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生鳞不懂他何意,摸摸胡须,尔后笑道:“如今市面上金豆稀缺,是最值钱的物件。若大肃王不满意,我再追加几件玉器。”
对方笑道:“你弄不到金子就说稀缺,上次给的酒盏都是次货。老爷爷哄咱们乡巴佬,拿次的来填塞。”
这一船小辫子十分粗鲁,并且人高马大,腰上佩全套刀剑。冬雷正想劝说,未开口,对方眼明手快,一顶膝盖,一把按住他。江头帮的人立刻清醒,他们是来闹事的,哪知为时已晚,此行原不张扬,不过数位赖生鳞的亲信同行,此刻纷纷给人钳住手脚不得动弹。
领头的小辫子叫荣保,一把揪住赖老头的领口,拖到我面前。
“如何,你要亲自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赖生鳞面色雪白,直直瞪着我,半晌说道:“你…你这个孽障,竟敢勾通外族?”
冬雷怒喊:“江头,咱们给人设计了。”
我笑道:“我跟着赖爷爷学习,也想同渤海国做生意。”
赖生鳞遂冷笑:“果然夷人都靠不住。”
柳二见人已擒获,上前背我下船。郭池等在岸边,他一直暗中跟着我们。我重新坐上轮椅,刚才给摔几下,如今腰腿生疼。郭池问我,你为何确定渤海国的人会和江头帮翻脸。
这时荣保拎着两只头颅下船,扔到我面前,鲜血淅淅沥沥溅了一地。
“这两个是你要的。”
我要见到赖生鳞和冬雷的尸体。
他又问:“剩下的人呢?”
我回答:“扔到河里,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对方点头,回去办差,真的没有声音。两刻钟后他返回,我叫人拿红丝绒袋过来,里面全是金币。
荣保很满意:“往后咱们就同闵公子做生意。”
我说:“我喜欢讲信用,口风紧的人。”
对方收钱后,登船扬帆离去。这里柳二用黄沙盖掉血渍,接着又上船清理。很快这个渡口回归寂静,那条弯弯小船独自停泊,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朝郭池咧嘴笑道:“这事别牵连四叔,只说我一人所为。”
郭池凝眉:“赖生鳞死了,只怕铜雀台要乱一阵子。毕竟他在此地耕耘一辈子。”
“何以见得,没有他,或许它能得到重生。郭池,你相信有种恶人,是以英雄的姿态出现么?因为普通人太愚蠢。”
郭池提起还有一人未抓到:“羽林卫纲纪不正,有计小涂之流混入。我想尽快告之陛下,顺道送喜儿和公主回去。”
“不行,”我马上阻拦,“如今流民四窜,没我亲自护送,喜儿哪儿都不能去。”
他生气了,一副情敌的模样,要跟我比比高下。冷静想,如果他真要带人走,只怕我拦不住。
不得已改口:“郭将军最好先留下。一是等卓芳回来,二来么,四叔夫妇文弱,我又是这样,我们都需要你的保护。”
看出他吃软不吃硬。我们几个加起来,再加喜儿,很容易触动侠骨柔肠。
“无论如此,我需写封信去京都。”他仔细想完,决心告诉我,“尤其写清今日之事。今日是你我二人的主意,若前桥阁责难,不可叫你一人担责任。”
第97章 鹣鲽情深(十四) 收到郭池信后的一个……
收到郭池信后的一个月, 闵代英又给我寄了封信。那信的前半部是四叔写的,简述铜雀台那段工程大致需两年完工,计划第三年通航, 沿岸如何设置码头, 如何植树铺路。后半部则是闵代英的字, 主旨便是要钱。
我读信的时候, 正坐在镜花水月楼看戏。今年元宵很热闹, 水月楼搭了戏台子,请到南园戏班,连唱三天潮生万象。那戏说的是一名叫潮生的小厮,某日救活一株豆苗,土地神看了欢喜,点了他的通天眼,从此他能瞧见阴阳两地的魂魄。城里人知道他的本事, 纷纷请他通灵,为此闹出不少笑话。戏班排演时, 预备了六出,每日两出,早晚各一出。霞光殿和琼华宫下帖,宴请各府亲朋看戏取乐。水月楼内朱纱碧影, 烟暖烛颤,笑靥盈盈。戏台上的潮生正帮一个儿子找父亲。那儿子经营果子铺, 因为老父离世,做不出乌梅干的酸甜味, 客人不买,自然逐年萧索。潮生烧了冥纸,贿赂阴司门神, 叫他们留一条缝儿,使老父的魂魄能出来。老父眼见家业凋零,心里着急,立刻给出一张食谱。潮生递了食谱给儿子,竟是盐腌鸭胗的做法,儿子疑惑了,拿起尝尝,说这个根本不甜。台上的人扮得认真,台下的人看得可乐。
崔流秀见我笑了,提醒我给宫人放赏,年节里伺候,个个累得够呛,这次放赏不能吝啬。恰好此刻读到闵代英的信,信中请求拨付数百两金银,他想在铜雀台建十座大庙,先接济当地贫苦,尔后布施治学。又提议免去当地赋税,最好能免二十年,使农户安心耕地养鱼。末了,直言保定侯年岁大了,请陛下将他接回城里养老。虽然郭池事先告知前后因果,闵代英这语气依然叫人生火,俨然铜雀台已成他的领地。
“陛下,过了正月,恐有人要参大公子呢。”崔流秀见我神色,笑着说,“老奴伺候各府吃茶,偶然听见人议论。再有半月开阁,陛下需想好如何应对。”
我就问:“你服侍三朝,觉得大公子为人如何?”
崔流秀答道:“大公子聪慧能干,有仁心。就是年轻不懂规矩。”
我听了前半句,心里有所触动,接着说:“铜雀台乱糟糟的,我总想亲自去一次。”
“哎哟,陛下怎可离开京都。”他立即劝阻,“既然那里乱得很,就交给大公子去整理。他是臣子,理应为君效劳。再说宫里没陛下主持,岂不乱了套。”
我看着他,微微笑道:“谁领头要参他?”
老头就说:“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责怪大公子擅做主张,不问陛下意见,先摘了人的脑袋。另有一项,如今去的那拨人,空缺要补上,不能只由大公子说了算。”
我知道了,沉默一会:“他们是借你的口说给我听。”
既然过完正月再开阁,这些天还算清闲。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母亲和小冰处都有女客,我想出宫逛逛。此时宫人回禀,太常寺的何红山等着见我。祭祀大礼都行过了,他来干什么。
崔流秀提醒我:“今日何府女眷进宫,他府上千金与下江王氏定了亲,为这事特来谢恩的。”
果然何红山叩首,说了同样的话,又提及太后与皇后各赏赐一份嫁妆,对此千恩万谢。
我笑问:“那你来见我,是想再要点东西。”
对方连说不敢,淳化新年万象叠辉,他深受上恩,无以为报,奉承了我好一会,接着才低眉道:“陛下,臣有一小事,不得已必须上禀。”
我不啃声。他继续说:“这次王相公的船过来下聘礼,沿水路经铜雀台,却遭人劫了船。我得知后,打听到劫船的是郡主府的人。臣没有张扬,先来告诉陛下。首先郡主与我们交好,那些东西也不值什么。只盼陛下能告诫大公子一回,叫他别恣意妄为。”
拧起眉头:“他要抢聘礼干什么?”
“那船上的十二件金佛,四条海珠项链,两件缠丝玛瑙头冠,一盏翡翠琉璃樽都叫他拿走了。另有更甚,大
公子经常截停富商的船,搜罗值钱物件,占为己有。他堂堂郡主府的世子,此举实在下流…”
我抬手,示意他别再说,暂时不想再听铜雀台的新闻。何红山会意,便提起他家新姑爷斯文乖巧,如今跟着王珒运货做买卖,人很有出息。他大概知道一些王珒与我的渊源,又着实夸赞他一番,称邺城的这番兴旺,皆仰仗王大相公精明强干。
小冰提起白日见的女客,说了同样的话。何小姐的聘礼弄丢了,好大的金珠给抢了,她眼泪汪汪。我哼哼冷笑,女人也来参合,不明就里乱讲话。他们结亲归结亲,别参合铜雀台的事。
小冰就笑道:“喜儿的信里,描述大公子惩奸除恶,智勇双全,对他满心崇拜呢。同今日新娘子所讲的,浑然似两个人。”
我就说:“他意气用事,先斩后奏。江头那帮人与朝中多人交好,今天何红山先来打暗号,之后工曹会来找我,再等台鉴所参他。他们不允许他霸着铜雀台,更不允许他出风头。”
小冰拧起眉头:“可他真的打家劫舍,这样也不对。”
我没答话,明白他孤守危地,要钱援助,但这次抢劫多半是人添油加醋构陷的。若今后朝廷无法拨财物过去,或者他真的会抢。他在永昌带过兵,做这种事自然熟练。
大概我面色阴沉,小冰便温柔劝慰:“即便这样,那里还有郑大人和郭池,你不必过于忧虑。”
那时我俩正吃晚饭,琼华宫静悄悄的。拨弄碗里的莲藕,其实我不喜欢吃莲藕,不过御医说我血热,偶尔吃性凉的食物好,所以膳房时常炖新鲜莲藕。我明白不喜欢的东西,不代表对自己无益。
她一定听了外人的话,怕我对闵代英有成见。我笑道:“若他能为我分忧,我高兴还来不及。”
过去两天,等到王琮回城复命。他从水缝峡谷回来,依照郭池信里的描述,在某个洞口的地下挖到数十具遗体。阿松在一旁,拿着名册对照一遍。除去死了的,只是找不到计小涂,翻遍大营内的所有名录,只有一人名为谭小涂。他俩知道犯了大错,眉眼内惴惴之色,屏息畏立,静候我的指示。我恼怒极了,因为文治非我所长,羽林卫却由我亲手训导,如今有人说反叛就反叛,连名字都不是真的,若传去前桥阁,岂不叫我颜面扫地。
瞧他一脸风霜之色,十几天来回奔波,连年节也未好好过。王琮跟随我多年,出生入死,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信。忍着火气,叫他先回去换衣服。他犹豫着,提及岳父大人来城里,想去问候一声。许久没见万家针,我心里惦记着事,郁结不得纾解,便一同前往。
正月未过完,街市很热闹,处处有孩童点炮竹嬉闹,一路行至破锣巷。柳家武馆设于小巷深处,两侧门柱各缀了彩纸灯笼。我们赶到时临近黄昏,烛火亮着,屋檐的木棱子覆着雪。他们一家进城过年,如何里头寂静一片。
王琮上前敲门。大宝见我私访,连忙让进门。猛一瞧,庭院里的人大致脸上有伤,箱笼堆在墙角无人管,几个老仆围起,忙着起火生炉子。等步入暖阁,万家针斜趴于床榻,左脸红肿一片,哑着嗓子哎呦叫疼,小童正往他腰上敷热滚滚的药贴。见我进来,又让座又告罪。原来他进京途中遇见两名衙役,因为有一段同路,大家雇辆大车同坐同行。时间长了,见他身上有些钱,遂拿起官差身份,死皮赖脸勒索财物。他是个好脾气,奈何柳娘子不愿顺势伏低,与他们几番争执不休。衙役叫来当地酒保帮衬,柳家的怒火中烧,接着就动了拳脚。老头忙着护孩子,遭人迎面一拳,向后一摔,当即折了腰。结果耽搁大半月养伤,带的东西丢了一半,人是昨天才到的。
王琮跳起来,生气道:“是哪几个人,岳父问清名字没?”
万家针见他认真,连忙说:“罢了,找到人又怎样,丢的东西,他们赔不了,不过打一顿出气,与我也没半分益处。倒是为难你,兴师动众去找人,罚得重或是罚得轻,牵丝攀藤,恐怕闹出许多事来。陛下,不值得为这事小题大做。”
我笑道:“既然撞见,就不能不管。他们这样胡闹不是一二日了,如今杀鸡儆猴,给所有人立个警醒。”
万家针听我这样说,也笑道:“如今世道乱得很,也不知为什么。没人正经做事。庄里的绣工走了不少,嫌苦闷,去别处寻财路了。”
此行就想问万家庄每年能做多少绣活。丝帛锦缎,织线绣绒,从鼓城多换出些金币。内帑需要金银充裕。
我表述得委婉,万家针立刻满口答应。他只有一只手了。想到他近六十的年纪,身弱神怠,我不忍多施于负担。幸好庄里有他的徒弟,另外庐江郡还有不少绣庄。
他笑道:“陛下,值钱的东西都要花精力。好的绣工重品味,材质手工虽重要,不及品味要紧。品味即品格,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能教出多少,要看后人能接受多少。”
屋里静默片刻。一会儿大宝敲门,小宝拎一小箱,翻开一瞧,是两件叠好的新衣。老伯说难得过来一次,这是送给我的年礼。
大宝觑眼瞧着:“陛下穿深色的很合身。”
我先拾起的是墨色粗毛大衣,箱子里还有一件银灰丝织面的夹袄。
大宝又摸摸那银灰的,说这件夹袄更费工夫。
他父亲就解释:“除去手工,主要靠着缎面好,日光底下有色泽。旧年里,咱们亲去吴江挑蚕,圈个小作坊,带回来自己养的。一套整齐的人力物力,行云流水般送进宫。那件浅色的原叫云海烟波,是秀坊姑姑最喜欢的颜色。如今照着旧年针法,新作一套送给陛下。”
我粗糙惯了,不懂欣赏这些精致物件。如此看来,还是旧年的东西好。衣裳如此,这世道也如此。大宝小宝站在面前,英姿挺拔,亮澄澄的眸子注视我。年轻人的眼眸总是格外清澈,越老越浑浊,因为搅和太多世俗鄙陋。人如此,一个王朝也会如此。
老伯见我郁郁之色,就问王琮:“陛下是遇到烦心事了?”
我思索一番,竟然无法回答,只能说:“万伯伯见多识广,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
只是怕我多心,才谨言慎行。
老头扶着腰,不得已笑道:“今日说的太多,令陛下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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