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郭池觉察我的怒气,就说:“喜儿,我们回去。”
即刻被人拦住去路。
爷爷没有在意我。他的双手安放于拐杖的手柄,目光直视对手,几十年的风浪,他老了又没老,什么问题他都能解决。
“大公子,给老夫一个面子。老夫都快入土了。”他在央求他。
代英抬起下巴。我仔细看着他,他的脸消瘦了,而且脸上那种漫不经心消失了。
他朝我咧嘴一笑,然后说:“好吧。喜儿,十年后你找不到如意郎君,就嫁给我算了。”
回头又对着爷爷:“至于其它事,不行。谁也别想动我的人。”
爷爷摆摆手:“这是
两码事。代英,你该找个相称的姑娘成婚了。在京都安个家,把心安定了。对家族事业对自己,都是好事。”
闵代英说:“太公,我的心就在这里。是你身后的那些禄蠹容不下我。”
门帘给风吹起来,他言语放肆,前桥阁的人自然不满。爷爷沉吟一会儿,然后说:“这门婚事我答应郡主娘娘了。你们成婚后,你继续在工曹做事,先做好河工。褚白纱老了,等着你去接班。”
我看到闵代英眼中明显的愠怒。
然后爷爷又说:“至于羽林卫,你就不要管。他们是中殿召唤的人,如今竟然怂恿你闹事。陛下抱恙,可我们几个老的还在。代英,你不要失去分寸,担了不能承受的罪名。”
我听得糊涂。而郭池很激动,走至桌旁,激动地问:“什么闹事?谁在闹事?”
桌上有片纸,上面写了十来个人名。郭池拾起那张纸。
代英见他那神色,只好解释:“这几人从谭家宅跟随我们到京都。半月前,前桥阁搬出调令,要遣人去驻守边防。”
郭池听明白了,依然瞪着那张纸:“南辰,为何要调走南辰?他一直跟着我们的。”
这时不知谁在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外族来议论铁麒麟的军务了?”
而另一方向,门帘后的羽林卫嚷得更大声:“那也轮不到前桥阁来调派我们。”
郭池执著问:“为什么赶走南辰?他扛着陛下渡河,劳苦功高。还有这几个,差点给无定水淹死。”
爷爷的眉毛一抬,尔后笑得微妙:“所以他们怂恿着大公子,要帮他们出头。”
郭池有些茫然。而闵代英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伸手,将郭池拨到烛光照不到的阴影内。
“太公,还是那句话。”他说,“谁也别想动我的人。”
爷爷耸起肩:“你的人?他们是你的人。”
闵代英接过话:“少来这套。我知道羽林卫听命于中殿。老太公,你不会认为我有那种雄心壮志,要和中殿抢东西。”
然后爷爷就嘿嘿笑起来:“现在不想,将来未必。而吾等禄蠹,虽然碌碌无为,就是防范这事的。”
“喜儿,爷爷说得对吗?”他没忘记我。
我发觉嗓音是哑的,无言以对。他长途跋涉赶到京都,爬上玉泉山,就为了防范闵代英,和他微乎其微的野心。
“喜儿,”他握住我的手,“劝劝你的未婚夫,回到他该待的位置。如今形势何等艰难。谁敢妄动,谁敢有异心,别怪老夫不客气。”
我莫名觉得委屈,甩开他的手。
而郭池旋即走至身旁,用浑厚嗓音说:“代英不是那种人。老太爷,陛下将羽林卫交托于我,我才干有限,才请他帮忙。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有什么异心?因为没发生的事,猜疑自己人,我们南岭从没这样的规矩。”
这下所有的烛光都照在他身上。
爷爷没什么表情,眼睛快合成一条缝,明亮的烛光反而使他面容模糊。
屋内安静许久,后来听到代英说:“郭池,你带喜儿回去。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他回头使个眼色,叫人送我们走。
郭池犹豫片刻,忍不住问:“喜儿,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这桩在大庭广众之下定的婚约,他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问清楚。
我突然有了勇气,摇摇头:“我没答应,谁答应的都不算。”
那是说给爷爷听的,说完后心里真痛快。
光影交错,其他人的脸都模糊了。我发觉他真心露出的笑容。下山时,漆黑夜幕里,他的笑容依然明亮。
“喜儿,你没答应,是不想嫁给代英,还是因为想嫁给我?”
我思索该怎么回答,小心翼翼走下石阶。
“喜儿,你还没想好吗?女人都这么磨磨唧唧。幸好我和代英都是好脾气,任由你挑来拣去。可其它事,你不能如此犹豫不前。如今琼华宫锁了,你还去宫里做女官吗?未来去哪里,你要回岐州吗,跟你爷爷一起?自己考虑过吗?”
我嘟着嘴。我哪里挑来拣去了。
他笑了,搀着我下山:“我跟陛下来中原,妹妹也来了。又认识了你。重要的人都在这里。有时觉得,京都像第二个故乡。”
快到山脚了。他如今住在宫墙外的矮房,那里又小又闷热。我有意叫他置所宅子,单立不会很快康复,他要在京都长住了。独自盘算着,哪处的宅子合适他。
“阿康阿寿呢?”他正环顾四周。
因为送我们的羽林卫记着闵代英的话,要把人交给阿康阿寿。
郭池没找到人,准备去拉自己的马车。四周一片漆黑,他接过灯,叫羽林卫陪我在原地等,自己朝前方走。
那团火光离开我不过几尺远,突然夜空响起鸟鸣,好像乌鸦的叫声,尖锐刺入耳膜。抬头看,什么都没有。然后一阵风迎面扑来,我听见一记轻微的钝击,再次睁开眼,郭池提着灯,慢慢倒下了。
羽林卫大喊:“不好!”
而我木然走过去,灯笼摔在地上,烛火烧皮纸,烧得火红火红。郭池的胸口插了一枚箭,血从伤口流出来,流得到处都是。他睁大眼睛瞅着我,抬起手,想抓住我的手。
他抓住我的时候,有股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胸口传到我的胸口,然后直冲脑门,我的头要炸开了。他喘了口气,就不再出声。而头痛愈演愈烈,我的脸都扭曲了。那团火烧得正旺,那刻我想,把这个世界烧光算了。
许多年后,我都不愿再回忆那夜的事。我没有回岐州,也没有和家人联络。人们都问,为何元家小姐不嫁人不回家,一直住在宫里。那就是我的抉择了,没有犹豫。
第108章 风雨流年(一) 淳化三年的初春,沅水……
淳化三年的初春, 沅水出生了。湖水漂浮碎冰的季节,永昌城的春天就来了。我们盼望已久,从秋天等到冬天, 等到水仙花苞抽芽, 绿叶簌簌颤动, 终于沅水应声落地。我抱着孩子, 多可爱的女孩, 小嘴撅着,仿佛受委屈似的。阿博瞅一眼,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坐回角落,很阴沉地叹口气。他不高兴吗?这是我们南宫家的孩子。
很久很久,南宫世家没有新生的孩子了。佑珍和小冰知道后,她们会更高兴的。这是雍州嫡系的骨血,家族后继有人, 本是大家的夙愿。即使微如尘埃的我,抱着沅水, 也能真心实意感到欣慰。
鹊姐流了很多血,身体虚弱。阿博与她感情好,她卧病在床,他就一直照顾她。我羡慕极了, 我常羡慕这对恩爱的夫妻。因为自己不走运,不恰当的时间, 嫁给不恰当的人,这辈子只能凑合着过, 看见恩爱的男女,我总要心生艳羡。这个世界,没人在意我, 只有呱呱啼哭的娃娃需要我。我不想回家,就自觉帮他们照顾孩子。
沅水睁开眼后,我常瞪着孩子发呆。这女娃娃像谁啊?
这时阿博走近,一起瞪着孩子。
“反正不像我。”他研究许久。
我就笑道:“这么小,如何能看出来。你瞧她的眼睛,像雪融的水,初春的水,温暖冰川的水。”
哪知他冷笑一记,没半点动容。他说鹊姐怕是不行了,他要准备后事,孩子就交给我照顾。那时已是夏天,鹊姐常坐在床上,同我一起逗孩子。我以为她会康复的。
有一次,她看着我说:“沅水不属于乌洛兰氏,她应该回中原去。”
当时阿博站在窗边,他听得很清楚。夕阳穿透他的身体,他看起来很忧伤。
我从未了解过他。怀东恨他,不让我靠近他,佑珍的信上提及他不是好人。但我在永昌的生活太孤单了,阿博是唯一能说话的人。就算他是坏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足够卑微,卑微到魔鬼都忽视。
办完鹊姐的丧礼,他越发无精打采。这日我们要去新城送鲜桃,我有意叫他同行。去新城走走吧,那里处处喧哗,你不要老惦记着逝去的人。
“
吵死了。”他一脸不耐烦,那会儿马车帘子全掀开,沿路正在大兴土木,“这么多人涌进来,又造瓦片房子,又种草木,垒假山,这里变得和中原一样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难道你不想家?
他却摇头:“家在哪里?雍州给我砸坏了,我不知该往何处去。”
可是雍州兴盛如旧,连汉章院都重开了。
他更摇头:“岁月更迭,再登场的人不是我们。”
我一脸疑惑:“阿博,你该回京都去。说起来,咱们家在京都连宅子都没有。如今有沅水了,置办家业不过分吧。小冰是皇后,她不能不管。”
他就笑着回答:“若二妹有机会回去,把沅水交给小冰。她不会不管的。”
马车到达市集,我忙着卸货。收货的人多了几个,原来听见永昌督府发送新鲜果蔬,大家都要领。怀东在此地颇有声望,见我来了,很多人上前寒暄。等我发完鲜桃,再把人送走,走去货仓一瞧,阿博竟然睡着了。这么嘈杂的环境,他竟然睡着了。
我对怀东和无浪讲述自己的担忧。看来他为鹊儿的死,伤心过了头。
怀东这么说:“我不会原谅他的。他应该回雍州谢罪。”
他早早写信给京都,请旨回一趟城。无浪也劝自家少爷去京都。自从他被岩浆烫伤后,身体一直不好。他想带他去京都治病。
阿博却说他走不动了。他想坐船,坐着船,顺水流方向,看看新的风景。
“怀东,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有天晚上,他来敲门。永昌督府离他住的竹屋有些距离,爬上小山坡,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怀东有些警觉,生怕他使诡计,手一直按着佩刀,同时把我挡到身后。
这时无浪从屋里走出来,他家少爷正在祭拜祖先。我走上前,桌上果然摆开一排南宫氏的灵位。
“二小姐,你来拜拜。”无浪喊我二小姐,因为小冰是他一直惦记的三小姐。
月光使那几座灵位分外凄凉,我不认识他们,可空气弥散着凄凉的味道。
阿博托了只油蜡密封的木盒,然后扔给怀东。
“别打开,拿去交给小冰。”
怀东问这是什么。
阿博说:“就是那天晚上,我抢过来的东西。现在不想要了,就还给他们。”
怀东倏地变了脸色。一步冲到他眼前,揪起他的领口。
“你真的有病!我把你的头拧下来,一起交给她。”
“哎呦哎呦,你轻点。”他懒得挣扎,“怀东,你把生死看得太重,把是非对错也看得太重。”
无浪要扯开他俩,哪知怀东抡起拳头,朝他下巴猛挥一记。我连忙扶住倒下的人,对面的无浪则抱住怀东,要他冷静点。
阿博按着胸口,咳了半晌。我对怀东很生气,他就剩半条命,他居然下手那么重。
怀东对我发怒:“你知道什么!若不是因为他,世伯一家怎会凋零如此。他居然有脸拜祭祖先。南宫世家出了这种异类,真是老天无眼。”
这时阿博转头说:“二妹,他这么凶,因为他怪我杀了二叔,杀了小月,差一点么,把小冰也杀了。你干嘛一脸震惊?你不知道这件事?哦,今天正好是他们的忌日。我干的事,从来记得很清楚。”
我的手僵了。他在说笑吗?怀东,我转过头,求救似望着他。
他推开我,眼底尽是不屑:“何必这么惊讶,天生地养,我作恶多端,本性如此。”
“怀东,别怪我了。”他自顾自笑着,“我自己过得不快乐,就不想让大家好过。你没有小月,那么多人还围着你。我就惨了,消失了都没人惦记。”
终于明白,佑珍在信上千叮万嘱,不让我靠近他。
“二妹,”他一喊我,喊得我寒毛倒竖,“告诉小冰好好照顾孩子,她老盼着咱们家多子多孙。”
“你…”我的手指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能残害至亲?”
无浪也很生气:“你告诉二小姐这些作甚?恨你的人还不够多吗?”
那个恶魔浑然未觉,大剌剌展开身体朝灵位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灵位前的蜡烛熄灭了,他重新划亮火柴。四周一团幽黑,只有面前的牌位是亮的,血红的字泛光,掠过的风凄凉又诡异。
“怀东,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他轻声说,“南宫世家永世为后。编的故事再动人,不过是权力的交易。我作恶多端,其实每个人都差不多。牌位上的祖先,代代掌控雍州,你们以为靠的是温良恭俭让。”
怀东站在灵位旁,宛如一个守灵人,乌黑的眼眸盯牢他,好像要把这些呓语烧掉似的。
“金雀朝会覆灭,铁麒麟也会。一代传一代,越来越虚弱。不用惊讶,这是一脉相承的结果。帝王希望储君比自己强么?父亲能容忍儿子的忤逆?想想景泰朝是怎么立储的。明明恭王合适,老主却立一个废物。不过没关系,铁麒麟废了,会有一个新的王朝,权柄轮替,人心照旧。而我们身陷轮回,注定随时局沉浮,他毁了,我们也就毁了。怀东,等那天到来,希望你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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