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说:“你没听过的多着呢。这类血症只有史料记录中见过。金雀朝的永真帝,症状和这个孩子一样。七岁那年,双耳出血,骨冷肤寒,气虚力竭,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三魂七魄就散了。”
白条自然不肯出去,她看看孩子,又抬起脸,表示没听懂他说什么。
这娃娃胖嘟嘟的,真的看不出有病,而且生得好漂亮,不情愿承认,这都是白条的功劳。我伸手摸了摸,谁知一触,孩子的鼻孔随即溢出两条鲜血,热滚滚的,像鲜活的生命在流逝,而他的面庞却没有温度。诧异地转身,对上单立绝望的眼睛。
我慌乱问:“那要怎么办?”
尤七说:“当年外族从西域送来一株奇花,王室有人割血,以血浸花,随后磨碎花瓣做成药粉给他吃,融血入经,救回永真一命。”
太过离奇的事,我不大相信。哪处能有这种奇花?但单立已经割了血。我似有预感,恰好有人敲门请见。尤七的侍药小童进屋,他奉命去内廷取东西。琼华宫的冰窖中封存着雍州雪莲,花苞鼓如雪球,花茎纤如鹅颈。此刻连根茎带土,绽放在弥漫血腥味的屋内。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奇花。
见我满心疑惑,单立说:“总要试一试。”
白条很激动,立刻问:“是不是有了这东西,用陛下的血合入,就能救孩子?”
我依然疑惑,对尤七说:“史料记录的未必是真的。就算真的,那是多久远的事,你凭什么认定他们得的是一种病?这孩子同一千年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什么关系?”
尤七摸摸胡须:“那可不一定。小冰,初见你那年,你身上红疹发作。后来一激动就发病。满身红疹,无法控制的大悲大喜,以至于晕厥抽筋…景泰老主就有这个病。你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瞪大眼睛。景泰老主有这个病,胡说八道。又一想,怪不得他有各种药方治我,也暗示过这病治不好。对我身上发作的红疹,还有莫名其妙的晕厥,他从没有惊讶过。
此刻天完全暗了,烛台的火苗滋滋跳动,我同单立并肩而坐的影子,清晰打到对面墙上。
尤七见我沉默,又笑道:“如何,祖宗给你们足够多的荣耀,也留下许多瑕玷,时不时跳出来作弄自己的子子孙孙。”
单立走至圆桌边,凝视那支洁白花朵,回头对我说:“就照这个古方做。只有一件不同,当年这花是五色的,如今花瓣却褪了颜色,不知有没有原先的药效?”
那就试一试。尤七舀了一小勺,鲜血沿白茎而下,浸入黑土,我们等到子夜,什么都没发生。
他摇摇头:“恐怕不行,花茎根本不吸血,花瓣没有用处。”
于是单立将整碗都倒入,浇得花瓣血淋淋的,可过去片刻,血如红油浮于表面,血滴往下滑走后,花瓣依然苍白无色。
白条伏在桌边,认真地观察。她觉得不如换一个人的血试试。她撩起自己的袖子,说她是孩子的母亲。
单立却说:“小冰,你来试试。”
尤七笑道:“此花在中土培育千年,不知谁的血,能使它变回初始的华彩。”
他望着我,我有这个本事么?凝视面前玉雪泠泠的花骨朵,无论种在雍州,或者移植入宫,我都不曾在意。叔父很少提起它们,小月偶尔剪一支养在水里玩。京都城内更没人在意。从前南宫氏强盛,每年赐花,当作吉祥物赐给忠勇世家。如今家族没落,没有人愿意继续这么做了。只有单立认为它能治好我的病,苦心折了给我吃。可尤七提过,这花只是普通药材,不过温神补气。我认真吃药,并没见奇效,只为使单立高兴。
如今大家却指望着此花能救孩子,能够起死回生。摸摸孩子的额头,这时孩子睁开眼,小腿蹬一下,我清楚感知,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在努力求生。我露出手臂,单立说他来。用一柄小刀切了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水晶瓶染得通红。瞅一眼那株冷漠的雪莲,你伴随我的族人千年,希望我的血能换回你褪去的颜色,延续铁麒麟的血脉。
白条很紧张,眼见又一瓶血缓缓滴入,她紧张得攥紧拳头。
“怎么样?”单立和我一起问。
那层冰封的雪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黑土给过多的血浸淫,花茎无法支撑,渐渐蔫坏了朝一处倾斜。
尤七竟有些戏谑:“小冰,它不要你的血。”
而单立抱住我,胸膛痛苦地起伏。
我扬起下巴,既然这样,不如把这要命的花碾碎了,同我俩的血一起搅拌,直接喂给孩子吃。
突然白条夺过那柄刀,狠狠朝手腕划过,顿时血溅得到处都是。这个女人可真厉害。
她喊道:“你们眼里没有别人吗?我是孩子的母亲。”
单立连忙按住她的手腕,尤七去找止血的药粉。她刚刚生产完,又被如此痛苦折腾一番,此刻近乎要厥过去。
我发觉单立很关心她,自己走到一边。那娃娃又睁开眼,他是在朝我笑么,还是在嘲笑我?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古方,反正宫里多的是老参灵芝,你流再多的血,我也能补回来。大概孩子听见我的心声,皱着脸皮哭起来。哭得哼哼唧唧,尤七听见他求救了,他说他很久没哭,或许这是好事。
这晚过得真累。此刻接近日出,蜡烛快烧灭,谁也没心思管。窗户纸透出一丝白光,我觉得屋里气味太浓,就推开了窗格。微弱的晨曦划破沉寂,倏然一晃,圆桌的那株雪莲突然呈透明色,只有一瞬间,花茎内的筋络吸足血,根根筋脉变得通红,尔后又如吹了气猛地涨开。我走近些,揉揉眼睛,晨光照满室,花茎已恢复纤细,再泼些水,露珠到处滚动,反射着五彩华光。
单立也看见了,他同我一样震惊。雪莲的根茎处,分明溅到了白条的血。纱布上还有她的血,刮下一些,再滴入根茎,没过一会儿,花瓣吸足养分,开得鲜艳绚烂。
这时尤七从里屋出来,白条睡着了。我转头问他:“你看这花,孩子有救了么?”
他盯着前方,克制住惊异的眼神。事情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单立又在山庄住了十天。孩子的鼻孔不再出血,手足温暖湿润,每日迫切地要奶喝。他准备回宫了,询问白条愿不愿意一起回去。白条看我一眼,表示自己的身体没养好,想在山庄多住几日。单立叫来伺候的老嬷嬷,嘱咐每日的吃喝用度,一应去内廷支取。他十分迁就白条,说完后,又笑问她还需要什么。那女人的眼波流转,她想要回那枚月牙印。
“这是陛下留给孩子的信物。”
单立走过来,往我身上一摸,他知道要紧东西,我都放进腰上的金线袋。很快找到了,他拿着还给白条。
我已经坐进马车。庄外的空地,前桥阁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单立还在嘱咐:“等过几日,我和皇后再来看你们。”
白条又叫住我们,她抱着孩子,靠近我:“娘娘,您家里那种花,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我笑道:“可以,反正那东西比较喜欢你。”
单立不舍得孩子,又特地承诺:“你们放心住着,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小花斑跟在一旁,笑道:“陛下别担心,就算皇后娘娘来了,她也打不过我姐姐。”
第101章 琼华雨
露(十五) 从九鹿回来后,我时……
从九鹿回来后, 我时常打点吃穿之物送去。除去时令瓜果蔬菜,又吩咐绣坊准备一摞夏季衣料。母亲给我一副长生锁,金灿灿的, 用大红绳串好, 让我亲手打上平安结。我不想落个悍妒的名声, 也需表现大方点, 装满两只首饰匣子一并送人。母亲总念叨何时接孩子回宫。何时去接, 还需听单立的主意。因为遇到芒种节,单立每天带人祭神祈雨,或者去农田巡视,不得空再去山庄了。
这天有些热,单立带我前往大兴田庄。天地间一片金色,麦子给阳光烘得起了烟。我立在麦穗堆起的狭长缝隙,脖颈敷着细密的汗, 凤冠的金箍硌着脑门,戴久了, 就有点不舒服。这场割麦的典仪清晨开始,直到日正当空还未结束。看得出单立心情不错,前桥阁略奉承几句,他亲自收割了一长排麦穗。我跟着他, 他举金镰,我就捧着金簸箩接, 每次接满,跟随的庄头就猛敲一记铜锣:“主上隆恩, 五谷丰登。”
正午时分终于收拾排场。我知道附近有座养蜂场,想看个新鲜,由一行人簇拥着, 移至养蜂场的凉亭休息。趁众人热闹谈论,自己拿冷水泼了泼脸。单立跟过来,也洗了脸,又帮我重新戴好凤冠。我有好几只凤冠,这顶镶红石的有些重,应该戴那只金丝绕的。是单立说红瑛冠配落霞帔,一定要我戴这个。他总喜欢我打扮得漂漂亮亮。
庄头捧着两盏蜂蜜水,笑脸说:“娘娘,喝口水吧,这水香甜又清爽。”
我便问问下午还安排了什么仪式。
这时正好跑来几个玩闹的孩子,大概是此地农户家的,年纪很小,闻着香味就跟过来。
韦伯林稍稍靠前,对我笑道:“下午原安排去磨坊,请陛下推一推磨。娘娘是跟去呢,或者歇在此处?这里的妇人预备摇蜂浆,孩子们盼了很久,都等着吃呢。”
如何摇蜂浆?原来有一排木桶,外置一把手,内装小齿轮。刮下黏乎乎的蜂块,在桶里碾成稠液。那几个孩子就蹲在木桶边,乌溜溜的眼珠瞪着底部出水口,好像等待着琼浆玉液。
我觉得有趣,想留在这里,挥手招呼庄头:“请人教教我,怎么摆弄这个?”
庄头家的女人连忙阻拦:“不成不成,弄脏了娘娘的裙子。”
韦伯林却叫那些孩子朝我行大礼,有意言说:“娘娘慈爱天地,惠顾子孙。哺育呵护稚童,原是皇后的责任。一碗蜂蜜算什么,娘娘还要教孩子们识字明理呢。”
我脸上笑吟吟的,没有否认。陪单立吃点东西,就催他去磨坊。一群人有跟去的,也有留下看的。挽起袖子,试了几下,那原料浆块实际很重,没几下就觉得摇不动。这时有人拨弄蜂窝,突然迎面扑来几只活生生的蜜蜂,我正专心使力呢,给吓得险些闪了腰。
韦伯林忍住笑,叫妇人端水给我洗手。他们这伙人,心里老对我有成见,见我出丑就高兴了。擦完手,他又慢慢套问九鹿山庄的事。虽然表面上不问内廷,他心中却了如指掌,提及子嗣得来不易,劝我珍惜这股血脉。
众人皆呼:“娘娘,请以江山为重。子嗣延绵,江山才得以延绵。”
好不耐烦,给这些梗着脖子,讲话抑扬顿挫的人教育。
韦伯林见状,又劝说:“娘娘也该多眷顾母家,雍州世家与皇脉共依共存,人丁兴旺才是长久策。”
抬起头,他的表情倒真诚。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九鹿那个夜晚,它不需要你的血。他们不需要南宫世家的血了。虽然时值盛春,满眼香蕊粉蝶,总有日落秋风起的悲凉。
恰好几位老臣围坐一圈,地上汇聚了长短各异的影子。
我踱步而过,凤冠的金坠子清脆作响,迎风轻叹:“许多事只能顺从自然。长河向东入海,翻山越岭,大浪淘沙,顺者昌逆者亡,无可奈何接受天地的安排。”
众人没有听清,温柔的春风很快卷走这些话。
何红山坐于一旁,此时笑道:“娘娘,臣府上有门远亲在蜀地,那里的老表姐想认女儿。不如请白姑娘认个亲再入籍,有名有姓,将来不累及皇家清誉。”
原来他们在盘算这个…他们又不认识白条,白条会以自己的过去为耻么?
我说:“铁麒麟的开祖曾是旧朝家奴,他成就新朝后,从不避讳自己的过往。人始于自知而知人,贵于知人而一视同仁。诸位身居高位应当惠及苍生,不可因世俗贵贱而束缚眼光。”
众人皆起身道是。这时蜂浆摇出来了,孩子们欢腾嬉笑。庄头的女人请我过去,一勺一勺匀分给他们。
回宫的路上,单立的脖子沾了好多面粉。我伸手抹一抹,他捉住了,捧起我的下颌,认真看一会儿。
“小冰,你在失落什么?”
我哪里失落了。从九鹿回宫后,他好像忘记我的恶行恶状,只带我到宗庙祭拜祖先。他还说今年夏天照旧去雍州,只有他和我去,从八角楼里找点书看,顺道避暑。
下巴仰着,任由他的指尖抚过眉毛眼睛,轻轻划过脸颊,移至双肩的金羽翼绣纹,以及这一身流光溢彩的凤袍。
他笑起来:“的确没有。还是一副傲然立世的模样。”
趁我傻愣愣的,左右脸皮给他亲了好几下。那天回程的马车里,他是很高兴的。
崔流秀在宫门等候,两块眼皮好似在抖动。我下马车的时候,感觉他深吸了口气,尔后才小步迎上来。
单立问:“怎么了?”
崔流秀低声说:“陛下,九鹿那里有点事。白条姐妹带着孩子,逃跑了。”
单立没听清,又问一遍,才确定是真的。他的眼皮也跳起来。
九鹿山庄原有两班十二人值守,加两位老嬷嬷一奶嫂,可大家只防着有人进来,没料到庄内的人想逃走。近日端午节又接芒种收割,庄内喝酒取乐一派热闹,守备的人松懈不少。所以有人深夜离开,竟没被发觉。王琮知道后,已关闭城门,又派人去各条路上找。
他见单立不说话,就安慰:“陛下,两个妇人又带孩子,是走不远的。你放心,很快就能找到。”
我提醒他别忘记城内的客栈和城外的驿站,她们举目无亲,只能住那里,想了想,又说:“住店就要给钱。她们身上没钱,你去典当铺子问问,有没有女人拿首饰换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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