手中的阎罗驹越值钱,但依然不卖。
济善说:“她在等你买么?”
陈相青摇头:“我问过了,依旧不卖。她如今不卖,攒在手里会生恨。如今阎罗驹的价格太高了,她会因此惹来杀身之祸。她生意做到这个程度,不该这么贪婪,贪得失了理智。”
济善沉吟片刻:“你是说她要把马卖给善善?”
“你小心她。”
“可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什么早早放消息给我们?待价而沽也要有个限度。”
“我也这样想,暂且没动。”
又过十日,善善发觉自己真的攻不下济善所守的这座城。
她开始像济善预想的一般,大肆吞噬周遭的百姓,把他们驱使上战场,企图拿人活生生迭出一个跨越城墙的阶梯来。
这个时候,陈相青再度联系济善:“那个黑商动了,果然是要驱马往定州来。”
济善求之不得,说:“放她过来!”
济善还真扛不住她那可怕的人海战术,凡人将领用“人海战术”是个比喻,善善是真人海,源源不断,活人踩在死人上,如同浪潮一层一层涌上来,叫人看着头皮发麻。别说是攻城,善善能拿人把整个城都填满。
大量的死人催生出可怕的疫病,疫病大规模传播,又将无数苦苦挣扎的人推向信奉仙人的道路。
如果不像善善一样,以战养战,她早晚要被从定州打退的。
济善意识到她们的手段其实是一样的,当年她通过死亡诱逼凡人成为信徒,如今善善用战争逼迫凡人成为傀儡。
只是善善的手段更为激进,她不拿人当人,不......人对她而言就只是人,而她是仙。
她隐隐有些明白石瑁为什么死。
或许是在那个深夜,他看着满地寂静的活死人,终于明白,信奉仙人,不是拯救。
陈相青从来也不信奉她,更不向她许愿。
善善既然能够连续吃掉数城,阿黏的存在自然也不是秘密,当她终于联系上阿黏,令她驱马前来见自己的时候,善善终于在连日的败中,感觉到了一些宽心。
她还专门拨出傀儡,半路去接阿黏,一直把她带进自己的驻地。
阿黏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连眼睛也不露出来,善善围着她转了一圈,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把自己包成这样?”
阿黏回答:“疫疾泛滥之地,不得不防。”
“没关系呀。”善善用很甜美的声音说:“只要你信奉我,就永远也不会死。也再也不用担心生病啦。你看——”
她朝身后指去:“他们都信奉于我。”
在那些人里,上到一地父母官,下到普通人家,都抬起头来看阿黏。
笑得和善善一模一样。
第91章 谈判
阿黏心底一阵发冷。
善善上来握她的手,站在堆满了尸体的空地上,笑容天真无邪:“咱们去看看马!”
阿黏被几根粘腻冰冷的东西抓住了手,下意识想要收回,那东西却把她攥得死紧。
察觉到阿黏细微的反抗,善善扬起脸来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抱住了阿黏的腰,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似的,把脸贴在了她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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