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碳火太旺,我口干舌燥,就披上外衣走到屋外。已经过了子时,雨滴淅淅沥沥,喧闹几天的万家庄格外宁静。我执着于梦中的疑问,不自觉走到内眷的屋子,恰巧青川姑娘提着油灯走出来。
“殿下,”她惊讶我深夜时分站在她的门口,朝后退了一步,接着很冷淡地说,“小冰不在这儿。我和乔铮住这间屋,她搬到后面去了。”
自从屈巾花死后,她再也没和我说过话。她的怒火是对准王珒的,对准我的是冷淡。
我不是来找她的,这样的解释毫无作用。她站在软绵绵的雨里,一定把她弟弟的死同我绕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青姑娘,”见她转身就走,我举着伞追上去,“地上滑,你走慢点。”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烁烁:“不用你假好心!”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对我表达的最恶毒的话。
“这么晚了,你抱着被子去哪里?”
她被我拦住去路,急得哭了。送被子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小冰的屋子,窗户封得不严实。她晚上会冻醒的。”
我举着伞,安慰她:“小冰是大人了,冻醒就冻醒。”
她看我一眼,哭得更凶。她曾经也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屈巾花吧。
“叫乔兄弟陪你去。”
她摇摇头:“他赶了几天路,刚刚睡着。”
“那我去送。”
她摇得更厉害。
“明天小花就入殓了,我舍不得他。”
我明白了,她跑出来淋雨是想念弟弟。厚厚的被褥,手炉和汤婆子,都是习惯性为年少的弟弟准备的。
“小冰长大了,冷了她会自己盖被子,饿了她会找东西吃。”
其实我想说,屈巾花也是大人,他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不懂,”她捂着腹部,仿佛里面孕育了一窝孩子,“小冰受过伤,她不能挨冻。她是我妹妹,伤了一根头发我都会心痛。
她的神情让我想起远在邺城的母亲。怪不得王珒这样的人,都对青川俯首听命。
“殿下,我没法不怪你,”她吸吸鼻子,边走边骂,“我怪当晚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我自己。真不该来这里,我们像被命运牵扯过来一样。小花就这样走了。我内心可恨你了。你瞧瞧自己干的什么事?深更半夜跑到内眷的屋子,这样像话吗?我不会让你碰小冰一根手指头。告诉你吧,我猜到怎么回事。王珒这个卑鄙小人,他为了…”
“青姑娘,”我止住她的话,“你恨我就对了。”
她愣住,连脚步也停了。
我把雨伞向她打近点,鼓着气:“我的确很喜欢小冰。我在南岭的烂泥里翻滚长大的,不懂中原的规矩,只知道喜欢什么就去争取。小冰嫁人也好守寡也罢,我都不在乎。就算你的弟弟还活着,我也会把她抢过来,只要她对我有情意。我不在乎屈巾花是死是活。”
这番告白在黑夜里听起来有些惊悚,更何况我还不是对本人说的。我没勇气告诉本人,趁着寂静的雨夜告诉她的姐姐,还挑了这么一个时机,使得整个场面很古怪。
果然青川就如对王珒那样,狠狠赏了我一记耳光。被褥手炉汤婆子全掉地上,她气呼呼地瞪着我。
她力气真大,打完我之后冲到小冰房里。那个骄矜的小女子会如何反应,她八成护着她的姐姐,对我一阵冷嘲热讽。我跟在后面,几乎反悔刚才的话。
小冰不在屋里,我吁了一口气。可是子时已过,她怎么不在屋里。青川很紧张。
她想推开我的搀扶。
“你弟弟明天入殓…”我朝北面偏僻的角落示意。
青川叫我不要跟着她。我自然要跟着。北面的偏厅里不止小冰一个人,不合时宜的烛光倒影着人形,我整个人不由自主沉重起来。
偏厅的三面都漏风,窗板用竹干架起来,风稍微大点,木板咯吱咯吱地摇晃
。那声音在夜里够瘆人的。雨洒得到处都是,屈巾花倒穿戴整整齐齐躺在中央。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人漫不经心斜倚着壁龛。小冰则远远藏在角落,她在低声啜泣。
本来青川会走进去的,让她自觉安静止步的,是看清了另一个人的面孔。我压在心底的怒火又冒出来。
屋里没有声音,他们并没说话,雨越来越大,沿着窗沿如放大的泪珠子往下落。我心里的阴影也越放越大,刚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其实我并没有认识小冰很久,此时内心格外清明,不过一个月前,她在王珒的酒庄里出现,热烈又悲戚,占据了我的视线。窗板依然咯吱摇晃着,湿润的竹尖来回摩擦粗糙的木板,真折磨人的心神。
我想敲门走进去,那时王珒开口了。
“这两个月你累坏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他立在屈巾花的尸体旁,尸体萎缩不少,宽大的红衣绿裤给夜风吹起褶皱,一柄沾锈迹的长剑放在头顶,看来是家族传世的东西。王珒没害怕,还伸手弹走了飞虫。
抵住心中怒意,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身旁的青川已加重了呼吸。
小冰一直蜷缩着,她笑起来似真似假,但悲伤却很真实;其实我也自以为是,凭什么我会认为她对屈巾花没真情实意呢。
她抬头看一眼,接着又捂住脸。
“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了。”
这是哽咽之中她吐露的心声。
王珒想吱声,青川却推开了门。如象牙般纯洁的她受不了。
雨珠子大颗落在地上,冷风扑进屋子,屈巾花的寿衣窸窸窣窣。屋内的两人大惊失色。
“姐姐…”没有月光,可是烛火映照之下,小冰愧疚的神色十分清晰。
这样的情景很难不让人起疑,两人立刻意识到了。小冰只注视着姐姐,可是青川很冷漠,既没有责问也没有挪动步子。下一刻她就跑过来,把脸埋到她胸前。她不知道青川在门外站了多久,一时紧张不敢说话。
“殿下,”王珒倒是规规矩矩跪好,“这么晚了,三小姐还在这里哭,你们来的正好,快些劝她回去。”
他先来和我解释。
“你闭嘴。”我低声说。
青川把小冰的双手扯开了,看着她的眼睛。
“你在这里哭,是真的伤心还是心虚内疚?”
她连忙摇头,像只松鼠扒着树干,青川推开了,她又立刻缠上去。
“姐姐,你想岔了…”她意识到随时会决裂的亲情,抬起眼睛,“我只是来送送他。”
青川哽住了,指着王珒:“和他一起送吗?他做过什么事?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女孩意识到越说会越糟,于是一股脑粘在对方身上。
“姐姐,你要相信我。”
青川毫无怜悯地推开,她走到屈巾花横躺的地方,抽出那柄长剑。
“把他杀了,我就相信你。”
剑扔过来了;王珒明显哆嗦一下。
青川只看着妹妹。小冰根本提不动那柄深沉的古剑,手抖得厉害。
她手足无措坐在地上,我于心不忍,想把她拉起来。她完全漠视我的存在,一把推开我。
“姐姐…”也许青川是她在人生变故后仅存的寄托,她执拗地依赖她。
“青姑娘,”王珒松了口气,故作无辜,“你不会真让三小姐去杀人吧。那天我已经认错,你要是还不解气,打骂我都不会还手。刺我几刀也没事,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
青川真的拾起剑:“那你别躲。”
王珒的脸色变了,控制着颤抖的下颌骨,他没料到代表世间纯良的女人也会杀人。
我把小冰拖开,这样王珒曝露在明晃晃的刀刃下。他不知该继续笃定青川的良善,还是躲到屈巾花身后更保险,眼珠子直打转。
青川双手提剑,朝男人蹒跚走去,连日的风波打击令她憔悴又虚弱。
“青姑娘,你可别激动。”
他也看清她的脸色,决心任她发落,所以乖乖蹲踞在她面前。
青川的眼眶里都是泪水,望着远处穿红着绿的弟弟。
“姐姐…”小冰发现她的异常,大声喊:“她要晕过去了。”
她挣脱我的手臂,朝前方奔去。青川再也握不住那柄沉重的剑,她拿手捂着肚子。这个动作把屋里剩下的三人都吓住了。
我和小冰只能无助对望,王珒愣一下,连忙跑出去。
“你扶好她。我去叫乔铮过来。”他这么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着生死垂危的孕妇,我害怕极了,又后悔又害怕,刚才不该说那番话刺激她。她受了我的刺激,妹妹又令她失望,她恨的人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我托着她的身子,保持纹丝不动;小冰则相反,一会掐她人中,一会又搓她的手背。
“姐姐,我错了。”她的眼神近乎疯狂,语无伦次,“都是我的错。可我没害小花,你要相信我。你顺口气吧,我真的没害小花。那是意外,我也心痛极了。”
她反反复复地说,她没害小花。她知道那是沉在姐姐心底的疑问。
青川没有晕厥,她比我想象的坚强。发觉我们惊慌失措,示意小冰不要哭。她挪动一下,我身上的佩剑硌到她的腰了,于是她自己找了舒服点的位置。比起她的镇定,我和小冰都像小孩。
“傻孩子,”她摸着妹妹满是泪痕的脸,“那年你来朔方找我,我带着一家保护你。也许旁人说得对,你真的长大了,不需要我的保护。”
她很爱惜地摸着妹妹的眉眼,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小冰敏锐地感受到她内心的变化,紧紧捉住她的手,孤注一掷地说:“姐姐,我真的没有隐瞒你。王珒告诉我可以来邺城,我就让小花带我来了。可是我没想到你怀了孩子,陷在万家庄不能走。本来我们可以走的,根本不会撞见羽林卫。”
我一直没动,原来硌着青川的剑柄如今顶到自己脚踝,生硬又疼痛。她这么说代表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有心害小花呢?”她喃喃地重复解释。
她的心当然不在屈巾花身上。我依然托着青川,身体越来越僵硬。终于她能拨开迷雾,发觉我的存在。她只把余光留给我,接着埋下头,想了一回,还是姐姐重要。反正在她心里谁都比我重要。现在我能体会青川的失望了。
“姐姐,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她听见门外的喧闹,许多人的脚步声,“我以后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只听姐姐的话。你带我回去吧。”
青川望着面前信誓旦旦的女孩,突然转过身,原先的激动与愤怒消失了。
“我初次见到小冰,她才一丁点高,”她告诉我,“那时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有一股犟脾气,我也瞧不懂她的心思。如今她长大了,我还是看不懂。可我知道她不会改变。”
她又摸起妹妹的眉角,好像那里有什么值得探究的。
“傻孩子,有自己的主意很好。可是你怎么能控制所有的事情,结果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小冰的眉头都皱起来。
“我带你回去就是束缚你,更何况你也不属于那里。”
“你要抛下我不管吗?”她腾地站起来,“你在怪我,怪我把你们带来这里。小花死了,你就认为这一切都怪我。”
颤动的烛光里,她意识到青川的心意不可挽回,气急败坏跳起来。我望着她,突然想起几天前擦身而过的几只箭。她的目光就如箭那么锋利。这趟行程,是她引我来的。她想要干什么,我不愿深究。其实她并不关心我的死活,直到今晚扯下帷幔,我才愿意承认这点。扣着剑
柄上凸起的铁疙瘩,指甲都按断了。
后来乔铮来了,乔叔叔也来了。我不愿再看见她,就独自回去睡觉。这晚睡得很沉,谁也没梦到。
第二天天气格外明亮。今天是正月十六,这个新年终于过完了。西北侯府的人手脚很利落,中午刚过,他们已把棺柩架到车上,上面插了一株金银花。我站在远处,不想打扰他们离开。
“你不送他们回去吗?”我问乔三虎。
“他们夫妻俩能处理。”
我再次注目青川,真心想谢谢她。她没把昨晚的因果告诉乔叔叔。也许她不想再惹起争端,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保护妹妹。
“我们什么时候走?”乔将军已经整装待发,去往京都的官道,有多少人在等待我们。
我说明天就走,郭池会在路上与我们会合。万家庄我一刻也不愿多待。
万老伯牵着大宝过来,大宝叫我单哥哥,就和萍萍一样的口吻。春寒料峭,我同他们告辞。
“单哥哥,我跟你一同去京都。其实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你要打官司录口供,我都可以陪你。”他睁着大眼睛,“阿爹的伤还未养好,娘亲也不愿他去。”
差点忘了那位厉害的伯母,昨天她要我赔偿家里损失的财物,连清单都开好了。
“我明天就走,你的行礼收拾好了吗?”瞧他稚嫩的模样。
他说他现在就去收拾,欢天喜地进屋了。
留下万老伯同我站着,侯府的马车都开走了,乔铮特地把马车倒回来,在我的面前停驻片刻。他挺有福气,能娶到青川那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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