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收回分散的心情,环顾一圈这间住了半个月的石屋,最后发现阮同烟还跪在地上。
“一切因你而起。”他的声音有点沉闷,“过几天我们北上,请阮大人同行。当年万家小姐和宫中的几位女官无辜被害,家属要回遗体合情合理。我会和中殿陈述请求,到时候阮大人也需作证。”
谁也想不到他又绕回原点,他居然还记得这一切的起因。阮同烟听见他的话,吓得抬起头,不装成哑巴了。
“殿下,”他爬到他面前,情急之下吐出真话,“这事臣下可做不了证供,宣和开朝那几年我在西南外任上。殿下可饶了我吧,您不是要带着我去摸老虎屁股吗?我都一把年纪,这几天半条命都折腾没了。”
单立不理他,他的伤还未痊愈,情绪也不高。眼睛盯着沸腾的水泡,又摸了摸手里空荡荡的茶杯。
“我来此处做客,本来只是兴致所至的远游。我真诚待人,你们却处处隐瞒。”
阮同烟品味着他的话,无措又尴尬。
“殿下,我只想捉拿万老头。剩下的事,
您可别怪我。我就是远远盖在屋顶上的一块瓦片,我…”
他说不下去。正巧万伯伯提着一篓碳回来,他发觉阮同烟满脸恐惧,戚戚哀求,生怕有人把他也杀了,连忙过来求情。新年伊始,见血太不吉利了。更何况屋子里还有怀着身孕的女人。
储君有些奇怪:“你倒对他宽容。他分明公报私仇,夹杂着私怨才折磨你。”
万老伯连忙摇头:“我与他没有私怨。”
刚好门外有声响,有清亮的叫喊和急促的脚步。是乔铮到了吗?我激动地站起来,和乔叔叔对看一眼。从未如此想念过乔铮,他和小花从小吵闹打架,只有他能同我一样,体味失去小花的心情。我真的很想快些回家。
可是进门的不是乔铮。一个圆脸憨憨的少年跑在最前,后面跟着一位妇人和另一个孩子。
“大宝!”万家针激动地喊着,同时间那个少年扑进他怀里。
“我们刚进城就听说了…”少爷更激动,“阿爹,你的手…”
另一个小的也喊爹爹,跌跌撞撞拱进他怀里。万老伯叫他小宝。
他可真有福气,又是大宝又是小宝。想到躺在后面冷清清的小花,我心里酸酸的。
“我们不该走的。放着爹爹一人过年,结果出了那么大的事。”
三人抱头痛哭。反倒跟在最后的娘子更显眼,那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青黛描眉,红巾束腰。她没和自家几个男人抱在一起,只顾检查周遭乱成一团的家,脸色越来越难看。石屋里有一排兵器架,她走过去,很熟练的点算了一番。
“别哭了。”女人一吼,三个男人旋即停止哭声。
乔叔叔和储君都站了起来,这位万家庄的女主人可不好惹。万伯伯把我们依次介绍一番,她眼皮都没抬。直到蜷缩在边角的阮同烟引起她的主意。
“阮大人,我夫君的手膀子是你砍的?”她直入主题。
阮大人退到更深的阴影里。
我好奇极了,他们好像认识,莫非所谓的私怨是因为这位娘子。这女子的确够明艳照人,很可能招惹男人们恩怨斗气。可是看阮同烟畏缩模样,如阴影中的耗子。他都不敢看万夫人。
正毫无边际地揣测,又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三小姐…”是那位止住澎湃哭声的大宝,他在诸多陌生人中突然发现了小冰,眼睛直溜溜瞪着她。
他走到小冰面前,又把她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你是南宫家的三小姐,你没死。”他抓住她的肩膀,“太好了…”
而小冰更错愕,猝不及防之下她都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是大宝…”少年边比划边解释,“娄宝勤。你还记得吗?那年你们一家在东垣巷做客,你掉进捕兽笼里了,是我把你捞起来的。还有那些猫儿…你记得吗?”
这位少年到底是谁?世叔竟然带小冰去过他们家做客。
小冰已经冷静下来,不过她依然困惑。
“我记得你,可是…”
她有些犹豫,接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家呀。”少年毫不顾忌地说,他又傻呵呵补充道,“京都东垣巷是我父亲的家。父亲那里,我一年只去几次,从小我都住在万家庄。”
这么说,他不是万家针的孩子。我看着那位英姿飒爽的妇人,她并不避讳孩子的身世,现在两个男孩都松开了父亲,她就细细检查起夫君的伤势。
小冰静默了半晌,随后对我解释:“姐姐,宣和五年我曾到前桥阁执事人娄柱尘府上做客,不巧落入了陷进,是这位小兄弟救了我。”
前厅很安静,她这番解释所有人都听见了。我瞬间感到虎叔叔和储君疑惑的神情。
庄主夫人很快反应过来,打量了一番我们姐妹。
“小姑娘,你去娄柱尘家里做什么?你是他家亲戚吗?”
小冰笑道:“不是,只是我家长辈同他的夫人有些交情,我们只是顺路拜访。”她观察妇人的眼色,又添了一句:“娄夫人待我刻薄,当时我和她吵了一架,后来再没去过。”
妇人冷笑一句:“再没去过就好,那是你的福气。”
小冰望着她对于前桥阁执事人不屑一顾的态度,以及同万家针亲昵的大宝,敏捷地捕捉到某种讯息。
她想说什么,可是单立走去她身旁,她似乎不愿在储君面前表现过于机敏,就沉默下来。
可淳朴的大宝依然激动。
“三小姐,你活着太好了。为了你们家的事,父亲和母亲吵得厉害,家里愁云惨雾的,国公家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他拽着她的衣袖,“其他人呢?博哥哥去哪儿了?还有小月姐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冰的脸色都变了。幸好万家针阻止活泼的孩子继续问下去。
“青儿,”乔叔叔也走到我身旁,忍不住说道,“她是少全养的女儿吗?”
没由来我紧张起来,倒不是因为小冰的身份让满屋的人知道了,也不是大宝的话勾起过往的伤心事。小冰的变化全部落尽储君的眼里。男孩紧紧盯住面前的女孩,已不再是单纯爱慕的眼神。
他带着疑问和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过去。他会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吗?我心中又咯噔一下。小花的身子还没凉。颓丧地退到角落里,除了乔叔叔,没人在乎我的弟弟。
远处的吵闹还在持续。我没有心情参与,这些天真的受够了,我需要好好休息。那位强势的万夫人不肯放过阮同烟,把他拖到自己丈夫面前,一定要他磕头道歉。
她还说了一句:“是不是娄柱尘叫你这么做的?”
在地上翻滚的人连说不是。
女人冷哼道:“他有什么不满,叫他直接来找我。不要背后弄些阴损的事。”
阮同烟吃痛说着:“真的不是。老师哪会管这些琐事。嫂子快放开我。”
我想回屋了。前厅有乔叔叔在,他阻止了万夫人的审问,阮同烟是要带去京都作证的。万夫人真是个泼辣女子,不依不饶折腾着可怜的郡守。于是王珒也加入劝解,他能言善道的,一会儿女人就安静下来。
“大嫂子,你可别闹了。娄大人怎么会吩咐这些事。”他随口说着,“娄大人喜欢的讨厌的,他们早该背诵得清楚明白。赶在吩咐之前把事做完了,才是尽职的郡守。”
我往前走着,心中莫名震动一下。远处单立还在同小冰说话,小冰的表情在阴影下很模糊,可单立明显很不高兴。尽管如此,他们站在一起还是很般配。
赶在吩咐之前把事做完了。我回头望着王珒,他也是如此吗?他从邺城赶过来,孤注一掷为储君卖命。他看出储君的心意,所以赶在吩咐之前把事情做完了。
第36章 归来的王子(九) 那天我对着阴湿的墙……
那天我对着阴湿的墙皮思索无赖王玫时, 与他同在族谱的另一个男子说:“大王将军是个赌徒,赌注太大,形势又未明朗, 他当然不会下注。”
郭池整晚都在咒骂王玫背信弃义。我刚到邺城那会儿, 大王将军曾亲自爬到房顶给我们的屋子修瓦片, 他还说要认母亲做干娘。而这次赌注太大, 所以他犹豫不前。
王珒简明又冷酷地说着。我心中打量这位与大王将军同族的男子, 他未迟疑就把赌注压到我这边。宣和五年成安侯府曾被贬至邺城看守边防,所以他们在当地有些根基。不过那时我还未能回来。
“不然我们就能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他笑道,“可惜,后来侯府得罪陛下被查封了。几个兄长捡了值钱的东西自顾逃命,只剩下我。我一无所有,不像王大兄弟那样束手束脚。”
郭池回邺城的时候,曾提醒我:“小心那个卖酒的, 肠子打过结。”
我当然清楚,他和乔叔叔是完全不同的人, 尽管乔三虎面庞黝黑衣衫污浊,可他在阳光下是透明的
;王珒则相反,他倒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
屈巾花死的那晚,他就跟在我身后。
“殿下, 你的伤还未养好,这里留给我收拾吧。”
他看屈巾花的眼神没有半分怜悯, 回敬我的目光也很平静。
那晚太危险,混乱中小冰差点被乱箭命中。我斥责:“你这个护院做得太失职, 明天交给乔三虎。”
“那是自然。”他毫不在乎,可瞳孔又突然紧缩一下。那时青川绝望地呼唤弟弟,宛如鸿雁哀悼自己的幼崽。我回头望他一眼, 他站在石阶上指挥,对来回穿梭的手下发脾气。看来,青川的安危对于他而言远远超过她的弟弟。
他们是认识的,这很容易猜到。青川在前厅质问他的语气就如质问一个交恶的朋友。不仅如此,小冰也认识他,她姐姐发怒要打人时,她红着眼眶也瞅男人一眼。那不是小乌娘子对四惟酒庄的老板该有的怨怼。
自从万家针的凶婆娘回家后,石堡里各处都生了火,屋子闷热无比。夜间睡不了,反复思索这些天发生的事。小冰的面庞是模糊的,身形也很模糊。除了第一次见到她,她发髻上总簪一枚白珠花,浓密的头发压抑着,可白珠花依然突突泛着光,像是压抑的愤怒忍不住冒出来。她的身子却轻飘飘的,随风飘落海上,她也随着海浪起伏。她躺在小舟里,无边深沉的海水托着小舟摇摆。梦里的女孩浑身都是血。
那天刚回家的万家大宝喜眉喜眼如和煦春风,觑眼看着小冰,然后说:“三姐姐,你比几年前瘦多了。那次你被猫儿抓得满身是伤,可也比现在瞧着神气。”
女孩的眼眶还是红的,也许是为了屈巾花,也许是为了自己。
那场令她失去亲人的海难,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从此她隐姓埋名。宣和七年的夏天,我瞬间想到,成安侯府也是那年被查封的。
“是不是王珒也在那条沉掉的船上?”我观察她的神色
她犹豫了半晌,随后点点头,回答我的声音很淡然:“是小叔叔把我从海里捞起来,然后辗转找到青川姐姐。那时我们都受了很重的伤,幸好他良心未泯,没把我沿路抛下。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以后再告诉你。”她以为转移了话题,“如今殿下的心思该放到京都和中殿身上。”
“你早该告诉我。”王珒能及时赶来救命,多半是她通知他的,我心里闷闷的,“你对他倒比对我坦诚。你把他叫过来,是觉得我保护不了你们?”
女孩抬头望我一眼,她有点困惑我窒闷的原因。
“那么接下来呢?”我又问,“你和他也讨论过了?他求富贵求名利,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想和姐姐回家去。”接着她斟酌起字句,“你此行去京都可要事事小心。求富贵名利的未必是恶人,愿意把手上半块糍粑再分一半给你的人才值得信任。”
所以王珒是她信任的人,我的胸口更堵了。
女孩的眼睛很快转换了一种神采,不同于刚才自然流露的担忧。
“我只是要照顾姐姐一阵子,”她眼底聚起朦胧的暧昧情意,“如果将来殿下需要我,可以随时来找我。”
昨晚她为屈巾花流的眼泪是真心的,今天却在勾引其他男人。我按下无名之火,扯着嘴角冷笑。她装出来的朦胧情意很快化开了,那颗埋在乌黑发髻里的白珠花又突兀地闪着光。
“几天前你不是这样想过吗?”她很敏锐,无论是我之前的心意还是当下的怒火。
“我没这么想过,”我立刻否认,“你对我没说过一句真话。小冰,你在利用我。”
同她争执完,我就反复做着相同的梦。女孩在孤舟上飘零,满身是血,连面容都看不清;等努力凝聚视线,小舟里的人瞬间又变成男孩,小舟飘到远处,那是远离故乡的荒野,男孩踽踽前行,他要找回家的路。恍惚睁开眼,红烛上燃着荧荧火光,混沌之间冒出个念头,皇叔为何要对南宫氏如此严酷,几百年来不是相安无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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