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至晚间,刚入宫门,母亲派人请我过去。偏殿的正面墙上,新挂一幅百子千孙图,她说是何夫人送的。画的下方有架烛台,红烛的蜡油掉下来,像暗红色的浆糊,黏黏糊糊颓塌着铜皮。这几日未给母亲请安,她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将铜雀台的情形告诉她。一直觉得被掳去南岭,自己遭了大罪,实则战祸临乱世,所有人的遭遇是一样的。母亲听了,没有接话,她埋怨我冬日夜晚还在宫外乱逛,不在意身体也不在意安全。又问郭池在洛水的差事做完没有,叫他尽快回城才好。
我无甚好说。暖阁设了一小桌酒菜,供着香炉,这才是正经事。她让我为父皇单独上三柱香。
“大殿祭祀,祖先都是一道拜的。如今这里你拜一拜,从你十岁出去,就没再拜过他,想来是不妥的。去年我让你和小冰一起拜,你都不愿意。世间万物以孝为先,你身为君王,应该以身作则。”
我依言照做,眼中却没多少情感。
母亲在我身旁,诚心祈祷:“愿君上保佑吾儿平安
顺遂,子孙延绵。”
我笑道:“不知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想起我们母子。”
虽然暖阁里没有其他人,她让我的态度持重些。
这晚我很想倾吐心事,启口告诉她:“母亲知道临死那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在想自己的棺柩摆到地宫哪里,要带多少陪葬,悼词用多少字,能有多少人为他哭。他把这些清清楚楚写成遗诏,交给前桥阁保存。”
走进中殿的头一天,我从前桥阁封存的密盒内取出这份遗诏。里面没有提到我,也没有长丰。他没为铁麒麟的继任操半点心。
母亲双手相叠,抵在胸口。她没有什么表情。半晌,木然低语:“多亏神明保佑,多亏丞相他们…”
“他为君为父,都极其糟糕,母亲为何从来不说?”
她不知我怎么了,今晚突然大发脾气。我做不了明君,但我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为什么人人都要敬畏祖先?这样永远看不见他们的缺点。手持檀香,胸膛起伏,跪了许久。火盆内的碳微微发红,同镜子里的人脸一样。我站起来,叫人端走香炉。
母亲不理解我的失望。她见到我,只能想到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她说既然你有主意,觉得自己父亲不好,就该好好待自己的骨肉。
“我说过几次,叫白姑娘挪进宫里,你百般不同意。你自己的孩子,难道生在外头不成?你是怕朝臣议论,还是怕皇后生气?”
她在九鹿最安全。挪进内廷,我就控制不了。
母亲就说:“放在我宫里,我不会叫人欺负她。”
我想了想,她控制不住小冰,还是摇摇头。若老天赐予一线生机,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再领他进宫。到时候不管小冰是否同意,我要亲自教养他,带他骑马射箭,送他去雍州读书写字。不会令他害怕孤独,不会让他离开故土,不会叫他埋怨自己的父母。
母亲心疼我,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的脖子。
我喃喃说着:“生下孩子也没用,这里长久不了,我有预感。像南山寺,远远瞧着很辉宏,红日映飞檐,柱子横梁却爬满虫,啃得内里空洞,霎那就能轰然倾塌。我不远千里回到故土,它却长久不了。”
母亲搂住我,问我是不是喝酒了,胡言乱语。可我真的有预感。
“而且我无能为力。哪天它轰然倾倒,我只是它的一块碎片。”
对面那张百子千孙图给晚风吹起,我更是频频摇头。晚风吹到脸上,猛然间预感更强烈,我和我的百子千孙,最后都是一块普通的碎片。
第98章 琼华雨露(十三) 新年过完后,天气尚……
新年过完后, 天气尚未回暖,单立多去了几次郊外大营,回来就受了凉。他自己没当回事, 只睡在中殿后的寝室, 前桥阁若有上禀, 照旧在寝殿议事。好几日过去, 高烧依然不退, 母亲着急,责令将人挪到霞光殿养病,外务的事一律搁置。
我伺候汤药的时候,劝母亲不用忧心,他只是外感风寒,内里无病,躺几日便会好。母亲怪我不经心, 不知心疼夫君,这些天他瘦了好多, 而我一点没在意。那刻我守在床前,琢磨他哪里瘦了。趁无人觉察,偷偷掀起被角,哪知他已经醒了, 一下按住我的手,乌沉沉的眼珠瞅着我。
“扶我起来。”
他命令完, 我知道他要去更衣。这事他不要內监伺候,只许我去扶。这样白天黑夜, 我都得守着他。照一照镜子,自己才瘦了。
接着又提要求:“一身汗,我要洗澡。”
我劝他别洗, 身体刚刚好些。可他执意要洗。只好叫宫人烧水,放下暖阁的厚帘子,四角点着火盆,水汽蒸得屋子起了雾。我试了试水,这才让他进来。褪掉衣裤,又猛打几个喷嚏,他泡舒服了,就叫我出去等着。
萍萍在外间,捂嘴笑道:“真是怪脾气,这样也不让我们瞧,幸好姐姐治得住他。”
算一算日子,今天是初九,外朝有奏本进来,等他清醒些,又要我读给他听。
萍萍见我累,找出厚褥子,卷起堆在榻首,让我倚着歇一歇。才刚躺好,里间就传来叫声:“小冰,你在哪?”
后来吃饭时,母亲瞧我垂着眼皮,就让我回去休息。她说今夜叫萍萍守着。
我说:“他好多了,睡得沉,不用人斟茶递水,留着小葵,叫他留心体温就好。”
母亲哪肯听我的话,嘱咐了萍萍一篇话。吃完饭,又叫人端来一大碗姜汤,又烫又辣。
“外头冷,雪未化尽,你喝几口再走。别说我偏心,只顾那一个,不顾你了。”
天色微暗。金芽芽等在门外,递过手炉,我揣到怀里,冷风一吹,好像冰渣子打到脸上,依然冻得哆嗦。我俩回到琼华宫,茶炉子的火苗突突跳着,她指挥人给我换衣服鞋袜,又找来汤婆子,裹着毛巾,说这个焐脚底很舒坦。虽然我不在,但她打理琼华宫井然有序,一脸得意样,等着我的褒奖。
桌上摆着一碟核桃酥,这是她最爱吃的。手脚都暖和了,她就边吃边打听陛下的病情,听到萍萍今夜服侍他,满心不乐显露出来。
“陛下可疼爱萍萍了,姐姐没看出来?”
我当然知道。再过几年,萍萍就会住进侧宫。偏居侧宫,其实算委屈她了。单立心里,她是和母亲一样重要的存在。我留心看着,他们的情分无可撼动。郭氏兄妹于他而言,是幼年遭受挫伤后的心灵慰藉。家国抛弃了他,但世上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没有变得偏执残暴,多亏他们的温良。
所以我无法用一般女人的嫉妒心去对待萍萍,排挤她贬低她,就会显得自己很卑鄙。反过来我也无法喜欢她。她积极学习内廷礼制,谦卑地待人接物,世家贵妇都喜欢她,可我无法喜欢。踌躇矛盾之下,我有意识疏远她。可这样也不行。在我接纳她之前,她已然完全接纳我了。也不知为什么,真是太奇怪。她给单立送热汤热饭的同时,也记住我的喜好,从此一式二份。
深情如斯,才会爱屋及乌。扪心自问,我做不到这样。对于单立的炽热真情,我比不上萍萍。她做付出的时候,可以不计回报。
金芽芽看着我:“可我讨厌她,小冰姐姐。她装出可怜样,博取他人同情。”
收起你的小肚鸡肠,你讨厌谁,她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给屋里的香炉熏得犯晕,这些日子待在霞光殿,几夜浅眠,无作它想,这觉一直睡到日出。天蒙蒙微亮,小葵过来禀告,陛下一切都好,没再发烧,膳房的早食预备好了,请娘娘过去一起吃。
我示意待会琼华宫有客人,下午又要整理年节用的几架屏风,收拢拿回库房去,所以不过去了。独自清醒躺着,眼见灰蒙蒙的天空逐渐变白,嘱咐人招王琮来见。
王琮总是避免见到我。他从外任回来后,隔三五天去一趟九鹿。我知道是单立叫他去的,探视他的女人孩子,再送点东西给他们。绿营的人给告诫过,没人敢吐口,可膳房却告诉了我。我本来没生气,可王琮鬼鬼祟祟,一次撞见,腋下夹着一只半月牙竹篮子,竟然语无伦次,说要带回去装米。
今天他依然不来见我,宫门那里说他去大营点兵了,隔两日再回来。我百无聊赖,拿出琴拨弄几下,霞光殿的宫人又来,说御医看过主上了,现在给琼华宫请脉。
宫人解释:“这是郭姑娘吩咐的。娘娘这几天劳累,叫大夫看看,别有一点损伤。”
我不看病,叫他们回去。
那宫人又说:“娘娘,刚才宫门有人送拜帖进来,是韦小姐请见陛下的。如今陛下养病,不容易见客。郭姑娘让来问,是直接请人回去么?”
我想了想,还是请人来琼华宫。心想韦思舞能有什么事,多半是找单立谈论汉章院的几个学子。
她施施然步入,依然飘逸出尘,见到案几上的绿绮香海,称赞是把好琴。
“原来要见陛下的,不过见到娘娘也一样。”
她刚从南方回来,去的地方叫蚁坡,隶属荆州,原是锻造兵器的地方。她的未婚夫君葬在蚁坡山岗,每逢年关她都去祭拜。
“今年去看,那座坟头给人撬开不少。问了婆母,如今荆州游走着不少外县人,抢粮夺地,哄骗引盗,偷不到活人的,只能撬死人的。我看不成样子,想请陛下恩准,将阿豆的坟迁回京都来。”
我就说,这事由你们婆媳做主就好,何故来问陛下。
她笑道:“阿豆在洛水死的,原该一道埋在铜
雀台。可婆母请了旨意,想儿子迁回荆州,为此事上禀过老主。老主答应了,当年亲手提了碑文,命人送到蚁坡。如今再挪,自然要请示陛下。”
挪回京都,放到哪里呢。
她提示:“先前给镇国公建造的陵园,还空着好大的地方。”
我看着她,这不会是韦伯林的主意吧。挪进国公府的陵园,好给他家门楣添面子。
韦思舞看出我的心思:“是我的意思。他身前就仰慕国公爷,死后能跟随他,也完了他的心愿。请主上通融,战死黄土坡,遥葬青稼冢,这是属于他的结局。”
她口中的阿豆是元绉的外孙,家里看管荆州兵器库,从前的确和韦府订过亲。可他本身不是出名的忠臣良将,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于是笑说:“姐姐真长情,人去了那么久,还要为他博个名声。”
她听出我声音中的些许揶揄,然而并未生气:“娘娘,他是我心爱之人。小时候撒泼耍赖,才迫使他订了亲。可惜人早早离世。说实话,我是不喜欢镇国公的。那些遥想建功立业的男人都有些蠢。可是他喜欢。娘娘若有心爱之人,就该明白,他的喜好会成为你的喜好。”
她仰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很难想象有男人使她撒泼耍赖去追求。琴架上有本曲谱,是叔父喜欢的春波潋滟。她很懂音律,请示我后,摸索两遍,就能操弦成曲。
一曲奏完,我突然感触,说:“姐姐应该择个良人嫁了。旧爱虽好,但生活要继续。不忘旧情,是不辜负故人,缱绻新欢,方不辜负自己。”
这次她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两手按在琴弦上,隔着香雾,朦胧的眼眸藏着笑意。
“娘娘,我懒得嫁人了。”她笑道,“嫁人,生老病死,还是寻常人的一生。遇到他,我的心真正跳动过,那不是为活着才跳的,对我已经足够。”
很疲倦,又躺到床上睡午觉。梦里的我总弹不好琴。天性笨拙,别人能捕捉的韵律,只有我不会。韦思舞的某些神态令我想起小月,他们都有心爱之人,含情脉脉,对凡尘俗世不屑一顾。我也有心爱之人,那是谁呢。我被命运的手推来推去,来不及顾及自己的心。
眼里的雾散去,醒来已近黄昏。妆台上的水晶缸五彩流金,里面有颗大海珠,浑圆晶润,倒影着我的脸。珍珠雪白,而自己的眼珠漆黑明亮。不得已承认,我的脸和我的眼睛,一向冷静又冷淡,所以不如小月讨人喜欢。慢条斯理打理一把头发,想象着与单立两相情悦,白首到老的情景。摸一摸自己的心,噗嗵噗嗵,如往常沉稳。侧过头,发觉小葵在外等候,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小葵忍着笑:“娘娘,陛下问屏风收拾完了没,若收拾好,劳驾您过去瞧他一眼。”
他又说陛下明日要搬回中殿去,可太后不许,两人都不太高兴。孝姑立在一旁,端着洗脸水,也催我快过去。只是今日我情绪低落,路过湖边时想看水鹄,大概因为天冷,它们都不出来了。
单立披着衣服,坐在床头,问起早上韦思舞说过什么。我告诉他迁坟的事,他没什么意见。又提及孝姑有个儿子十六岁,想送去雍州读书,已托了韦小姐带他过去。
他垂下眼睛:“我往外赶人呢,你倒好,塞亲信去,给我惹祸。韦伯林一定来找麻烦。”
我看着他,轻声说:“孝姑提过好几次,我答应她了。”
怪冷的,身子往被窝靠。他见我这样,就笑了。
伏到他的肩头,他也轻声昵语:“一会儿你扯个谎,说前头有事,好让我离了这里。”
案头有几件奏本,可他在看卷起的小册子。过年时咱们一起看的几出戏,他喜欢潮生万象,就寻了书来看。
“你说神仙给潮生本事,能上天入地。结果他什么也没办成。世间万象,循规蹈矩,岂可由一人掌握。倒不如对身边人好点,才不枉这白得的恩典。”
最后的话我听明白了,连连点头,将这几天服侍他的功劳全揽到自己头上。
“你就该对我好点。”
他抿着唇,似笑非笑,问水月楼的东西收拾完没有。他知道我睡了一下午,不愿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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