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池也警觉到有生人在门口,转瞬间拔出金刀。
“老头,你造了什么陷阱?”他气势汹汹,在我的阻拦下依然瞪着大眼。
万家针慌忙摆手,他连喊几声没有。
“我们没有恶意。”他朝我跪拜,另外两个老者也被吓得不轻。
“殿下,这位是大昌,那是阿蒙兄。他们都和我一样,为了亲人有求于殿下。”
那两人细看年纪并不大,但很老迈的样子,鬓角雪白,眉角有深重的纹路。而且,他们脸上都有过分小心翼翼的神情。有求于人,但连真名也不愿告之。
郭池拖我至角落:“芋头,你知道这些人?你来这里是为了见他们吗?”
我摇摇头,当然不知道。但我知道万家针把我带来,是为了救他的女儿,他年老体弱,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救女儿。
“我搞不懂你。”郭池露出费解的神情。
他当然不会明白,我感兴趣是因为这些和皇叔有关。我想了解与探究的是皇叔。在万象生平又寂静清冷的冬夜,我来到万家庄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是大昌伯伯,这是阿蒙兄弟。”两人又给介绍了一遍,“他们所求的是把自己的亲人从地陵带出来。”
郭池瞪大眼:“地陵?”
“殿下,你或许不能明白宣和二年发生的事,”万家针垂下目光,“礼乐局在中秋国宴上奏了一支兰陵曲,后来被有心人误读,当时恭王即位不到两年,御座不稳,他一狠心杀了礼乐局所有人。这些人至今埋葬于雪巢地陵。地陵大门常年封闭,致使尸骨无法被亲人取回安葬,造成的民怨一直延绵至今。”
兰陵曲只是出征舞曲。将士出征时演奏的。皇叔为何要杀掉他们。
“从此以后,皇城中再也不奏此类小曲,而雪巢地陵也一直为世人所避谈。”那位年纪略长的大昌伯接过话,“礼乐局的女官都是从名望之族选拔,无辜命丧内宫,亲人不肯善罢甘休。而陛下雷厉风行,与我们争锋相对,雪球越滚越大,事到如今,幸存的人家只能隐姓埋名。”
阿蒙冷笑:“陛下视我们为逆臣。此次冒险前来,希望储君不要出卖我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郭池听得不明就里,可他知道逆臣代表什么,“你们有罪名在身上,还不管不顾乱跑,带累别人。”
阿蒙冷笑更甚:“带累别人?那年我胞妹无心奏了一支兰陵曲,却被诬陷为朝秦暮楚。兰陵曲即出征曲,那年铁麒麟打了败仗,大伙都在议论要立即发兵,去营救远在天边的小王子,无奈陛下一直按兵不动。我妹妹一介女流,她懂什么深浅,只知道那是老主皇后最爱的曲子。中秋国宴,她们几个奏完一曲,顿时群情激愤,搞得陛下进退两难,颜面无光。君臣游戏,带累的却是无辜女子。殿下,这其中你也算一份。”
我终于有些明白。君臣游戏,任何曲子只是借口。皇叔拿礼乐局开刀。那时,有股冷意从脚底冒出来,顺着血脉弥漫到全身。
雪巢地陵。我突然望着万家针:“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当血液足够冷时,我才会质疑,万千雪可能活着吗?在那场君臣游戏里。
面前的老人说:“小女从宣和二年末再也没有写过信。她从大火中救出琼华宫的宝物,内宫众人一直感念她的英勇。雪巢地陵,原来是埋葬她的地方。”
所以你们都是为了领回尸骨,安葬亡灵。
“殿下,”大昌伯突然握住我的手,用压抑许久的声音用力说道,“我们希望你能打开地陵大门。更重要的是,赦免我们的家族,给亡灵一个公道。”
万千雪的名字一直回荡着。庆禧十三年,我吓得直哆嗦,可她却冲进熊熊大火。她真是个好姑娘。
“芋头,”郭池拉扯我,把我拉回现实,“咱们知道情况了,赶紧离开这儿吧。我老觉得不安心。我们天一亮就走。”
现在已是丑时,王琮还没回来。我折回内屋,小冰和青川睡得很安稳。其余人守在外屋,屈巾花单独关着。没什么危险,只是刚才听了那一段往事,我有些血冷。
万家针安慰我:“殿下放心,这两位来得很隐秘,不会有人知道。”
又过了一个时辰,几位老者都去睡了,我与郭池还守在前厅。如果明天就折回邺城,让小冰跟随青川回到朔方,我总是不甘心。皇叔如此忌惮南宫氏,小冰也是一介弱女子,而屈巾花根本不可靠。屈家军会倒向我吗?小冰的想法太天真。她成长在名门世家,认为靠姻亲能左右十万大军的意志。她没有见过残酷的格斗场,格斗场内只有胜者才能发号施令。如今皇叔才是那个胜者。
我在漆黑的夜里琢磨,怎样也找不到出路。郭池则在闭目养神,他从来不多思多虑。直到天色渐明,他突然睁开眼。
“有人来了。”他说。
果然有人叩门,他小心翼翼靠近门洞。
接着来人哑着嗓子喊:“公子,我是王琮。“
我并没有松口气。他一夜未归,一定有事发生。
“公子,”他跳进来后,一把抓住我,“庐江郡府诡异得很,大年初一在操练,我盯了他们很久。不小心睡着了…”
这时万家针也披着衣服出来。王琮就把看到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无人告假,全员操练。你们说奇不奇怪?”他嚷嚷着。
郭池一顿,问他:“后来呢?”
王琮不明白:“后来,后来我就回来了。”
我转头问万家针:“你没把我来皖县的事告诉其他人吧?”
万家针说:“殿下,请相信我。我以雪儿的名义发誓。”
郭池一把推开王琮:“把他们叫起来。我们立刻走。”
王琮依然不明白,不过他得懂我们的眼色,知道我们都很紧张。
我沉思片刻,看见门口竹笼里扑腾的鸡鸭。如果在回程路上遇见强兵更危险,年节中官道清冷,无人应援。
“芋头!”郭池催促我。
我吸了口气,做下决定,让王琮把布防在梅家渡的五百人调过来。
“什么?”王琮同郭池一起反对,“调兵入外郡?我们先前没这么干过。”
如果此刻皖县的出入口已被围住,那我们也走不了。昨天入城的时候,城门口已置好围栏,有人仔细盘问过万家针。
王琮终于明白我们在担心什么,他立刻说:“五百人哪里够。我通知大哥,让他带人过来。”
郭池随即把他推到一边,铺开地图同他讲解路线。
我架起窗格,让清晨的空气扑进来。皇叔一直在监视我,没有一刻放松过。而我必须很努力与他应对,才能保住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第31章 归来的王子(六) 宣和九年大年初二。……
宣和九年大年初二。清晨时分有只血红的纸鸢从墙头飘过, 恍惚间我想起幼时在宫墙边玩耍的情景。
“公子,有人在叫门。”郭池提醒我。
此时卯时刚过,王琮才离开一刻钟。万家针示意他自己去应门。如果是街坊邻居来拜年, 那也不必这么早。
冬天天色暗得很, 又何况今日清晨没有露出阳光。我独自走到后院的边门, 掀开一角, 发觉万家庄的外沿已布置了官兵。
这座石堡造得古怪, 地下布置着几间暗室。在王琮没把援兵带到前,我想还是按捺不动为上。前厅正上方有块挑出的岩石,粗
看只是一方粗糙的黑石,可内里却开凿成三尺高的空间。我和郭池趴在里面,顺着凿出的缝隙可以看见下方的前厅。
不同于我们悄声蛰伏在角落,大门被赫赫然打开,一名瘦小的男子, 穿着官袍,被人簇拥着大张旗鼓走进来。我辨识着这身官袍, 这人的排场不小。他径直入内,环顾四周,眼光仔细掠过每个角落。
“别耍花样,老头。你知道我来是为了找什么。”
随着万家针的眼神提示, 郭池和我暗暗扣紧了石门。他又转头对管家说,快给郡守阮大人沏茶。
原来他就是郡守。阮郡守根本不接茶, 他在新年初始整兵齐发,就是为了等万家针回来。
“老头, 把人交出来。告诉你,今天拿不到我要找的人,你就过不了这个新年。”
我拧起眉头。而对方突然举起手, 瞬间万家针的胳膊被人反扭到背后,整个过程猝不及防。
那位阮大人阴阴一笑:“你也有今天。谁叫你同逆臣为伍,此刻把你生吞活剥了也是罪有应得。”
话音刚落,万家针的一条胳膊就被人拧断了,他本来老迈,根本站不稳,直接迎面趴在地上。而对方直接拖着他,把他的脸按到郡守的脚边。
逆臣,难道他们是为了昨晚的那两人?我有些困惑,又感觉不妙,刚才仓促布置下,并没有顾及到他们的安危。
接着又听见有人慢条斯理接了句:“给我好好搜。”
万家针抬起另一只没断的胳膊,挣扎说:“大人,你无凭无据,怎么擅自搜掠民宅?”
“还嘴硬,”阮郡守一脚踩住他的大掌,“等搜到了,自然有凭有据。”
他一声号令,头戴白羽帽的官兵兵分两路,即刻内屋扑去。万家庄养着许多家仆,此时家宅被围,又突然冲进来许多凶神恶煞的男人,内院顿时一片惊叫。
“我以为是冲我们来的,”郭池悄声说,“没找人去看护那两个家伙。”
官兵搜索了很久,接着带出一排男丁。那些家丁都是同样打扮,灰格袄黑绵裤,幞头束发。站在中间的阮大人伸出一手,展开两幅面相图,叫人把他们的脸一个个扳正,好让他核对。
“殷忧昌,”他指着人像,“去年冬天他就混迹庐江郡,我幸苦搜捕多日,终于可以下惩逆贼上禀中殿。”
原来如此,他这番布置,是为了搜捕雪巢逆臣。只是两位为逝去的家人而愤懑不平的老人,并且事隔多年,需要如此铿锵轰鸣般地拘捕吗。
“铐起来。”小个子郡守命令。他对着一位两鬓雪白又瑟瑟发抖的老伯校验,好似核对货品真伪一般。
万家针趴在地上恳求:“阮兄弟,他们只是在我家帮佣的佃户,在本地有正经户籍,不是流寇逆贼。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吧。万家庄有几副流芳绣品在库,你卖我这个人情,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这些话让阮郡守更为严厉:“老货,你窝藏逆党,胆大包天,如今还敢行贿?今天第一个拿你开刀。”
我顿时紧张起来,他们不过堂审就要当场行凶?而且,那位郡守对万老爷的恶意比对他口中的逆党更甚。
“这只手已经断了,不如砍掉,将来也不必拿绣花针了。”
真有人举起刀,而万家针那只脱臼的手臂被架到白玉台上。他们的位置正好在我视线下方。
“他们是来真的。”郭池悄声说。
郡守却拾起茶杯,悠悠说道:“先砍掉一只手,罚你窝藏之罪。再发送到前桥阁,审审有没有和那些人沆瀣一气。”
下方的刀刃反射出万家针的惊恐,我踢开石门,郭池从上方的石洞一跃而下。所以人都惊呆了,他一脚朝举刀人的膝盖踢去。
在片刻的静默后,不知谁说了句:“逆党来了。”
这下大屋内十几个官兵立刻列阵提枪,将我和郭池围在中间。里面有人朝外吹哨,前门顿时涌进更多人,几十只弓箭嗖嗖对准我们。
等到阮大人反应过来,脸上竟露出兴奋的表情,他大声喝道:“万家针,你好大的胆子。私自圈养府兵,这下不死也废了。”
万家针没料到我这么冲动,他支着摇摆的身子,朝所有人喊道:“不要发箭,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阮郡守一把揪住他:“这些人是谁?”
我朝郭池示意,他随即拿出腰牌:“邺城边防大营令牌。我们是王琮将军的朋友,跟他来拜访万老爷。”
万家针连忙补充:“上个月我去邺城牵线一宗生意,遇见阿琮和他几个朋友,正好遇上过节,我就请他们几个回来吃酒。他们不是逆贼。阮兄弟,切莫伤及无辜。”
面前的郡守没有审视令牌,他的表情很冷漠。那是我回到中丘后,第一次见到邺城之外的执事朝官。他站在我面前,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板干扁,像是营养被吸干一样。一对老鼠般的眼睛冷漠又机巧,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子,要打要杀时,那胡子就激动得一耸一耸。
那时四面的窗格全部打开,屋内亮堂不少,风呼呼吹进来,我和这一屋子的人都吸着寒意。
老鼠眼郡守说:“我是四品文职,与武官不相熟,阁下的东西不会看也看不懂。既然你们是王小鬼的朋友,叫他出来认一认吧。”
我便回答:“王将军回去拿点东西,明天才回来。”
那人瞥我一眼,旋即移开目光。
这时,因为我和郭池破门而出闹出的动静,地室已得到消息,四面八角的至高处已安置好弓箭。按照事先安排,如果我们陷入险境,只能鱼死网破。
阮郡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并没有被紧张的氛围感染。自从郭池举起邺城的令牌,仿佛令他冷静不少。接着,他多看了郭池两眼。
“小兄弟,你不像中原本地人。”他试探地问,“我听说南邻武将习惯在刀鞘上描绘桃枝,以示对故土的眷念,就像你手上的那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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