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你在干什么?”他倚在那樘快要分崩离析的门框上,“找到了吗?”
他扫了舱内一眼,立刻找到了,施施然走上前,一扬手撕掉封印。
成安侯大怒,而那根锁链把他的脸逼得红紫,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他。
南宫博瞥一眼后方。左无风的黑袖底下赫然出现一把刀,他提起锁链,把成安侯拉近几尺之间,然后,手起刀落,把他的脑袋割掉了。
朱翼发出一声尖叫。
“父亲…”王珒匍匐爬到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旁,他完全不敢相信。回头看着舱内的一切,即使他再聪明,也不能预料这样的结局。他把头重重砸到地上。
而南宫博看着另一个男子。
“二叔,我杀了他,你没意见吧?”他歪着嘴笑。
成安侯的头颅从高处落下,他就这么死了。虽然是他让我们置身腥风血雨,可他死了,我却没觉得痛快。
“轮到你了。”左无风指向王珒,刀锋滴着血。
南宫博皱了下眉头,然后说,拖去外面处理。左无风来了劲,冲上去拳打脚踢,拉拽着王珒往外拖。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扑通一记声响,而左无风一瘸一跛地回来,满嘴是血。
“那个狡猾的贼子,被我咬死扔海里了。”
南宫博很生气,朝他吼:“你浪费什么时间,以为来这里玩的?”
舱内只剩我们几个了,而舱外全是他养得的海鬼。我紧紧捏住小月的手。
他是为了石碑来的,他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不走。他取出木盒,正要打开的时候,动作却凝滞了。
“二叔,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你该不会骗了所有人吧?”
他用手指拨弄着锁扣,明明可以打开的,可他却没有。他注视着对面的男子,犹疑片刻,还是没有打开。
我发觉叔父一直没说话,从他看到南宫博登船的那一刻。
“你一直跟着我们?”他问他,“你早就知道了,一直跟着我们。”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你让至亲陷于危难之中,冷眼旁观。”
“你说啊,你回答我。”
“家门不幸。”
南宫博冲过去,使劲掐住对方发声的喉咙。
“你活了一把年纪,幼稚,”他突然放开他,指着这方快要塌陷,风雨摇摆的天地,“这就是证明,证明你幼稚。”
叔父满眼是泪,鬓角被冷风吹得灰白。
“阿爹,”朱翼挣脱我的手,去父亲身旁安慰,“就算博哥哥做错了,回去后再教训他吧。你看,这船快要沉了。”
这艘船的确快沉了,右侧裂开一道口子,突突冒着海水。冰冷的海水让南宫博冷静了,他的眼底结成了寒冰。
我浑身上下都是寒意,小月,快回来。
叔父老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他因为极度痛楚而苍老,他的身心从未那样疲惫和衰弱过。
而面前的少年,是那样冷酷与自信满满。
“二叔,南宫世家只能有一个主人。”
我意识到什么,他也意识到了,他的手刚触摸到剑柄,背心正中就被刺了一剑。
我闷声吐了口血,而朱翼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来,依然愣愣地看着她的哥哥。
叔父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朝一侧倒去,左无风走到他面前,又在胸口补了一刀。
船舱内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底板上裂开的口子,一直汩汩翻腾着海水,口子越裂越开,底板快要崩裂了。
南宫博走到朱翼面前,朱翼还是少女的模样,仰着头,神情困惑不解。
他接过左无风递来的刀,亲手捅进了她的身体。
就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我愿意沉埋在大海里,永远不要醒来。
“少爷,小妞还活着。”左无风瞄了我一眼,“不过,也差不多了。”
“其他人呢?”
“老头子在这里,他儿子在海里,剩余十二人都晾在甲板上。”
“很好,把船烧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面前的人恍恍惚惚的,我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仿佛有很多人在我面前走过,又仿佛没有人。
魔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妹妹,你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吧。”
我顺从地点头。很快在一片白光中,找到了叔父和朱翼。他们朝我微笑。叔父把我从乌潭的大火里抱出来了,那时我还是个婴儿,朱翼牵着我的手,我们在小仓山的瀑布里淋雨。
我浑身湿漉漉的,可是乌潭的大火依旧在烧。叔父一直抱着我,可走几步又把我跌到地上,我的五脏六肺都要错位了,痛楚地睁开眼。
“三小姐…”他说,“忍住了…”
他在大火里穿梭,走了很久才把我放下。这时后方火光冲天,乌潭的老宅在浓黑的烟雾中分解,随着一声爆炸,我找回了视线的焦点。
“井生,让我留下吧。”我试图抓住他的手。
他把我放入小艇,用了最后的力气,将小艇推向远方。
第23章 归来的王子(一) 我从来不是王子。即……
我从来不是王子。即使童年的记忆很模糊, 我也明白自己从未受到父亲的重视。在会写名字的那天,我曾兴冲冲地去找父亲炫耀。那时,我的父亲, 作为一国的主君, 正陪着一个美貌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美丽容颜已转化成一团面糊, 可她挺着的肚子, 一直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温柔地看着她的肚子, 那时的我稚嫩敏感,原来王子是可以随时被替代的。
能被册封为储君,多半是因为我能健康长大的缘故;另一个原因众所周知,兵临城下,帝国需要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幸与不幸之间,年幼的我稀里糊涂接受了金印,老夫子们还来不及开课讲学, 我就为帝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漫长的八年囚禁生涯中,从未有故国的人试图找过我。
我的心免不了又硬又冷, 因为软弱的哭泣无助于生存。讽刺的是,作为名义上的中丘储君,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里,如何生存一直是至关紧要的问题。如何在父亲的阴影下生存, 如何在南岭的欺侮下,佝偻地生存。
思索这些过往带来的灰暗心情, 有时让我不能专注眼前真实的生活。这几天入冬了,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他们告诉我, 今年是宣和八年。
宣和是多么动听的年号,在无数人的牺牲后,再由一个人宣布回归和平的起点,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在南岭深邃的夜里徘徊,从不能安心闭上眼睡觉。闭上眼就是被掳走那天的场景,在宫人们的注视下,我被五花大绑,浑身哆嗦着,连话也说不清楚。十岁的我就有很强的耻辱心,我知道那是不光彩的,连带着身后的帝国也极不光彩。可其他人却不在乎,在我孤注一掷逃回来后,狼狈地展望四周,发觉周围人忙碌生活着,只有我失去了这些年的光阴。我凭着侥幸逃脱禁锢,回到了陌生的家园,宣和之声已然流淌了八年。
在我成年后,才明白储君真正的意义,并且暗自庆幸自己得到这个宝座。也许人们并不在乎我本身,可是帝国必然需要储君。凭着这点我才没被人遗忘,我既庆幸又悲哀。
周遭人讲话的时候,我老是走神。除了母亲,这里有谁真正认识我。他们围绕着我,无非是想实现自己一个又一个目的。不过走神并不妨碍我读取任何信息,我饶有兴致听着王家兄弟的絮叨。听闻下江王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为数不多的长处就是子孙多,我有点羡慕,自己的叔伯兄弟长得什么样,我早忘记了。
王玫就是行伍里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用郭池的话来说,花拳绣腿棉花掌;而他的弟弟王琮就务实多了,他长成了花架子,一心只扑在喝酒取乐上。
“公子,为何要等前桥阁的召回文书?快一年了,那帮人卖关子卖了这么久,咱们啥也没捞到。”哥哥抱怨着。
“我老觉得邺城不安全,住得也腻,不如换一个地方。”弟弟又提一个建议。
其实我也觉得腻味,我想回到京都去,胸膛里的血沸腾着。过去总像活在虚幻的肥皂泡里,逃离南岭的土地后,我才摸到现实的一角。元丞相给我来了一封信,那时我正和南
岭商讨划边界的事儿,他在信里要我等待圣驾御笔的召回文书。
“可喜可贺,殿下全身而退。老天垂怜,老臣有生之年还能迎回殿下。中殿已令前桥阁出书召回殿下,事关国之正统,进退皆需正名。殿下屯兵于邺城,稍安勿躁,万事谨慎。另边界划分之事,切记抄报中殿。”
那是我头一次收到来自京都的公文,字是元老师写的。那年他追到洛水给我送行,在摇摆的小舟上,他把眼睛哭瞎了。
“什么玩意儿,”王玫的评论是这样的,“那老头早退隐了,如今的前桥阁又不是他当家。”
两兄弟手下跟着几千号人,同南岭打了一仗后,又收编了几千散兵。当时我内心鼓噪着,不知道皇城对此会作何对策。小时候为了引父皇的注意,我把远古的陶器砸了,那时也是惴惴不安等待着。后来等来了父皇,他冷漠地说,把瓷片扫了,别扎到人。
皇叔也是这么冷淡地忽视我。可我不是天真的孩子,比起他抡起手来直接动武,冷淡更可怕。那份信是警告也是安抚,我的存在是严重的威胁,所以他轻描淡写处理着。虽然我对他无甚了解,恭王长丰,在童年回忆里,那只是一个很遥远的称谓。
何况我有更严峻的问题要解决。在收编了近万人的军队后,我意识到养活他们是件不容易的事。皇叔早就好心地提议,他会让羽林卫来接收这些人,收编入兵库后,前桥阁就能发拨军饷。我立刻带着感激之情回绝了,邺城连着附近十三乡镇物产丰沃,暂时还不需要朝廷的接济。
下江王氏并不算富有,但在邺城一地混得风生水起。王玫老带我混赌坊,大场的几间赌坊都有他的账。我赌技不佳,赌运也差,叶子牌或者骰丸,每次都输一大把。王玫便叫我签赌账,他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签下的情义。和赌徒也要讲情义麽?
那时他按着我的肩胛骨,喝醉了。
“小公子,这个世上,你欠我一点,我再亏你一点,有来有往,情义就有了。他们拿着你签的账,就觉得和你亲。掉进臭河沟和他们打一架,他们就觉得你更亲了。至于谁在金砖宝殿上坐着,谁会在乎呢?大家只关心和自己痛痒相关的事。”
王琮则是更有趣的人。他看上了佃农家的姑娘,就敲锣打鼓去迎娶。被人家赶出门,又拿着地租簿子威逼利诱。好不容易把姑娘娶回家,三五日过后,发觉不喜欢人家,又送回去了。于是那家姑娘哭闹不答应,他考虑了片刻,就挥手把好几处田庄的地契送给他们。
母亲每每看到王家兄弟俩,上眼皮就止不住地跳。她心中觉得,军旅之人就该像镇国公那样威严自持,而世家子弟都是洁身自爱,读书上进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教导我,又告诉我,这两人一点都不靠谱。
王琮笑嘻嘻地对我说:“公子,我从淮南要了一宗生意来。西州鼓城那儿,除了绣品,那些人还想入茶叶去卖,都是大斗进货,白银结款。你瞧,我靠不靠谱?可是天上掉下的金库哦。”
我有些听不懂,为何是从淮南要来的生意。
王琮解释说:“淮南的绣品在西州卖得很好,那些胡子们又想做其它生意,就问起茶叶还有陶器的事了。”
原来如此,我不反对多筹措点军饷,委托他尽快去办理。
王琮没走,两手拱在毛边袖子里,依然望着我。
我明白他有事要说。
“公子,有件事情,想烦劳你帮忙。”停顿片刻,他才说,“也许你不知道,我从小就订过亲。女家是淮南万氏,就是刺绣名流,万家针的女儿。”
“哦?”我抬起头,“可你身在邺城,也娶了好多媳妇儿。”
王琮没料到我这么说,搓着两掌,朝我傻笑一下。
“别损我了。老实话,万家的姑娘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就是娃娃的时候,互相见过一次。那叫父母之命。”
“这次,是我挂名的岳父有事相求。他来过几次信了,而且他对我也不错。所以么…”
我想到刚才那桩与西州的买卖,淮南的绣品就是万氏的绣品,看来这桩从天而降的茶叶买卖,是王琮的岳父牵线搭桥的。
而王琮摇着手:“别误会。买卖茶叶那事儿,就是一桩生意,顺水的人情。万老爷所托的事,他可是苦恼好些年了。公子千万别误会,以为老头儿是拿这个来做交换的。”
是与不是,我倒不在乎。只是淮南绣庄的千金,需要我来帮什么忙呢?
王琮继续解答。
“万家针的刺绣活闻名中原,万小姐自然手上也有本事。十五岁那年,她奉旨入宫,供职内宫的织物局。直到今年,她一直在宫里。女子青春有限,万老爷所求,是把女儿接出来。只是苦于京都内没有熟人。放眼望去,最靠得住的,就是公子了。请旨恩宽,让一位侍奉内宫十年的女官回归故里,这事合情合理吧。”
“女官到了年纪,都可自请回家。”我有些奇怪,“即使当朝没有皇后,内官也会把名录列好,让圣驾圈留或者圈去。除非…除非她自己不愿出宫。”
王琮摇摇头。
“万小姐,肯定愿意出宫的。刚才如公子所说,需要圣上圈留或者圈去。如果御笔一直圈留,那么万姑娘就出不了宫了。”
为何御笔一直圈留?难道那位万姑娘有着天姿国色,我的皇叔舍不得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王琮艳福不浅,我觉得挺好玩的。
可是王琮垂下目光,他站在树杈交织的阴影里。看来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公子,其实万家针此刻就在邺城,不如请他过来说明。”
我凝目伫立,原来他们都是安排好的。为了一位织物局的女官,皇叔不肯放人,他们需要通过我的助力,把她交换出来。
“王将军,我需要知道她无法出宫的理由。”
王琮犹豫了下,除了贪财好色和不思进取,他算是个不错的人,也不擅长说谎。
“公子,宣和年间不是一直这么太平。圣上刚正位中殿的那几年,可闹出了不少风波。前桥阁换了几批人,内宫也死了不少…”他说话吞吞吐吐的,而表情更奇怪,似乎在暗示我,那些事情是与我有关的。
“公子,你知道兰陵调这支曲子吗?”他看着我,“当年为了它,内宫的很多人遭了殃。据说陛下不爱听小曲儿,可有人非要在他耳旁唱靡靡之音,天子发了雷霆之怒,把礼乐局的人全砍了。”
27/133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