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东瞅着他,一会说:“那你呢,你准备干什么?”
南宫博答非所问:“你回去后,万事要小心。京都城里,比我坏的人有很多。”
见怀东拧着眉头,对方又说:“想想你父亲,他不愿去西征,立刻按个罪名,人人骂他逃兵,弄得他销声匿迹。国公爷战死沙场,他们就高兴了,好像勇敢的是他们。”
戳到怀东的痛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没反驳这话,但不甘心由这个恶魔说出来。
“世伯早告诉我了,”他哽咽,“他告诉我,我爹生来很勇敢。”
阿博翻了翻眼皮:“又来了,他就会粉饰太平。”
怀东痛苦地说:“他不勇敢,你就杀了他。”
“那当然,”对方不以为然,“他不愿面对我,就是不愿面对人心险恶。这样的人不配活着。”
那晚我抱着那只木盒回家,一夜没睡着。最初的震撼退去,恐惧和愤怒渐渐涌上心头。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怀东不说,佑珍和小冰瞒着我。我好像一个傻瓜。南宫博是个疯子,他们不说,我压根没察觉。我居然与他们夫妻融洽相处了三年。木盒里装了什么?最震撼的是他杀了他们。我没胆子打开,扔给小冰吧。反正小冰一向招惹危险的人和事。
我是听姐姐的话,才被迫嫁给卞怀东的。那时我随姐姐的夫家被贬黜到蜀地,生活很艰难。得知世叔一家遭遇船难,雪上加霜,大家都很伤心。那消息是怀东送来的,他见到佑珍,说南宫氏和镇国公府世代联姻,所以想求娶我。不知怀东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同我成亲,因为接着一年他都没笑过。后来我才明白,与他有婚约的是小冰,他以为她死了,退而求其次找到我。不过他履行了婚约,衣食住行上对我很照顾,只是很少与我说话。
可我过得并不愉快。我只想要安稳的生活,晚上睡前,可以知道明日太阳照常升起。有亲戚朋友串门聊天,丈夫做什么事能告诉我,儿女围在身边逗趣,还有一间升起炊烟的院子。可惜这些我都没有。小冰说,能嫁给怀东是我的福气。她一向高看他。在我眼里,他只是个赳赳武夫,与我完全是两类人,完全话不投机。脸上半边的灼伤疤痕,时时提醒着我,他的周遭很危险。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起得晚了。奶娘抱来沅水,我逗孩子好一会,才到外头屋子找怀东。怀东正在看信,他说两个月过去,京都的信一封也无。小冰没给我们写信,陛下没有官文通告。没有中殿的邀约,我们不能擅自进城。我很失望,本想今年秋天肯定能回家的。
“姑奶奶去世这么久,我们还没回去过呢。”我催他再去请旨。
他正看绿桃公主的信。这个小公主,隔三五天就来叨扰他,写的字跟鬼画符似的,厚厚一沓,每张说重复的话。我真怀疑她的脑子不好使。
“她还在铜雀台呢。”怀东笑着说,“四叔去河堤视察,她跟着去了。”
我抱着沅水,姑娘家就该待在家里,她是公主,就该待在宫里。
心中记挂一件事,提醒他:“别看信了,听我说正事。你看阿博那模样,他怎么照顾孩子。下次见到他,你跟他说说,以后孩子交给我。”
怀东顿了顿,尔后说:“这事先问问小冰。”
我生气回:“问她干吗?她又没当过母亲。”
他好似没听见,拿起另一封出神,又是铜雀台来的。
“他们回去了。”他抬起头,“这是最后一封,只写到一半。”
那又怎么样?
他站起来。他认为京都发生了急事,绿桃未及告诉他。我接过纸,的确只写了半截,以往都是几页的。这能说明什么?大概公主任性,不想写了。
沉默片刻,怀东刚想说话,无浪一下子闯进门。他脚步声好大,把沅水吓醒了。
他说,他家少爷不见了。
我和怀东对视一眼,他说南宫博不见了。
无浪无措又无助,嗓音颤抖:“早上去送药,竹屋里没有人。怀东少爷,我觉得他走了。”
沅水咿咿呀呀叫唤,我禁不住扯开嗓子:“走了?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哪里?他为何独自离开?回想以往种种,回想昨晚他说过的话。想起他恬不知耻地承认杀人,想起他眼中的落寞。
连忙拉住怀东:“他不是说过想坐船吗?你们快去找啊,沿着河水找。他身体不好,骑不了马,走不远的。”
突然沅水大哭大闹,我们吓到她了。或者她知道什么,心有灵犀先哭一场。
无浪也拉住怀东:“我们老家的狗生病,知道快死了,就自己跑出去…”
怀东心烦意乱。他最憎恨的人,此刻消失不见,他发觉他没那么恨他了。他带着很多人出去找,老城和新城,水路和陆路,山坡和树林。十多天来过去,什么都没找到。
“小水,别哭了。”回来后,他抱着孩子安慰,“怀东叔叔一定会找到他的。”
我忍不住,走到外屋哭泣。发觉无浪和曹校尉一起坐在门口,这几天他们累坏了。
曹校尉说:“夫人,该找的都找了。说句难听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根头发都不见,真是离奇了。怕是他坐船逆流向上,给水冲走了,那就找不回来。”
无浪不言语。他知道找不回来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曹校尉见我们心情都不佳,遂告辞离去,临走前递给我一封信。今天刚送到驿站,从京都寄来的。
我一看,又是公主的信,一看字就知道。屋里的怀东抱着孩子,我不想打扰他,这些天他够累的,自己拆开了信。
信上不过几行字:
怀东哥哥,我们刚到京都。有一件事,我不能瞒着你。小冰姐姐不见了。他们说她在树林里走丢了。陛下很伤心,他病了。你能回宫吗?我很害怕,也很想你。
就这样,我们匆忙上路,赶回京都。我风雨飘摇的人生路。从父亲离世,没有一刻得到宁静。小时候从乌潭逃出来,眼见自己的家给烧了,我曾以为天要塌了。没想到,人生路的考验一波接着一波。怀东带那么多人干吗?他没有回答我。已经没有镇国公府了,怀东只有他自己。无浪跟我们同行,他说阿博走了,他只能跟着小姐。抱住沅水,满眼仓皇和迷茫。只怕南宫世家也将烟消云散,就剩我们了,蠢笨木讷的我,还有稚嫩的你。
第109章 风雨流年(二) 镇国公府的匾额摘了,……
镇国公府的匾额摘了, 没有那张金漆的匾额,整个府邸灰扑扑的。今年入秋很早,霜寒露重, 小雨时落时停, 夹着冷风, 吹得人发抖。
我花了好几天收拾屋子。找出一张掉漆的小摇床, 挂上旧年的金铃铛。摇着这东西, 沅水就不哭了。安排好吃的用的,这才想起怀东,他去哪里了?送我们到家后,他就出去了。
对于小冰成为皇后这事,怀东从没表达过欣喜。我猜他不喜欢她嫁给单立。如今她下落不明,他憋着一股气,一定找单立理论去了。放下家务, 猛地抽回神。这可如何是好?他那副耿直的牛脾气,若冲着陛下口不择言, 只怕要得罪人的。
等到怀东和无浪回家,他俩却闷闷地皆不啃声。原来他们一直没见到单立,甚至连宫门都迈不进。
怀东说:“守宫门的羽林卫我全不认识,出入要手牌, 问什么一概不知。”
见不到单立,比见到他更令人不安。小冰就这样消失了, 没人给我们一个交待。心里这样想,但我不敢吱声。因为怀东已然心怒意懑, 我怕引得他更急燥。国公府乃至整个京都城,不再是熟悉的模样了。屋檐口一直落着雨珠子,滴滴答答, 弄得我心里湿漉漉的。
这天我出门买米,找了几家铺子,不是歇业就说没货。找到春风楼,店家终于拿出几斤面粉,我见柜子内还有蜂蜜和牛乳,用银锭子都换来了。装货的间隙,另一辆缀白苏的马车渐渐驶近。
分辨出那车上的素衣妇人,我随后喊:“元少夫人,还记得我吗?”
她是元茂喜的母亲。那段在京都小住的日子,她们母女对我很好。而且喜儿能说出我的全名。
妇人停顿片刻,她没忘记我。很快上前携起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了,”她微垂着眉角,“南宫家早该有人来的。皇后娘娘就这样没了,我们都很难过。”
我便打听喜儿在哪里。
少夫人的眉眼更灰暗,阴沉的风吹着两鬓灰发,而她一身素服,毫无装饰。
我的心咚咚直跳:“喜儿呢?她不会也…”
少夫人按住激动的我:“是喜儿的祖父,他过世了。家里的法事刚做完,我来订些东西,好叫人送去寺庙。”
这时春风楼的掌柜送来一份斋菜目录,请我俩进去说话。
停顿片刻,又有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急匆匆地似风掠过。眼见一位端庄的贵妇露脸,面容严肃,与元少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皆一怵。
那贵妇裹着深色貂皮,撩开车帘,开口就问:“老太公离世,郡主府遣人去告慰灵堂,娘子怎么拒之门外?”
少夫人很冷淡:“闵代英怎么不来?他做主弄死我家翁,只遣小兵小将告慰一下,这不合礼数。”
贵妇立刻怨怼:“大娘子休要胡言。英儿有什么本事,他能弄死谁?倒是老太公生前可劲地挤兑他。拉着前桥阁,当众给他下马威,杀他的人,逼他的人走。如今他两眼一闭,留下一堆人,继续跟咱们针尖对麦芒。郡主府从未得罪过你们。英儿究竟哪里做得不对?陛下还未说话,你们上赶着替天子行事了。”
少夫人难得提高嗓音,压抑着愤怒吼:“他简直无法无天,郡主还要纵容他。我只是寻常妇人,旁的管不着,他扣住喜儿不让她见我,就是他不对。”
两个女人当众吵起来。掌柜连忙招呼郡主,抬出一箩筐的新鲜果子供她挑。而我拉着元夫人上楼挑斋菜。心里暗暗惊讶,竟然有人敢扣住元老相的孙女,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位郡主是谁,闵代英又是谁?他们既是皇亲,居然与丞相府为敌。
水烧开了,水雾腾腾升起,元夫人红着眼。京都的贵妇人很少失态的,我给她们弄糊涂了。后来她对我坦言:“如今羽林卫都听闵代英的。他们抓走前桥阁的阁首韦大人,要在年前处决。人心惶惶,我想带喜儿回去,却怎么都见不到她。”
这可太欺负人。回家后,我把春风楼的见闻悉数告诉怀东。哪知怀东只听见最后一句,尔后点头同意。他也打探到,目前京都的羽林卫只听闵代英的指挥。
彼时无浪和曹校尉都在。无浪随即说:“陛下如何能容忍这种事?”
曹校尉看着怀东,直言:“就怕陛下身不由己。咱们几番请求入宫觐见,都遭羽林卫阻拦,我瞧着就不对劲。”
正殿有柄生锈的刀,很久没人用。他握着那
柄刀,无论如何,他要进宫一次,亲眼见到单立才罢。
“国公府的刀,永远守护着故国。若真有人作乱,先要抽干我的血。”
他说得凛然。眼见危险逼近,我慌忙阻止。你又打不过他们。
曹校尉不知死活地起哄:“公子,咱们的人暂时屯兵在清水坡,要不要叫他们进城?”
沅水给他们吵醒,呜呜咽咽叫唤着。恰好门外有人敲门,夜深人静,闻到铁锈的味道,我吓得一哆嗦。
就在那个初冬的夜晚,我见到传闻中的闵代英。作为一个恶人,他生得过于俊美。他静静坐着,月光清冷,勾勒出坚毅的下巴。他带着许多人进来,国公府的墙面布满人影,像静静上涌的潮水。
辨认完我们所有人,他的目光就落在怀东身上,突然说:“怀东,小心一点,别叫清水坡的人进城。军队无诏入城,按律就地正法。”
怀东微微冷笑:“我们回到京都半个月,一直受人监视。清水坡有任何动静,公子早了然于胸。”
对方没有否认。怀东又问他:“王琮呢?我记得羽林卫受他统领。他一直跟在陛下身旁,怎么找不到他?”
闵代英摇摇头:“他在东野林中了毒,需要长期休养。”
无浪又问:“陛下在哪里?他也中毒了?为什么阻止我们见他?”
闵代英就笑道:“怀东,今晚就让你去见他。我相信你。不过,陛下是否记得你,那要看缘分。前路漫漫,如果你指望陛下告诉你该做什么,恐怕最终要失望的。”
我浑然听不懂。怀东的眉头紧锁。
“你一个人去。”他继续说,“公主在内廷,她会给你带路。”
我抱住孩子,一手忙拉住怀东的胳膊。
“夫人别急。”他又瞅着我戏谑,“你怕什么?怕我分开你们,然后逐个杀了。如果我有这个心思,不用等到今晚。”
怀东嗖一下抬起那柄刀,指着那瘸子:“此时此刻,别用这种语调说话。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问完他,再来问你。”
闵代英举起双手,皮笑肉不笑。
“怀东,见完陛下后,请到清水坡与我汇合。你的妻儿和部下等着你。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深夜里,我给请上马车,临行前有人叮嘱我,收拾几包随身衣物。无浪抱着孩子,与我一起坐在车厢。虽然天性迟钝,可我有点明白,这是要赶我们走呢。
“京都容不下我们吗?”禁不住啜泣,“国公爷为国丢的命,怀东从来不争不抢。事到如今,我们连栖身之所都没有。陛下怎能放任一个陌生人胡来的,弄得我们如此狼狈。不知怀东见到他没有,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无浪沉默许久,尔后说:“三小姐走了。我们只顾自己伤心,忘记他的处境…”
他欲言又止。我啐道:“他是一国之主,一呼百应的。既然小冰这么重要,他就该看顾她的亲人啊。我看他早忘记我们了。”
无浪转头望着深色冬夜,接着又说:“世事难料。竟有闵代英这号人出现,而且羽林卫对他心悦诚服。谁会想到呢,究竟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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