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凝视这头豹子。他明显压抑着怒火,若不是受制于人,早扑上来咬我了。
“哼,”他轻笑,“你们费力要找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他的命抵上咱们一百条吧。公子不愿意,我就去找前桥阁,再不然直接找陛下。我想陛下一定愿意听我说话。”
我头上的筋跳起来。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刚才跟我做交易,现在又威胁我。托起他的下巴,捏住下颌,掏出一柄小刀,在他眼前摇晃。
“这是用来开蚌壳的。开你的嘴也行。”我笑道。
计小涂瞪大眼,没料到我手劲如此大。卓芳按住他的身子,我就撬开他的嘴。我可没手下留情,他的舌头能有我的刀硬,很快弄得他一嘴都是血。
我警告他:“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你坏,不过他们克制住了。你要懂得感恩。”
朝凉亭处瞟一眼,那里不是有你的妻子孩子么。他立即感觉到我的意图,脸涨得通红,下颌剧烈颤抖。
我问:“陛下的孩子还活着么?”
他收回眼神,连忙点点头。
略松开手,他满嘴都是血水,含糊回答:“他们走了,只说要回家去。就在陛下和皇后赶到驿站的那天。”
此时烟雾离散,郭池从远处奔来。我微微抬动手指,示意他别说了。收回小刀,叫卓芳把人拖远些,自己垂下双手,因为双手都是血。果然郭池很激动,像只受欺骗的大狼狗,原地打转又跳又吠。卓芳竟然暗中跟着我,而他一点不知情。这样引出计小涂有多危险,我没告诉他实情。他气坏了,指着我受伤的手,这一定是给他咬伤的。
我抬头问:“府里的人都安全么?”
他说:“没人受伤,倒是房子烧坏不少,可惜那么多漂亮的柱子。另外大家得到消息,都往回赶呢。韦大人知道了,必定要骂人。”
我笑道:“今天羽林卫戴罪立功,抓住计小涂,他不会骂你们。一会儿你和南辰向他回禀事情经过,不过人别交给他。”
他瞧了计小涂一眼,大概想问话。
我又招手叫他过来:“前桥阁会处置谭尼。可怜这些女人孩子,男人走后,他们的前路很惨,不是发配远疆就是充作奴籍。”
他并不喜欢这一家子,所以默不做声。
卓芳捧着水盆给我洗手,我又说:“这里住不了几日了。该抓的人都抓住。找不到的人不必再找。我想前桥阁明白这点。他们会劝陛下启程回京。毕竟中殿才是天子该处的位置。”
郭池不解:“你说什么?即便找不到皇后,还有陛下的孩子呢。之前你不是劝我找孩子的?”
我解释:“没错,你我可以去找,不过陛下必须回宫去。再想想,也许陛下真的和那孩子没缘分。”
这样铺天盖地搜索,他们居然消失无影。不是因为死了,就是他们不愿出来。既然这样,又何必勉强。
郭池吸口气,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他问我之后我俩何去何从。他掏出那张单立给他的黄绢,这道诏谕,是单立在困境中向他求助。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他是怎么做君王的。
“大公子,我才力有限,你会帮助陛下的对么?”郭池瞪着我。
我看出他的心思:“你想让我陪他回去。待他在身边,免得有人欺负他。”
他连忙点头:“我看他有点糊涂,我怕自己应付
不来。韦大人他们虽好,可他们说的大道理,对如今的芋头没用。大公子见多识广,有你在一旁指点,我能安心好多。”
这个傻瓜,完全不懂朝政事,我有点想笑。
故意说:“你让我接近陛下,不怕我生异心么?我又不是韦伯林那样的忠臣。”
他瞪大眼:“怎么会?大公子足智多谋,一直保护四叔和我,对喜儿好,对孩子更好,我一直很钦佩。”
第106章 力挽狂澜(二) 与郭池匆匆吃好晚饭,……
与郭池匆匆吃好晚饭, 他便起身去照顾单立。这些天的安排,都是韦伯林在白天伺候主上,等到夜间再交给郭池。郭池搬了张竹榻过去, 夜里就睡在那里。韦伯林则要幸苦很多, 换药和擦身都是他在做, 还要忍受单立的暴脾气。想起几年前, 发觉自己再也不能走路, 随之要死要活的心情。单立没比我坚强多少。面对人生变故,君王和普通人一样,自己无法承受的悲伤,就要宣泄于他人之身。
捻灭了烛火,凝视着黑夜,没有半分睡意。没什么事可做,反而内心不安。君王不安, 臣子何以安。这种话是韦伯林他们说的。可单立的病情不稳,的确叫每个人心底硌着块铁。夜里下起雨, 淅淅沥沥,我神思漫游,思索着未来的几种可能。
歪着头,快睡着了, 有人推了推我的肩膀。南辰说,金大人又在折磨谭尼了, 喊我去看看。南辰怕闹出人命。他最好所有人都乖乖等着,等单立清醒后发落。可金大人是陛下的亲信, 他要做什么他们不敢阻拦。
谭尼年近七十,给绑在地窖的柱子上,裤子还给扒了。金士荣拿着鞭子, 像骂奴才一样骂他,骂得口沫飞溅。
“你不是喜欢拉肚子么?给我拉呀。”
圣驾刚到那几天,谭尼染上痢疾,他无法伴驾,至今都没见过主上一面。
金士荣说:“陛下过来玩几天,竟然闹成这样。你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你知道轻重缓急么。拉肚子,我叫你从嘴里拉出来。”
谭尼被他打怕了,颤抖的手举起,连连向他求饶。他说他真的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金士荣有张凶狠的老鼠脸,拿鞭绳戳着对方的脸:“别以为这样能混过去。这事没完,我叫你天天不死不活。在我面前装什么。你吃下太多俸禄,不知该怎么做人了。”
谭尼就仰着脸,面容如泥塑般僵硬,他没看到我,微微颤声:“各路神仙手下留情。小人兢兢业业三十年,从来恪守本分。这次真是命数,小人无能,没压住邪气,叫那树林的恶鬼冲撞了皇后娘娘…”
金士荣又要打他。我示意南辰过去,将鞭子夺下来。趁他还有口气,多打探点实用的消息才好。到底有多少人在东野林消失过,他们中毒后有怎样的症状,服什么药,经历多久才能痊愈。还未说完,那老头哑着嗓子喊:“别去,也别同旁人提。那片林子藏着恶鬼,下了蛊,叫人形神俱灭。”
这位谭大人是疯了。我对金士荣笑道:“你歇歇吧,他是受印文官,卸职或处死要陛下的旨意。”
金士荣扔掉鞭子,朝守门人使个眼色,随后走出地窖。他要去看单立,白天由韦伯林守着,他总是晚上去。自己整理领口,又见南辰背我上阶梯。这么晚还来地窖,他拧一拧眉,打量我的来意。
“陛下临行前留一道谕旨,阁里的事都听韦大人的。”他回头说,“大公子知道这事吗?如今你想做什么,都要经过韦大人同意。”
“哦…”听出他的语意,跟着赔笑,“陛下很信任韦大人。不过前桥阁本是一体,此时此刻,大家都明白,治好陛下的病是首要的。”
他冷笑:“我比你们更想治好他。我与韦伯林不一样。陛下于我有恩,我不会放过这帮小人。”
第二日清晨,刚洗漱完毕,已有人来送信。谭尼死了,昨夜他自己撞柱子,血溅了一地。若单立清醒,也会赐死他。不必大惊小怪。我暗示南辰,别把消息外泄。过两天,锁在武神庙的霍兴也死了。他的死传进几个衙役的耳朵,大家纷纷议论。南辰命令羽林卫将人悄悄落葬,可二人的死讯很快传开于谭家宅。街市寂静,家家户户都封了门。夏秋换季,每天刮风下雨,整座城静得跟坟墓一样。
南辰告诉我:“大家害怕极了,说县令和县尉的死只起个头,谭家宅的人都要死。他们私下议论,因为老树林攫了皇后娘娘的命,所以主上要他们全去陪葬。”
谁在传这些疯言疯语。固然谭家宅狭小又僻陋,但民心若生变,趾骨连筋脉,未来怎样谁可预知。金士荣在哪里,都是他泄愤杀人惹出来的。羽林卫出去找一圈,说金大人在无定渡口。今天雨停了,很多人收拾行李,预备离开谭家宅。
县衙府知道这个消息。韦伯林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单立的心情。我想去趟渡口,他们商量一回,指示让南辰陪我去。走到门口,韦伯林揉了揉额头,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还在劝说陛下,劝他启程回宫。你去那里看看吧,若村民要走,也不必阻拦,去库里拿些钱分给他们。我不想谭家宅有任何骚乱。”
阳光未持久,很快乌云卷风,苍树摇影。身旁老人背着两卷渔网,有个女孩跟着,左右各手提包袱。接着有人推小车紧跟。这些人都要离开。他们能去哪里呢。他们说这地方不能住了。经年的贫瘠还能忍受,如今谭大人布置的风水阵破了,厄运便会接踵而至。我发觉人群里有药材铺的小童,之前一直奉命往府衙送药的,就招手喊他过来。
温和问道:“为何大家都要走?等圣驾身体好些,各位大人随驾回京了。你们照旧过日子不好吗?”
那小童畏畏缩缩,捂着嘴,靠近我:“谭大人都死了,咱们留下不过死路一条。再者,去过那树林的,容易叫恶鬼下蛊。您瞧圣上不是病着么,他若发狠…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地住不得。一年比一年萧条,又穷又没指望。早些走,或许有条活路。”
这时有人挤我一下,小巷内又窜出几人,横竖不齐挤到主路,混乱又慌乱。南辰骂,这帮人真中了邪。我们退回小巷,瞧见远处郭池乘马而来。他又去东野林查探了,回来后一直在找我。
我先嘲笑:“你再去那树林,小心给恶鬼下蛊。”
郭池跳下马,大步流星,鬼也赶不上他的步子。刚才他穿过树林,查看无定河上游。那里有截土坝,连日暴雨,水流上涨,土坝快要崩了。
我懒懒说:“崩掉最好,水冲下来,洗洗这地方。”
郭池急道:“河堤本是坏的,水冲下来,可不把房子田地全淹了。”
所以村民预备迁徙,看来他们的预感是对的,这里住不得了。他回头张望,眼见碌碌拥挤的人群,自己愣住了。
他不吱声。于是南辰说:“算了,咱们别管。这地方真邪门。依我的主意,不如废弃掉,进出口贴个封条。今后谁也别来。”
因为数百人拥在渡口要登船,而金士荣不愿放人走,逐个仔细盘问,所以人越挤越多,先是细声抱怨,进而人人怨声载道。金士荣发现两个属地衙役,混在人群里领头闹事,发了火,遂叫人抓走。羽林卫一动手,碰到几个孩子,人群压抑的怨愤一触即发,一起举着竹板铁锹朝前挤。
乌云压顶,大雨迎头浇下。有人跃过护栏,跳到船头,要砍断勾链。羽林卫连忙跳上船,使劲拽人下船,接着更多人跳上船,双方几次扭打,那条船左右摇晃,扑通一记翻个底朝天。
金士荣发怒,命令南辰:“围起来。谁再敢夺船,杀无赦。”
郭池爬到船顶,挺身而立,大吼:“大家冷静些,别一时冲动就离开。陛下仁厚,不会降罪于平民。谭大人虽走了,府衙很快会有人接管。大家留在此地,好好经营生活,不必离乡背井强吗?”
他自己一个南岭来的,跑到人群里讲大话。我心里想笑。不过此时此刻,湮灭骚乱是最要紧的。
这时远处传出隆隆水浪声。我微愣,立刻意识到,那是上游的土坝裂开,大水往下冲了。
众人也听见了,四处张望动静。终于有人觉察异样:“发大水了,犯水鬼了,咱们的家要给冲灭了。”
顿时遍地哀嚎。
羽林卫将金士荣请到一边,大概给他汇报土坝破裂的事。我见郭池还站在船顶,吃力应对村民的质问,就叫南辰背我上去。捅一下郭池,叫他别说话。
我们几个站在船顶,水流湍急,船身摇晃。找到一个樟木箱子,这样我能坐在上面。恰好远处又一阵巨响,像什么东西爆裂了,空中扬起水雾,合着乌云翻滚,大雨倾泻,整个世界都浸在水里。
“各位,你们想走就走吧。”我说,“听见没,无定河的水要来了,冲走你们的小茅房,你们攒的口粮,还有你们卑微的在泥里挣扎的生活。你们该怎么
办?只有令人沉沦的沼泽,让人发疯的丛林。你们自然想离开。你们相信谭大人,他摆个风水阵,满嘴胡言乱路。你们惋惜霍兴死了,他死了就没人保护你们。你们冷眼瞧着,连铁麒麟的帝后都栽了跟头。这地方真不吉利。我凭什么挽留呢?你们都不相信自己,这是你们生活的地方,你们都不愿守护。”
雨唰唰落下,我眼睛里都是水,眼前的人明显怔住了,同我一样,眼底涨满水。一个浪打来,船差点翻了。
抓住箱子,我笑道:“看见没,风浪来了,你们都逃走吧。因为弱者不配留下。大水冲过荒地,冲走你们的家,你们信仰的一切。绝望痛苦吗?快逃走吧,你们经不起那样的绝望。蒙上眼睛,我代你们留下。等到这一切过去,会有一条新的河流,新筑的河堤,新的渔场农田。到时候,这里就属于我了。只有亲手改变这一切的人,才配得到新的谭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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