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郭池和南辰,还有大雨冲刷的羽林卫诸人:“在铜雀台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们要有一条新的河道,璀璨澎湃,只有亲手捣泥破土的人才配留下。”
南辰莫名受了鼓舞,激动地举起剑,这样羽林卫都举起剑,大家齐声喊:“留下!留下。”
又一个汹涌的浪打来,船立即翻了,我们全掉进水里。等给人捞起来,抹把脸,发觉村民们都傻愣愣瞪着我。而金士荣站在一旁,双手抱胸,扬起嘴角冷笑。
他向村民伸出手,温和说:“连日大家担惊受怕,我都明白。择日开库,每人分粳米十斤,细盐五两。重要的是此刻别再闹事,各自回家去。”
很多人交头接耳。接着有人问:“大老爷,县里粮库里没多少粳米,你能保证每人分到十斤么?”
金士荣对付他们游刃有余:“放心,隔壁郡县有,我命人去调配了。另外还有新鲜瓜果,货到时一起分。”
他们又交头接耳,考虑一番,逐个回家了。走过我的面前,都畏惧地缩一缩肩膀。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南辰怕我受凉,找来很多干布给我擦身。金士荣与我坐一辆车,依然冷眼打量我,自从我从水里爬出来,他一直打量我。
“大公子,南辰怎么老跟着你做事?”他笑道,“他是伺候陛下的。”
我正观察主路的积水,知道他的意思,咧开嘴说:“我也是伺候陛下的,大人想说什么?”
他嘿嘿笑着:“代英,我是为你好才说的。你在铜雀台撒野就算了,回到京都,一言一行要谨慎。”
刚才说的话都是真诚的,真诚比谨慎更重要。不过我没辩解,我更关心单立的状况。
金士荣停顿一会,才对我说:“他需要时间恢复。眼下要紧的,是君臣一心,四海安定。”
我说:“洛水那工程,陛下一直暗中相助我。如今他这样,前桥阁会不会…”
他抬起手:“既是陛下暗中相助,就不必告诉我。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刚才你在渡口慷概陈词,韦伯林肯定知道了。你想想怎么跟他交代吧。”
回到县衙府邸,门口虽然有沙包垒着,院里依然浸了不少水。还好主屋的地基高,屋里还算干燥。刚换好衣裤,韦伯林就来看我们,他说我们做的很好,防范住一场动乱。
金士荣提及无定河的情况,重修河岸,安置灾民,要花费不少钱。若要开垦耕地,起码是三年后的事了。总之要保住谭家宅,这三年要花不少人力财力。
韦伯林说:“这事归给铜雀台管吧,反正都属洛水的开销。我回去再开一笔账,一起支给铜雀台。”
他又对我笑道:“代英,这趟可幸苦你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郭池和南辰听见,一起站起来。他们不想我回去。
郭池立刻说:“大人,铜雀台的事都安排好了,四叔一直看着。我觉得陛下的心神不稳,想请大公子跟我们回京都去。”
韦伯林又问南辰,羽林卫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接过话,笑道:“韦大人,我想回家看看母亲和小弟。我很久没回家了。”
韦伯林点头,尔后说:“我也想叫你回去。只是这里还有许多琐碎事,谭尼又死了,我想找一个可靠人留在谭家宅。”
他想叫我留在谭家宅?可他并未看着我,视线转向金士荣。
后者的眼皮倏地一抖,尔后笑:“让我留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韦伯林说:“谭尼和霍兴都死了。一时去哪里找人赴任?”
金士荣挑衅道:“韦大人趁着陛下糊涂,居然擅自贬黜小臣?”
韦伯林不接他的挑衅,耷拉着眼皮,对我们大声说:“陛下不愿意走,非得找到皇后娘娘才罢。我费劲口舌,保证会留下可靠的人,一有皇后的踪迹,即刻通知他。他终于同意回去。我该怎么办?要么我自己留下。”
金士荣冷笑:“这怎么行?前桥阁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韦大人。”
韦伯林对他怒道:“你该懂的,这是无奈之举。我一时找不到人,陛下也不相信他们。说你留下找皇后,他才会答应回宫。”
我忍不住抱怨:“为何没人告诉他实情?他堂堂一君王,就该面对真实发生的事。”
韦伯林立即瞪着我:“放肆!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提皇后的事。”
郭池连忙劝:“别吵了,我留下找吧。你们都回去。”
我打断他:“不行。如今王琮病弱,你要时刻跟在主上身边。”
大家都沉默半晌。我一时有点嫉妒单立。退去君王的身份,他何德何能,让一屋子的人为他筹谋为他争执。从我赶到谭家宅,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不想跟他们待着,独自转动轮轴,自己在花园闲逛。闻到暴雨肆虐后空气的味道,还有洪水来临的气味。我不想知道谁走谁留下,我不想围着单立打转。
韦伯林找到我,他把最终的安排说了,并且三天后启程回京都。
“大公子,”他看着我笑,“想提醒一句,你隶属工曹内七品文官,而南辰同是武官七品,论品阶你不能指使他做事。论人情道理,他是陛下近身侍卫,你更不该走得过近。”
我笑着说,我知道了。
“还有郭兄弟,”他一点没觉察我的愠怒,接着絮叨,“如今陛下需要他,我无话可说。不过你不该到处说,命令他跟在陛下身边。陛下身旁该有什么人,不是由你决定的。”
第107章 情殇(一) 住在铜雀台的时候,收到几……
住在铜雀台的时候, 收到几封从京都转寄的家书。母亲说家里人身体都好,年尾入冬,想请旨去玉泉山庄疗养, 这样就能见我一面。父亲从家里搬走了, 他看上一个寡妇, 同爷爷大吵一架, 走掉后就没回来。卷起信纸的边角, 信的末尾提及我到了该成婚的年纪,问我心里如何打算。
夏季过去,扑来的风带着凉意。我该嫁给谁呢?郭池想去岐州提亲,他想带我回南岭看看,可爷爷会同意吗?我有没有勇气离开故土?还有闵代英,明明喜欢我,他为什么不说?他一直回避我的眼神。可我到底想嫁给谁?有时真羡慕绿桃, 她早早认定心之所属,迫不及待昭告天下。那种强烈的执拗的, 不计一切的热情,是我不敢有的。
下雨后,凉意从领口钻进胸口。
那天我收到谭家宅的信,信纸沾了雨水, 几行字惨淡化开。小冰失踪了。信上说皇后娘娘在树林失踪,连日寻觅无果, 君臣皆忧虑疲惫。我心里咯噔一记,顿时看不清其它的字。这怎么可能?小冰是死了么, 她怎么可能死?她应该永远住在琼华宫。两眼茫然。一瞬间的反应竟不是难过,而是困惑和迷茫。她消失了,那留下的人该怎么办。
第二日阿康和阿寿收拾好行李, 催促我们上马车。我握住绿桃的手,心底依旧茫然。先回京都吧,他们已经回去了。等见到闵代英,问清事情始末。也许皇后已经回来,只不过虚惊一场。绿桃看着我,眼圈微黑,她一晚没睡着。她不在是那个不识忧患的小公主了。
马车颠簸,我睡不着觉,也不想吃饭。远处的天际聚着乌云,没有雨,草木阴沉沉的。路过无定县渡口,我朝远处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没有密林也没有洪水。四周一片寂静。窒闷的空气笼罩马车,轮轴咯吱咯吱碾着石子,那声音单调又刺心。
郭池在京都郊外的驿站接车。我们到达时,他朝马车挥手,这些天赶路,他是唯一对我笑的人。
他很高兴我们一行人安全抵达,又说如今人乱心更乱。他本来要出城接我们的,可京中没有人手,闵代英不让他出来。
阿康阿寿便问他家公子在哪里。
郭池说:“他太忙。分身乏术,所以叫我来接。”
我犹豫问道:“皇后呢?”
瞧他的神色,看来信上的一切都是真的。乌云没有散去,雷声隆隆,怕是有场倾盆大雨。换好马匹,继续赶路。雨很快落下,噼噼叭叭打着顶篷。绿桃提醒我挪一挪位置,原来顶篷的一角破了,水沿缝隙溢出,我的右肩全湿了。这才反应过来,水浇到脸上,抬手抹一抹,发觉自己在流泪。
马车停在安福郡主府。绿桃和我想先回琼华宫的,可郭池说,如今内廷的宫殿锁了大半,琼华宫也锁了。
“宫里走动的人,越少越好。”他解释道,“这样陛下可以安心静养。”
绿桃听完,寻问她兄长的身体如何,又对我轻叹:“他们这么要好…”
郭池正欲回答,远处奔来一羽林卫,简述宫里要找他。他一听,让侍女带我们去休息,自己匆匆离去。而我环顾四周,郡主府比以往安静许多,其他人呢?
我和绿桃住在后院的亭台水阁,前院发生什么一概不知。而且接连几天,除去送饭打扫的女人,连阿寿都没来过。绿桃坐在窗台前,托着下巴,她说又要来了。
我问什么要来了。
她木然瞪着远方:“当他们很忙,一本正经的时候,就是快要死人了。”
谁又要死了,心倏地一阵抽痛,抓住斑驳的窗棂。闵代英呢?我一直没见到他,心里莫名担忧起来。如果陛下如传闻所言不能理事,此时必然由前桥阁接手中殿之事。闵代英可不要得罪了他们。就如长丰初年即位,他都需看前桥阁的脸色。
送饭的老嬷嬷却眉开眼笑:“咱们公子如今出息了。阁里议事少不得他,一天有三五张帖子来请,吃饭都顾不上。时来运转,一个人身上的霉运抖搂干净了,未来的都是吉利事。”
我越发想见到他,又暗暗琢磨一遍。单立需要一段时间康复,内外事务已交给前桥阁,一切顺理成章。而代英不过是工曹小官,郡主府又虚有名号,他怎么了为众心捧月之人?
郭池又来看我一次,捧着几盒糕点。他是偷溜出来的,马上要去郊外大营视察骑射,同大公子一起去。
我叫住他:“他腿脚不便,你带他去那么远干吗?”
郭池笑道:“军中按时操演,是陛下定的规矩。代英陪着,看得清楚点。哪处有进步,哪处有不足,军务上他独具慧眼,细述呈报给陛下。我们都觉得,让陛下想点别的事,这样好得快些。”
绿桃听见,不肯配合他的殷殷期盼,冷淡说:“可能兄长一辈子也好不了。满朝文武都在想这个吧。”
郭池愣了愣,又哽住。我截住他垂下的手臂:“你们回来后,提醒大公子来趟水阁,我很久没见过他。”
然而直到中秋后的某个夜晚,我才真正见到闵代英。那天门童递过信,竟是母亲寄来的,她已经到玉泉山庄,叫我去山庄碰面。我以为她要入冬才到,得到消息很高兴,连忙打点马车预备出门。恰巧郭池来送公文,他就直接陪我去了。
到达山庄时,太阳已落山。我们在山脚遇见阿康阿寿,那两个很惊讶,对看了一眼。
郭池抬头望着:“你们公子在上面?”
阿寿反而问:“是的,怎么喜姑娘也来了?”
真奇怪,我怎么不能来?我独自往上山的路走。
阿康又赶上我:“喜姑娘,元太公在山上,跟我们公子吃饭,你知道吗?”
他们说的元太公,应该是我的爷爷。转过身,我真的不知道。爷爷来京都,怎么不通知我?惊疑之间,已有人提着灯,从上而下来迎接我。我有点害怕,幸好郭池陪在身旁。
“喜儿,你再瞧一眼那封信,是你母亲的字吗?”郭池提醒我。
确是母亲的字迹。疾步至山庄入口,烛火通明,四面寂静,仔细听,只剩细细蝉鸣。风吹过,我一把推开门。大厅内有张桌子,一眼瞧见爷爷和闵代英各坐两端。后者瞥我一眼,没有出声。只有爷爷拉住我,亲热地拦我入怀。
“喜儿,这么久没见。有三年了。你不想爷爷吗?你怎么了,是不是忘记我了?”
管家跟着上前,铺好蒲团,提醒我向老人磕头。母亲呢?环顾四周,她没在这里。管家又挪了挪凳子,爷爷示意我坐到身旁。我的身旁还站着郭池呢。刚才他向爷爷行礼,老人家的眼皮都没抬。我叫管家再去搬张凳子,他转身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这时爷爷突然对闵代英说:“女孩长大了,把旁的男人看得比家人重要。”
闵代英就慢悠悠回答:“老太公教导有方,喜姑娘的为人处世,比许多长辈们强。”
爷爷听了,仿佛很高兴,命人斟酒,又邀我们举杯。我捏着桌角,鎏金玻璃太扎眼,头晕沉沉的。他们到底在干吗?
代英望着我,脸上似在微笑,可他的余光是冷冽的。他的脸倒影在玻璃壁上,冷得格外扎眼。
“大公子,”我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老人看我一眼:“果然女大不中留。喜儿,郡主娘娘早写信给你母亲,她喜欢你,要你做她的儿媳妇。今天请来大公子,就想问问你俩是否有意。”
我直勾勾瞪着他。大庭广众,他问我要不要嫁给闵代英。喝下去的酒又涌上头,手足无措,又羞又气。正要开口,郭池先一步,将我拉到身后。
他懂中原的礼数,双手作揖。可没来得及说什么,闵代英先开口了:“太公,我这副模样,如何配得上喜姑娘。太公在拿我取乐吧。”
我转过头,郭池也愣住了。停顿片刻,烛火摇晃,突然发觉面前不只闵代英一人,他身后有面门帘,几个羽林卫站在帘子后。同样的,另一侧也有门帘,前桥阁的人正看着爷爷。他们来很久了。他们在谈判吗?因为我来了,打断了他们。爷爷为何叫我来?他要把我嫁人...因为我是谈判的一个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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