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然反斥:“不是还有萍萍嘛。”
他竟然打诨兼轻嘲:“你醋劲那么大,萍萍见了害怕,都不敢靠近我。”
我低下头笑,案头有面铜镜,瞥一眼自己,脸上并无笑意。
这时母亲走进屋,问我俩在说什么。又让我别引他多说话,叫人好好休息。
我笑道:“没说什么。我想着白条姑娘在外无人照顾,找陛下说这事的。”
母亲立刻说:“我本意叫人进来的。早前你大发脾气,如今他装聋作哑。你若真贤惠,把人好好安置了,省得我这个老的来操心。”
我委屈回答:“我是想安置的。叫王琮进来问,他又不理我。如今求了陛下,我想亲自去看看呢。”
母亲就看着她儿子,她儿子胸膛吸口气,刚才红润的脸颊又变白了。
真好奇那个叫白条的女子。萍萍就算了,她凭什么也霸着单立的心。问谁都不说,尤七老跟我打马虎眼,金士荣一心向着单立,王琮胆子更大,干脆不见我。这样我就越发嫉妒,好像她是什么奇珍异宝,指望那么多人深藏呵护。
按捺着性子,偷偷瞄单立。
单立就说:“有什么好看的,你肯放过她,就是我的福气。”
他说得很轻,只有我听见了。当时我的两臂支着被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目光平静,却能洞悉我内心所想。我有些心虚,连忙低了头。
母亲见我俩都不啃声,走来问晚食吃什么。哪知单立掀开被子,他的病好了,晚上要去中殿见人。
我附和解释,北庆牧场的铁佛人起内讧,二当家砍了大当家,如今要个人去调和。户曹李大人等了一个月,要陛下做个抉择,这事耽误不得。等雪化了,草长出来,牛羊马鹿要人管的。
母亲没法拦他,意思叫萍萍跟去伺候。萍萍进来,说炉子上炖着鸽子,她得亲自看着。母亲又命两个大宫女跟着,走到一半路,单立将他们打发走。抓着我的手,一路走到中殿。
关上门,寝殿黑洞洞的。我想叫人点烛火,他依然抓着我的手。
他说:“小毒妇,给我抓了个现行。”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这样说什么意思。我做贤明主母的光辉时刻他没看见,才转了一个念头,就被他瞧出来。如果每个人的心都有一只暗藏污浊的孔眼,被你的爱人看清后,可以使你们分崩离析,也可以使你们更相爱。
我坦然:“想到她我就头疼,她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单立说:“我挺喜欢她的。为什么要为你这么做?小冰,你也够霸道的,我纳个女人,你就要打要杀。”
屋里暗得很,没人敢进来。
我冷笑:“陛下见她伤痕累累,无家可归,像脱水的鱼,声嘶力竭在求助。你动了心肠,触景生情。她需要你,从来没有人如此需要你,你不再是遭人遗忘的储君,还有人等你去拯救…可是你已经有我了,我不霸道,只是不许这世上有第二个我。”
虽然看不清他的反应,但呼吸声听得清楚明白。胳膊给人拽着,他在笑么,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窘迫。
“小冰,你这么了解我,是不是很得意?”
大概喝了许多药,我闻到他身上苦涩的味道。努
力推开他,他都把我弄痛了。自从得知九鹿的事后,我都不乐意同他欢好。他见我不快,也很少勉强。今天他拱着鼻子,鼻涕都没擦干净,勾住我的脖子不肯放手。
扭过头,挣扎说:“怪冷的。”
他瞧我一眼。屋里有只三足鼎神仙炉,大概天气干燥,火星子扔进去,啪呲啪呲,火苗窜起,床榻都映成红色了。掏出手帕,替他擦干净鼻子嘴巴,露出两只饿狼似的眼。他缠着我,尔后问:“你是不是很得意,我一直想要取悦你。”
对于男女情事,从前我觉得无甚乐趣,也许是屈巾花带来的阴影。他得到我的时候,我正满心痛苦,他一靠近,我心里就犯恶心。后来遇到单立,头一次与他云雨正是在九鹿,那次更尴尬,大概他很紧张,双手都是汗。我很不舒服,挪了一下身子,他明显感觉到,自觉撑起上身。他觉得是压到我了。
如今的单立不再是紧张的男孩,他的确知道如何取悦我,有足够多的时间钻研两相情悦。在住进琼华宫后的某天,那几天大雨淋淋,我对他述说着伤心事,发泄积压的疲累,脑中那根拉紧的皮筋松了。然后他的手指碰到我,我突然一阵哆嗦,从此男欢女爱对我不再是辛苦事。
有些晕眩,因为火烧得旺,自己的脸和身子都微微泛红。此刻他托着我的腰,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又捧着我的脸。
喃喃低语:“你也需要我的,小冰。”
第99章 鹣鲽情深(十五) 开春后,绵水夫人的……
开春后, 绵水夫人的状况很不好。我到国公府探望,她勉强坐着,像一团瘪塌的棉花。她早忘记我是谁, 有时喊镇国公的名字, 有时喊孩子的名字。巴掌大一碗粥, 她咽不下几口。尤七说她时间不多了, 眉角落寞, 表示早点离去对她也许是解脱。
等老人离世后,镇国公府也将不存在,这个爵位是因为绵水夫人保留的。未来若拆掉大门的匾额,积年的灰抖落,那景象想着就凄凉。而展眼望去,满世界有谁配得上这个封号,能助我再次安邦定国。
我发信叫怀东回来。尚未接到回信, 铜雀台的信已来了两次。闵代英与我频繁联络,先报告这月春汛的水位, 让我不必担忧,接着感谢我在朝堂庇护他,又盘算如何尽快找出计小涂。
“拔除赖头帮人,必然得罪朝中贵人, 臣尚未遭受报复,多谢陛下竭力维护。每月拨付之河工款略有迟滞, 望陛下督促户曹。余者用度臣尚可自理。另有赖生鳞计小涂之流并未根绝,于我私心甚忧。铜雀台邪风四逆, 善恶无分,忠奸莫辨,臣不愿此风侵蚀九州…”
折上信纸, 赵拓与韦伯林正好进来。
韦伯林见我手中信,便知铜雀台又发密函,遂叹气道:“陛下,请勿只听大公子片言。昨天老父还问,今年春天侯府怎么不寄问安贴,老侯爷的膝盖用什么膏方,怎么没个捎信的。臣都不敢告诉他实情。”
我望着赵拓,笑道:“卿家觉得保定侯府算不算渎职罪?”
赵拓见状,低头说:“侯府于洛水之战有功,即使后来疏忽管教,也算功过相抵了。”
疏忽管教。他任由赖生鳞杀了不少人。白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女子,供他们买卖,当作物品亵玩。所有与他们沾边的东西,都要一起堕落。
他俩品察我的心意,似乎真想治冯坤的罪。韦伯林到底念旧情,又劝:“侯爷老迈,的确糊涂。毕竟他为社稷流过血,陛下念在他忠心耿耿几十年的情分…”
我转过头:“原来忠心是可以抵消一切作恶的。”
赵拓饱读诗书,大道理懂的比我多,此刻有些脸红,尔后说:“自然不是。仁礼安邦,德义治世。这些臣都明白。”
我不愿于口头过分相逼,只令他二人协助闵代英治理洛水,他要钱或者要人,京中不要阻拦。
韦伯林听了,笑道:“这是当然的。陛下如此器重大公子,他只任工曹散官实属委屈。前几日同褚老议论,他也说这孩子出乎意料的能干。”
我知道这是试探,不大愿意回应这种试探,就说:“他开罪不少人,先别升职了,免得旁人更眼红。”
这事便不提。韦伯林又说,他们刚从镇国公府回来,携家眷拜见了绵水夫人。赵拓年轻,老夫人见到欢喜,他与自己娘子二人,如孙子孙媳妇那样磕了头。老夫人只当怀东回来了。
韦伯林感叹:“可惜这国公府的爵位不能接续。怀东倒是个好孩子,不知陛下想怎样安置他?”
他驻守永昌,我想封个抚镇将军衔给他,原有的家产田地就不做变动。只是这事未对外人提过。
正琢磨如何启口,赵拓已接话:“陛下,怀东太年轻,未经战事,未领军功,封大将军衔已然勉强。若再享公爵恩荫,军中人心是否会有不平?”
谁告诉他这个的?又一想,皇后常去国公府侍奉汤药,必然是她说的。
韦伯林见我神色:“陛下,看来此事是真的。”
咳了一声:“镇国公府虽日暮西山,但我不忍苛待它的子孙。”
韦伯林肃声:“臣不敢有异议。只是分封大将属一等国事,还请陛下先于阁中商议。”
确是我理亏,给他们撞个正着。只好推说此事尚未作准,等绵水夫人身后再提。
赵拓不依不饶:“陛下厚待卞府,想必是钟爱皇后的缘故。恕臣直言,这份恩典是不是娘娘的意思?”
我笑道:“你管的还挺多。这是我的意思。当年父皇叫国公爷向西征讨,弄得他一去无返,弄得他们一家骨肉分离,你们心里都清楚。如今我补偿怀东也是应该的。
韦伯林推一推身旁人的胳膊,向我笑道:“陛下仁厚,是臣子们的福气。如何给怀东进封,容属下想一想,既不委屈他,又要让其余人心服口服。”
后来小葵进屋给我换衣服,刚才的对话他全听见了,悄悄笑道:“赵大人说话这么大声,逮着一件小事,管到陛下头上来。”
我无奈摊开手:“他是言官,不让他说话,就是不让猴子上树。你去琼华宫时不要提,这几天皇后的心情不好。”
果然老夫人没能支撑多久,大约四月中旬,有一晚她突然没了气息。小冰从不相信她的姑奶奶会溘然长逝,前一天晚上还在研究药方。我叫报信的人回去,自己坐到她身旁,缓慢透露这个消息。她不愿相信,激动地想亲自去看。我不让她乱跑,好不容易才按住她。不知何时起,她的悲痛能轻易使我悲痛。她与这位老太太的相处并不多,但她连接着她少女时的美好记忆。那些温馨的岁月,宛如午后的阳光晒落金灿灿的麦穗田,她的亲人都藏在里面,风吹起回忆,就能闻到麦子香。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倚着我,抓住我的手,把心里的钝痛传给我。
其实这段时间我本该兴奋且期待的,因为白条的产期临近。但绵水夫人的离世笼罩着京都。怀东无法赶回来,丧仪由士荣夫妇打理。他知道皇后的心意,挥霍人财大肆操办。有时夜里静悄悄,我恍惚能听见小沙弥的诵经,或者男人女人在哭泣。镇国公府的那条街让人挤满了,远亲近邻都赶来吊唁,另有过路的陌生人,皆驻足瞧一会,那些留着花白胡须的老人,往往满眼泪水。原本只是小冰的悲痛,如今却弥漫至整座城,那些不经意的叹息,都
能使我动容。
头七过后,我坐在春风楼与尤七饮酒。他是他们那一辈的兄长。他和绵水夫人自幼给南宫氏收养,他有医家天分,而老夫人喜欢舞刀弄剑。长到十六岁,她看上黑弩营的一名长手大汉,就是后来的镇国公。这桩婚事弄得冒八很生气。出嫁那天,是尤七送她上花轿的。
我说:“其实老夫人的这辈子算值得了,这么多人惦记她。可惜我没见到镇国公的样子,当年他是怎么死的?一直没人细说过。”
尤七抬眉,尔后说:“他奉旨远征西州,想拿下鼓城,没想到事与愿违。马蹄陷入泥沙,迷了路。后来被禺国人的骑兵围住,全军覆没。”
我想了想:“长途跋涉,去征讨异族,原不是明智之举。”
尤七笑道:“当年大家不是这么看的。老主刚即位,安西都护府叛乱,鼓城是通关要塞,国公爷不得不去。”
从前问前桥阁,他们也是这样回答的。我依然无法理解这场征讨的初衷。如果是我,我不会让自己的爱将去冒险。
尤七看出我的心念,遂笑道:“我知道,陛下对于自己的东西很爱惜。”
喝过几杯酒后,心底的话冒出来,不知小冰的身体调理得如何。今年冬季,我命人去雍州悬崖采摘不少雪莲,制成药膳,足够她吃很久了。她何时才能同普通女子一样,为我生儿育女。听闻我把雍州的雪莲拔光了,尤七那撮长长的胡须抖动起来。
“陛下可知那种花为何长在雍州?”他笑道,“南宫氏原属前朝遗脉,我想小冰没有隐瞒你。金雀王朝看重血统纯粹,王室之内近亲结缔。延绵两千多年,如条狭窄的小溪流,不与它处交汇,很干净也很虚弱。”
他摸着一盏酒杯杯口的缺陷:“到某个时期,帝后发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且带病。这时有人从西域引入一株奇花,呼之生命之花,五色叠辉,吸日月精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金雀朝一去不复返,但国花保留下来。开辟雍州时,有人将种子洒到山上。这些年看着,这花只生出雪白花瓣,没见什么药性,只长像好看罢了。”
我也明知一株花起不了作用,只是不愿小冰重复她祖先的命运,虚弱且病态。
尤七见我沉闷,将杯子的缺陷转过:“陛下,铁麒麟与金雀百年交融,您的身上也有相同的血。”
给过烫的酒呛到。这时王琮从楼下跑上来,伏到我的耳边。九鹿那里递信,白条姑娘要生了。
“不是要等到下月么?”我问尤七。后者连忙起身,催我一起过去。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心里直犯嘀咕。往九鹿的大路挤着人,两侧插满黑金条麒麟旗,旗下设香烛供品,这是在送别绵水夫人。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担心孩子,还是担心白条。我在担心小冰,还是担心自己,或者担忧未来。马车陷入人群,很久才驶到匝道,到达九鹿时,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两个接生婆子迎面出来,尤七上前问究竟,我径直去看白条。
白条同我一样,满身是汗。腹部那只高高耸起的圆球,仿佛什么千斤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看我一眼,没认出来,再看一眼,然后说,这么久,你怎么不来见我。我的手搭在榻边,她一把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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