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内官也微笑回答:“这是自然。府内一应事务,都会安排妥当。姑娘不必操心。”
他又问了右无浪一些信息,诸如在京都是否与人同住,是否有家眷,足足问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册簿上誊录完。右无浪终于被松了绑,他像一条鱼一样翻身起来,接着一把抓住我拉到门外。
“三小姐,这些人阴阳怪气的。”他在羽林卫的面前,大声同我商量,“怀东少爷呢?还有我们家公子去哪了?还是找他们来安心点。”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见过他们。
“昨晚你在哪?有没有去过北院的屋子?”
右无浪说:“昨天下船回家,我乏力得很,就在边门的耳房睡着了。今早醒过来,只看见三小姐。”
“有没有见过老爷?”
右无浪又说:“老爷不是一直陪着圣驾麽?北院那里封得严实,都不让进去。”
叔父一直陪着圣驾?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找人给带个讯息给我们。我猛地转身,大风扑面而来,朱翼还在中厅,等着同我去北院。
“三小姐,”右无浪终于压低了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我才发觉,家里的东西好像被人挪动过。说不上来动了哪里,但是,就是和从前不一样。”
终于,他也觉得不对劲了。而记录完毕的内官将册簿夹在腋下,静静等候我俩说完。
“按照规矩,右无浪去西院静候,不得喧闹。”
内官用尖尖的嗓音宣布完,原先在门前的两名羽林卫就反弹似架起右无浪。那两个大汉夹着右无浪,就和夹着小鸡一般,在我的惊愕与他的抗议下,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内官又走到我面前。
“三小姐,请回屋休息。”
我笑道:“刚才内使让我去北院用饭。”
内官回答:“那是给府内大小姐的带话,三小姐的饭食已备在您的住处。”
纵然四周没有羽林卫,可是我明白此刻是走不到北院的。当身入囹圄的情势明朗之后,我反而不那么紧张了。
我同他聊起来,大致恭维他们的不辞劳苦。故意在绕着回廊和中厅走了几圈,果然朱翼已不在原地等候。
疾风骤雨都是一起来的,等回到花圃,连绵的雨已把萎靡的花苞打得变形。我捧着微颤的花骨朵,让冰凉的雨从脖子流到了背心。天色阴沉,乌黑的云将雍州包裹起来。他是不准备放过我们吗。
那夜一直下雨,而我像被世界遗忘一样,独自坐在大屋进门处最显眼的四方椅上。如果前半夜伴随暴雨袭地,让我充满恐惧与担忧,那随之而来的,风声呼啸的后半夜,我心中交织的五味都化作了愤怒。那是无法解释的愤怒。也许我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善的人,是南宫简的庇护让我暂时柔情地面对世界,如果有一天,他的庇护消失了,那我的本性就会戳破那层屏障,内里翻滚的凶恶并不比那些被斩首的暴徒要少。
天蒙蒙亮的那刻,终于有人来找我了。来人很惊讶地看到我坐在屋子正中,纹丝不动。
“三小姐,请去一趟北院。”
分开聆审。我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弄得体面点。
“内使幸苦了。”我微垂脖颈,装得温顺无害。
北院中多围了一层羽林卫,他们都佩戴金黄色的腰牌,在小仓那年,就是这群人把受伤的长丰接走的。我绕着路走,叔父的屋子大门禁闭,从长丰驾临大宅,他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怀东的衣裳还晾在外面,昨晚大雨,显然他也没有回来。
继续绕路。如果我身在长丰的处境,今天要处理的事,越少人知晓越好。他不会告诉镇国公府,也不会惊扰不知情的人。所以,不相干的人都肃清了。他要应对的,只有确定的几个人。
北院的大门敞开着。既然昨天,他已然问过朱翼,那么今天,他是找我来核实的。
“三小姐,很久没见了。”
“过来喝杯
热茶。”他制止我即将要行的大礼。他好像非常厌烦这些礼节,尤其对一名微不足道的女子,叩拜没什么意义。
“不用害怕。”他对我说,“我只是在回忆。上次见面,你们还在京都做客。”
我低着头,与他保持恰当的距离。
那时屋内的晨光还未射入,而我与天子隔着一层薄纱,随着袅袅而上的熏香,使得我与他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三小姐,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麽?”
在晦暗不明的空间内,我卑微地跪在一旁,卑微地恳求:“请陛下,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在温和无害的熏香里,我体味着刀刃边的血腥气。
而对面的男子,仿佛身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是从远方飘来的。
“那也请你们放过我,把东西给我。”
我抬起头,帘帐随风卷起来,面前的男子是模糊的。想起临湖小院那次,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剑,在炽热的烈焰里砍杀,身姿曾勾勒得那么清楚。
“三小姐,石碑在哪里?我想听你说一次。”
飞起的帘帐也遮住我的面容。
“陛下不相信小月麽?为了家人,她不敢骗你。”
“我想听你说说。”
“小月知道的,就是我要说的。”
帘帐被掀开了,长丰注视我的眼睛。
“早听京都的人说过,师兄收养的女儿,刁钻得很。果然没错。”
我立刻泪如雨下,伏在他的脚边,哭得很大声。
“叔父在哪里?小月在哪里?陛下,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不会,也不敢随意处置他们,我心里有七分笃定。这时脖子上却感到一阵凉意。
“三小姐,别耍弄小聪明。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我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蜷缩在墙角。
“你的命可没那么金贵,明白我的意思麽?”
是啊,叔父是家翁,朱翼是嫡女,长丰要的是石碑。而我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我明白,”刀刃都快嵌入脖子了,我觉得很疼,“既然如此,养女怎么会知道呢?陛下,小月她都知道,你去问她啊。陛下,别杀我…”
他真的要杀我麽?我都能感觉到脖颈上脉搏飞速的跃动。上次,他就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砍了。想到自己脑袋要和身体分家的场面,我嚎啕大哭起来。
“听说,三小姐如今是管家的人,”长丰依然握着剑,他居然亲自动手,而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告诉我,最近家里谁出过远门?”
我打了个冷颤,被他吓坏了。眼泪止不住地掉,脖子上一直在渗血。
“没有人出远门,”我连忙回答,“只有做货物采办的经过,往来经过都记录在案的。”
在长丰沉思的片刻,我也低下头啜泣。朱翼会告诉他什么?只要拿她父亲的生命威胁,朱翼什么都会说的。
“小仓山,我已经派人去过。小月说的那个洞穴,我也叫人封掉了。可是,石碑不在那里。”他冷峻的目光,沿着血色的刀刃游走,“谁把石碑带走了?”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幸好叔父没有告诉我们,我的哀求声很恳切,“叔父让我管家,一言一行,老宅的所有人都看得到。怎么可能去带走石碑呢?”
而对面的男子渐渐垂下头,他吐出的气里,有无尽的无奈与失望。
就在我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突然抬起头,刀刃反射着凌厉的光。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后颈受了一击很轻的拍打,然后身体便如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下落。尔后,我就撑不开眼睛了。
很久之前青川说过,小冰要懂得感恩。有人收留我,教养我,待我如亲生;还有他的女儿陪伴我,同我分享她的父亲,并且从不嫉恨我。青川说自己做不到,她让我懂得感恩,并且铭记回报。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可是年纪渐长后,我才明白世上很少有无私的付出,而自己是多么幸运。付出与回报是对等的事情,所以,如果叔父或者朱翼,以及雍州的老宅有任何不测,我都会不计回报的付出。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朱翼的情景,她趴在我床边,用不谙世事的眼睛望着我。可她没有看见身后的猛兽吗,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挥舞着刀棍,喊她快跑,可是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小月…”我睁开眼,发觉她还是趴在我身旁。
我很快就警醒了,还在原来屋子里,我的脖子上缠着纱布。有两个男人,站在很远的地方。
“小月,你受伤了麽?”我摸着朱翼的脖子。
她摇摇头,她竟然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们连累了你。”
我糊涂了,腾地坐起来。屋子还是封得严严实实,桌上竟然有朵雪莲花。
朱翼对我做了手势,让我不要发出声音。她转头看着帘帐内,那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激烈地交谈着。
窗户也封住了,屋子里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那朵雪莲,静静地哀伤地绽开着。
帘帐内,叔父在与他交谈什么。我多么希望南宫冒可以醒过来,他可以教教他,也教教我们。
终于,我听到一句非常清楚的怒吼。
“南宫简,你一直在骗我!你欺骗我,你这个骗子。”
整幅帘帐剧烈地摇摆,长丰大手一挥,简直要把纱布拉下来了。
而叔父竟然双手捧着剑,就是刚才架在我脖子上那把剑,上面还有我的血。他要干什么,他跪下来,又把剑捧给长丰。
他要把自己的脖子给献祭了麽?
我紧张望着那把剑,而长丰很自然地接过来。那柄刀的刀刃,反射出的光真刺眼。
我冲过去,抱住长丰的腿。
“陛下怜悯,陛下饶了他吧。”
他俩没料到我突然醒了,又胆大包天地冲过来。可我顾不了什么,天子的心意实属难测,我不能冒一点险。
“陛下,他是您的师兄啊。南宫世家,一直忠于朝廷。”我死死抱着长丰的腿,他动弹不了了。
而叔父却呵斥了我,这是他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呵斥我。
“小冰,闭嘴。退下去。”
我不肯放手,突然想到什么。
“陛下,南宫世家的家翁如有不测,世人一定会议论纷纷。陛下请三思。”
长丰低下头。
“你说什么?”
而叔父一把将我拉开,又扇了我一巴掌。
长丰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直瞪着那把剑,光滑的剑刃里可以倒影出我的眼睛,我真像一只小兽在咆哮。
惊魂未定,我大口呼吸着。这时朱翼走过来了,她手里捧着那朵雪莲。
她从容走过来,不紧不慢的。她的姿态多么优雅,连长丰都愣住了。她举起那朵哀伤的雪莲,在她父亲与我的注目下,对长丰说:“陛下,南宫世家愿意履行约定。请陛下放下剑。”
第21章 南宫世家(十五) 长丰在雍州待了三天……
长丰在雍州待了三天。他的羽林卫可以做到让老宅与世隔绝,并且是不着痕迹的。他离开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倒不是他得到了想到的东西,而是他不能离开京都太久。
他对朱翼说,他会在秋收典仪过后来接她,并且昭告天下这桩联姻。
“小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对你的呵护之心,就像我呵护日月山河,那么真挚。”
当时他手持利剑,那把悬在叔父脖颈上的剑,最终还给了朱翼,尔后他对她说了这句话。他是说给朱翼听的,也是告诉他的师兄。而后者则被女儿的决定惊住了,他难以想象在十几年的忧思与挣扎后,他又回到了相同的结局。
他颓丧退回到重叠的阴影里,并且那股颓丧静静蔓延闷热的大屋,以至于他都不在乎长丰到底说了什么。
“师弟,石碑在很安全的地方。它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世人找到了。”最后,他只是重复这样说。
“是吗?那很好。”长丰坚毅的下颌线,没有被蔓延的颓丧影响半分,“师兄,这次我特地过来,亲自问你,是为了顾全我们师兄弟的情分。”
三天后的清晨,老宅迎来了一丝阳光,等我看得清楚点,院里院外已经没有京都的痕迹。一切如旧,熟悉的女人们进来打扫屋子,而墙外的小巷里,还传出小贩叫卖冰糖的吆喝声。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即使沉闷了很久的云朵终于散开。我摸了摸脖
子上的伤口,还有自己苍白颤抖的手。老宅并不是一切如旧,它被人彻彻底底地搜检过了。而且,这一切还没结束。
我两手相握,它们不能再颤抖,我还要用两手,阻挡未知的凶险呢。老宅的大门重新打开,怀东与井生像两匹小马驹一样冲进来。
“小冰妹妹,为何府内许出不许进?其他人呢?”怀东四下张望,他年轻的脸上有些紧张。
“三小姐,你的脖子怎么了?”井生则大声质问着。
我走到大门口,反复看了几遍,羽林卫真的走了,连路过的风都没惊动。亏得井生还老在我面前夸耀,说自己和自己训练的府兵多么有能耐。南宫府的大门突然封闭,他都没有警觉吗。
“我们都觉得有些奇怪。后来阿博说,也许陛下和世叔有些机密事要商议,他们私交甚笃,劝我不要去打扰。小冰妹妹,是这样麽?”
卞怀东是警觉的,同时他也很疑惑。
“没错,陛下和世叔面谈机密的事,而我们最好回避。”我怀着爱护幼崽的心态,直觉性地把他挡在危险之外。
他看了一眼我的伤,显然不相信。并且他对我的隐瞒非常伤心。
我想起朱翼捧着剑,满眼诚恳,期望长丰不要伤害她的父亲。怀东哥哥,不要伤心,这样我和小月都会心怀愧疚。
“小月生病了,我还要找人去买薄荷膏。”我对他说,明显是让他去买。
他点头,同时脱掉了一身戎装。我这才发现,他穿着软甲,又佩戴金刀,腰间还缠着飞镖。他不再随时随地,露出白牙大笑了。
怀东哥哥,让小月亲口告诉你吧,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分离。
一个月后,我收到京都娄府的一封信。高贵的娄夫人居然写信给我,看来叔父一直没理他,她只好转寄给我了。
“小冰,展信安。圣上月前驾临雍州,是否为提亲之事?我在京都被问及多次,都搪塞过去。请兄长明示我们,若婚事已定,那我即可准备筹办。近日,陛下一直召我入殿闲话,对世家恩宠优渥。柱郎与我商议,婚事必要风光大办,不可委屈小月。如有任何决策已定,请即可告之娄府。
另外代转告兄长,前桥阁一切事务平稳。陛下召见成安侯一次,极为隐秘,前桥阁一无所知。不过此人已调任邺城,大致与南岭安防牵扯之事,与我们无关。
再多嘴一句,我已知晓你与镇国公府订亲。兄长疼爱你,我们也乐见其成。不过国公的爵位并不袭至后代,至于怀东的未来,也要视他的贡献而定。你与小月亲厚,我才提醒一句。从前的交恶掩去不提,我和柱郎都愿意接纳你,为世家的繁荣稳定。”
自作聪明的势力女人,我把信扔了。
长丰召见南宫秀绢入殿闲话,还多次,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接着我又收到青川的信。
“小冰,我很早就想写信给你,听说你在雍州霸道得很,把毛大灰和几名老仆赶到小岛上养生,实在太过分。等我挪出空来,一定来雍州好好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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