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我感到荒谬无比,“为了一支曲子杀人?再说,兰陵曲就是出征时弹奏鼓兴的,我小时候常听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谁知道呢?”王琮垂下两道眉,“我们是远在天边的行伍之人,并不清楚内情。可礼乐局内的很多人送了命,这是事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位万小姐,大概想为好友求情,结果被圣上的怒火波及。这些年,一直禁锢在内宫。”
我这才明白万家针所求何事。不过,令人困惑的,是有人为了一支曲谱发这么大的火,又或者这只是他的借口。
“无论起因为何,这些年陛下的气应该消了吧。”王琮按照自己想法去揣度他人,“更冤屈的是,万小姐本来是绣花的,根本不会弹曲儿,却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陛下若是消了气,就开恩放她出来吧。”
如果是这样,那每年外放宫人的名单中,为何她一直不在其中。
“公子,你不如见一见万老爷吧。”王琮难得的诚恳,并且满眼同情,“老头儿过五十了,身体也不好,一直惦记着女儿,盼望晚年还能再见一面。他老嘀咕着,要给仙游的岳母一个交代。”
为什么万家针认为我能救出他的女儿?对于皇叔来说,我本身就是他的威胁,如果我开口要人,那么万小姐反而危险了。看来万老爷是病急乱投医。而礼乐局的那场风波又是为何,这是我很想知道的。
王玫又来找我了,这次是去逛酒庄。他说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定让我熟识熟识。他有许多要好的朋友,不过很多时候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他叫他们李九或者王四,或者直接喊刀疤面和招风耳。这些人我都见过几次,我也知道
他们在背后叫我驼背王子。起初我有些介意,后来想想自己的确驼背,也未必是真正的王子,痛苦的心情就好多了。
“殿下,别理他们。”那时有个声音安慰我,“都是些市井无赖,怎会明白殿下的志向。”
这间酒庄倒是个很清净的地方,在蜿蜒漫长的小溪尽头,背后靠着挺高的山岩石。来去只有一条小路,除了汩汩流过的溪水,听不到其它声音。
“冬日里更安静了,”王玫说道,“夏天的时候,倒有鹿儿羊儿可以抓了带回去。”
酒庄的人引着我朝内走,庄内有很深广的空间,走到尽头的窗户,掀开竹帘就是黝黑的石壁。
“殿下,这里清净又安全,是闲话家常的好地方。”引路的人如此介绍。
我有些触动,朝他正眼看去,而王玫又凑了上来。
“快把好酒拿来,磨蹭什么。”他推了一下那人。
那人的面上有几处疤痕,他老半垂着脸,混杂在人堆里,所以我不曾注意过他。
“公子,你不记得了?这是王四,这个庄子有一半是他的,”王玫得意地说,“另一半麽,他输给了我,嘿嘿嘿。”
刀疤面也笑道:“多亏了将军的帮忙提点,我才没输得倾家荡产。半个庄子,就当送给将军了。”
这时温热的酒壶送了上来,王玫心情大悦,同大伙围着羊肉炉,高谈阔论起来。
这间酒庄四面空旷,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如果,非要同万家针见一面,我不愿意在城中府邸见面。
“殿下,你有什么烦心事吗?”那位刀疤面没去喝酒,站在距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
“没有,”我回过头,“不要叫我殿下。王家兄弟都不这么叫。”
我的话令对方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说:“好吧。公子若有烦心事,可以常来酒庄坐坐。这里酒水齐备,环境也清雅。”
我意识到这个人有些不同,他既不是赌徒,也不像酒鬼。撇开那几处疤痕,他整个面容有种克制不了的精乖模样。
“你是…”我略微踌躇。
他立刻接口:“公子请放心,我来到邺城,只为了谋划营生,好讨口饭吃。”
这明显不是实情,等我看清了此人的面容,发觉自己并不喜欢他。而且他故意输了一半酒庄给王玫,是为了引我前来。
“你是谁?”长年的囚禁生涯,让我对陌生人分外警觉,环顾四周,连这间酒庄都疑窦丛生。
也许对方觉察到我的反感,他旋即拉开距离,去暖酒香肉的酒桌招呼客人。没一会儿,王玫过来了。
“去喝一口,怎么了?”他推搡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暖意融融的座垫上。
“别介意,”他朝圆桌众人顺口说着,“这孩子是个拧巴人,在那边吃了很多苦。你们不用管他,他喝醉了也没事,乖得很。”
看来王玫已经醉了三分,他又朝刀疤面嚷嚷:“今天都是你请,我没带钱。”
围坐的众人里,我认得的还有李九,他长得很普通,就是一对招风耳很容易记住。
“公子,我老家有个土方,可以治驼背,改天给你看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我的痛处,我忍不住挺了挺背脊。
王玫却说:“这有什么,治不治都一样。等公子去了那里…”他做了手势,我意识到他指着大厅中央里的高背椅,“等到那天,我们再杀回南岭去。谁打过你,谁啐过你,一个都逃不了。”
李九摇晃着脑袋:“危险哦,我看险之又险。回去报仇倒是其次,京都那边才危险。”
王玫斜睨他一眼,大概黄酒泛出喉咙了,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众人皆静默片刻,回味着那句险之又险,胃口也差了。
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到王四的刀疤脸上,因为在席的人中,只有我和他没有喝醉。
“公子为何不去京都呢?还是,公子需要一个契机?”他问我。
迎面扑来的酒肉香让我有些松懈,为何不去京都,他是君我是臣,我若带兵入城,就如同谋逆。我只能等待召回,这也是元老师告诫我的。
“长久盘滞原地,容易心气俱疲。久而久之,对方不战而胜。”这是谁的声音,还是我心中的共鸣。
“我不能冒然行事,”我两手紧握着杯壁,忍不住吐露心事,“太危险了。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冒然行事,会害了大家。”
炉子里的炭火烧尽了,冬日的冷风化散了方才聚拢的温热,我清醒了不少,重新看着王四。他和王玫差不多的年纪,右边脸有很重的疤痕,耳朵也少了一块。他是这个酒庄的主人,的确挺像生意人。
“公子,你需要一个契机。”过了很久,他对我说。
我隐约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要慌,稳住气。”他朝我笑笑,脸上的疤都皱起来,“也许契机就在眼前,你没有发现而已。”
第24章 归来的王子(二) 宣和八年的腊月,这……
宣和八年的腊月, 这年很早就飘起雪花。临近新年的时节,冰雪包裹着路面和屋檐,檐口滴滴答答落雪水, 落到掌心里冰凉冰凉的。南岭的天气都是湿热的, 也很少见到雪。我带着郭池搞了一套管理规则, 主干行道定期喷洒清扫, 排污沟也划给军营去处理, 所以邺城整理得很干净,大雪飘落后则显得更干净了,屋内烤着火光,而屋外是一片晶莹的世界。
虽然前途凶险,但在当时的年纪,我是兴致勃勃的。我张贴告示,告诫各家各户当心烛火, 计算着仓库里的粮食,又想明年春天清理一回河道。我知道京都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每封奏报写得都很详细,也许皇叔根本不信任我,可我还是将琐碎的事记录了好几页,即使皇叔不看, 前桥阁也会誊录和归档。
郭池在郊外管着军营,每月会过来几天同我会面, 他常说,是来打扫虱子的。邺城的城门没有关闭, 往来的官道畅行无阻。我与皇叔达成默契,维持表面的和睦。郭池老担心我的安危,他觉得我住处的东南西北, 都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
有一天,他对说我,他又逮到一只虱子。
“不像本地人,富贵公子的打扮,在夜市上打了人被扣押住。骄矜得很,他说他是西北侯的嫡孙。”
那时母亲正在调琴,而我在研究几首民间小曲。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她问我:“你不是说过,伏波将军一直在京都养病麽?”
的确是这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疑惑道:“他的孙子来了邺城?”
在整个中原大地,包括藩国属地,都知道皇叔与我对峙一年的情况下,西北侯的孙子居然跑来邺城,还在夜市上打人。
郭池说:“我看他是胡说。那身锦衣玉袍,倒像京都的派头。多半又是一个探子。”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见见他,能够联络西北侯就是转机。这个机会太诱人。
“这间院子太招摇,我让王玫找个清净地方。”
郭池不屑地瘪嘴,他不喜欢王家两兄弟的做派。而我对他们的信任则来源直觉,他们都是享受酒池肉林的人,很粗俗也很真实。
王玫说可以去那家酒庄,我犹豫了,他就笑笑,那就去他养着小娘子的地方。
“别让郭将军带帮粗野人围住,会吓坏我家小娘子的。”他也不喜欢郭池,老说他是投奔来的,因为南岭嫌他不中用。
郭池立刻反对,万一是个陷阱,那怎么办?
“什么陷阱?”对方慢悠悠地说,“城里都是你的人。再说了,你搞出大阵仗来,反而引人注目。”
“那你呢?”郭池冲他的脸问。
王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就挺着半圆的肚子,气愤说:“对啊,是我弄出来的陷阱。绑了你家公子,好去京都邀功。你拿我怎么着?”
他又挺了几下肚子,要和郭将军手
里的刀柄比划比划。
“干脆别去了,”他又一屁股坐下,“实话告诉你们,那就是西北侯的小孙子。不过人家就是来玩的,不和你们搭界。”
我警觉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王玫说:“公子,我也是刚知道。我和你一样惊讶。不过等你见到他,就不会惊讶了。”
听不懂他的意思,西北侯的小公子来邺城玩,邺城有什么好玩的?又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为什么呢?
王玫嘿嘿笑道:“公子,人家新娶了美娇娘,跟我一样春风得意。中原跑了大片呢,邺城只待几天,然后就要走了。”
郭池同我对视一眼,这未免不可思议。西北侯同镇国公的意义一样,是中丘的铁柱石,从我儿时起,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儿孙会是怎样的人?还有,他本人在京都养病,而他的嫡孙竟然带着女人到处闲逛。
母亲调完琴,天色已经很暗了。她问我是否想听曲子,我摇摇头。前途未卜,我实在没有兴趣听雅乐。母亲摸索着琴弦,笑道:“手生了不少,再不似年轻的时候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礼乐局的女官,专职七弦琴,弹子衿曲的时候,被我的父皇用一抬眼的功夫看到了。后来她生下了我,一直以侧妃的身份住在内宫。深宫寂寞,她应该是不快乐的,母亲是专注且好强的人,可以周而复始地练同一支曲谱。而父皇的喜好多变,像墨渍化开在纸上,不着边际地渲染。
“其实我弹得不及嘉宁皇后。”那个冬日的晚上,她这样告诉我,“从前不愿承认,如今上了年纪,倒怀念起她来。”
寒风掠过枯叶,这时门口有人敲门,没一会儿,我听见守卫嘀咕的声音。
“公子,门口有个女人,她要见夫人。”守夜人如此报告。
又是京都来的?我拧着眉头。
“不是,她说来自西北大营。”
我困顿的两眼立刻点了光。
“不要吵闹,把她领进来。”
先是来了个富贵公子,接着又是暗夜时分,一个女人在敲门。他们都来自西北大营,我似乎感到一张编织着大网,朝我迎面扑来。
“母亲,她是来找你的。”我更加疑惑。
母亲凝目望去,而那个女子正站在我们的面前,她摘掉毡帽,解开披风,朝母亲福了一福,那是非常标准的内宫礼仪。
“你是…”母亲停顿了片刻,在凝结的回忆中翻找,终于她辨认出来,“你是青川。”
那女子点点头。
“久违了,常夫人。”
在认出她以后,母亲后退了半步,等她吁出一口气,再次走到女子的面前,仿佛岁月已流转了很多年。
我觉察到母亲复杂的心境;而那个女子,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有点跛脚,表情却盛气凌人。她分明是个养尊处优的闺秀,怎么看也不像军营来的人。我刚要开口,被母亲制止了。
她按住我的臂膀,然后对女子说:“姑娘怎么从西北大营过来?”
那女子又点头。
“夫人可能忘记了,西北侯是我的外祖父。”
我十分惊讶;而母亲沉默半晌,然后说:“的确,你们家总能和旁人沾亲带故,总有血脉相连的联系。”
那女子垂下目光,在母亲冷淡又温和的语气之下,她转而望着我。
“这位就是太子殿下了?”
母亲不得不告诉我,青川姑娘曾是内宫的首领女官,也是嘉宁皇后的侄女。我搜索着记忆,可是皇后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就过世了,对她身边的人,我一点都没印象。
只要她是西北侯的外孙女就好,其它的并不重要。我把她引入母亲的内室,让火红的炭火把寒意驱散。
“深夜前来,只为一件小事。”在落座后,她立刻说明了来意,“殿下的郭将军,扣押了我的表弟屈巾花,已经关了三天。年节降至,请殿下高抬贵手,悄无声息把他放了吧。”
这么说,西北侯伏波将军的嫡孙,真的来邺城游山玩水了。
“另外,请殿下想个法子,瞒着他的身份,不要对外张扬他来过邺城。”
青川姑娘继续说着,如果屈巾花真来游山玩水,那我明白她此刻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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