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丞相愣了半晌,消化完我突如其来的兴致,转而提出他的建议:“既然圣驾也去,那可要好好准备;还有,储君就在城外住着,距离春分尚有十多日,到时他也该安顿妥当。不如请他同来,家族一体,君臣一心,可是中丘好多年未有的景象。”
最后一句话有几分真心,他苍老的嗓音都有些激动。我坐在窗格的阴影里吃午饭,把盘里的豆腐皮分一点给飞来窗台的鸟儿。从前有阿志在身旁布菜,如今只剩瓷碗偶尔砰击的声响。家族一体,君臣一心。老师盼望的是我从未感受过的。
吃完饭羽林卫的副都尉悄悄进来,我本来想听听那天单立回城的细节,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内官知道我想去大都府,就拿出便服服侍我穿戴起来。午后闲来无事,我常去大都府逛逛,府尹会搜刮些新鲜事同我报备,偶尔我也乔装庶民旁听些案子。我喜欢去那里,因为儿时父皇曾亲自携几位皇子去过一次。那是很公式化的一次行程,也是我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次。府邸和公堂的样子已经模糊,我正巧坐在他旁边,后来他又把我抱到腿上,我就听到他的心跳了。
几年后皇兄做了储君,同时司职大都府尹。我心里真羡慕。皇兄从不带我去那里,他自己也不愿去,他跟我说过他只是例行走一趟公差。过了三年,我刚满十五岁,那个秋天我从西北大营回到京都,随后收到父皇的旨意,他送我一个恭王的称谓,又叫我去北海封地。我走的那天,他在城楼送行,他再也不能把我抱到腿上,我也听不到他的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那班老臣总热衷于粉饰皇家亲情。我从北海回来时,他们诉说老皇临终前多么思念幼子;如今单立回来,他们也渲染起家族团聚的戏码。也许只有我和城外的少年明白,我和他是从未见面的敌人。
大都府尹换了几任,我对这项职位特别严苛。本来这是旧朝的美差,摸清我的脾气后,人人却而止步。这一任名叫郑未蔷,做过前桥阁的督察副使,上任一年,听说过年时累病了。我叫人选几支人参,又封好红包,希望他别觉得我个不近人情的主君。
府衙居然在开堂审案。正月里谁会打官司。门口的主簿认出我,我摇摇头,让他不要出声,又示意羽林卫绕到后堂,只让卓芳跟去前厅。果然府尹带着蜡黄的脸,气喘吁吁坐在公堂上。腊八那天我曾来府中巡视,发觉他带着老婆去城外买大枣,回来时我坐在公案后头,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从此再也不敢告假。
如今他拿着帕子又咳又喘,实在有失三品大员的体面。我嫌弃地皱眉,这让堂下的布衣绅士有何感想。注意力转到别处,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也是文官服制,他的肩膀上缠着纱布,外套都扯破了,更不成体统。
卓芳看清楚那群人,想对我说些什么。已有人说话了。
“大人,事情经过就是如此。随意扣押朝官是我们不对,只为防止他逃窜或者挟私报复。阮大人作为地方郡守,胡乱动武伤害平民,是他有错在先。他气势汹汹用府兵围住民宅,我们为了自保只得从邺城调兵;结果引来羽林卫,双方在万家庄死伤过百。所有的一切,都要从郡守捉拿逆犯算起。理清这桩事,才能给死去的人交代。追本溯源,既然事关多年前内廷事,而埋葬女官的地陵也在大都府管辖地,所以这件官司要请大人主理了。”
郑未蔷咳得更厉害,他挺想厥过去。
笔直站立的少年又说:“我不想为难大人。请大人讲此事呈报前桥阁,入档前桥阁之后,
我自会和娄大人解释。因为还相关屈家小爷和布秦通的死。”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卓芳在耳畔咿呀:“他…他…储…”
郑未蔷已明白官司的关键,对地上的阮同烟说:“这么大的事,仅有一张供词不足为凭,许多事都是口述的。你身为地方郡守,居然惹出如此祸乱,如今用这张纸就打发过去。”
那张挥舞的沾满血渍的供词不会是屈打成招的吧。
“暂时拘押阮同烟,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明白。”
“不行,”立刻有人阻止了,“他是关键人证,我们要带去御前的,不能给你。”
郑未蔷微笑道:“诸位,首都重地不会用刑屈打成招。既然你们来告官,就该相信本府。不然也不用来。”
刚才的少年又说:“如果大人不愿意写公文呈报,那我只好带人去前桥阁。此案已报备大都府,请主簿誊录在册。”
“等一等…”郑未蔷见他拔步要走,连忙叫住他,“布督领的死虽然遗憾却是意外,我相信陛下不会迁怒乔将军;至于阮大人,交给前桥阁去处置罢了。其他的事,本府劝你要慎言。”
少年把脸转过来,清晰又灼热的目光。皇兄没有那样的目光,他谈及府衙公事就兴趣索然。
“如果地陵真有冤屈的亡灵,我身为储君,理应为她们主张公道。”
第39章 回荡的幽灵(二) 我刚从封地回来的那……
我刚从封地回来的那年, 对于千里之外的南岭能够闯入琼华宫洗劫,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只是一块山丘与丛林的弹丸之地,每年夏季朝贡些甜腻的瓜果, 来人会求赏内造的丝绸锦缎, 然后在京都的集市逛一圈后心满意足离去。南岭才养了几千兵马, 他们养马只为取乐, 他们的主君胸无大志。在我的印象里, 那块手掌大小的丘陵地早晚会并入中原的地图。
在中殿待了一年后,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能够伤害你的并不是遥远,听起来凶猛的野兽,而是手边的木刺,或是脚趾头上的烂疮。封地的冬天非常寒冷,有一年我写信给皇兄,索要几颗内造的保胎丸。可信未到皇兄手里, 前桥阁的一位执书官写的回信,西州的战事耗尽内库, 京都人人忧心如焚,恭王当自勉自重。随信附送一包草药,送到北海时包裹散了,只剩下寥寥的碎渣。当时王妃怀着绿桃, 看完信后自责不已。而我怀揣纯真的梦想,竟然又写信去京都, 想助皇兄去西州杀敌。石沉大海。后来王妃因为生产去世,我在飘雪的北海更孤独。直到庆禧十三年的冬天, 前桥阁再次来信,皇兄弥留之际,他们催促我去中殿与他告别。
纵然能烧的都烧了, 中殿还是无比奢华,整块大理石砌成的地面清理得很干净,浑然天成的美,隐藏着往日光辉。后院小榭有一方小巧玲珑的汤池,开凿成两个半圆形状,俯视像只扁平的葫芦,四壁皆为青白玉石,温热的泉水涌进来,笼起暧昧的水雾。水雾弥漫我通红的眼,皇兄在这方汤池里做过什么。离开京都的那年,后院只是父皇小憩的地方。留守的几位近臣同我讲述运输玉石和引水的不易,又陪我在内廷游走几圈。后来,我把皇兄留下的这些近臣全部罢黜了。
那件事带来的震荡远超乎想象,不过我并不后悔这样做。不拔掉脚上的脓疮怎么疾步向前。于是,报复开始了。当时我无权无势,只是摆在中殿的一幅吉祥如意图。在能够举手反击前,我就中毒了。有一晚茶水房端来一盅翠玉,嫩嫩的叶片漂浮,浮起淡淡的香。
我一直忘不了那盏茶的味道,从此对陌生的茶香很敏感。面前的少年却不同,他在南岭没遭受过暗算么?他把同样的茶水一饮而尽,就如同我当年那样。他像块粗糙又坚毅的岩石,目光专注,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他身后的随从,除去乔三虎懂得跪在一旁领罪,其余的都如南岭荒野长出来的傻大个,挤在大都府狭窄的书房里左顾右盼。
于是我瞅着乔三虎,他领二品军衔原该驻守边疆,如今同这个小孩一起胡闹,是为逼我让位吗。
站在面前的男孩立刻回击:“皇叔,我走到此步,可是你逼我的。”
我笑了笑,逼你又怎样?你不是生龙活虎,活得好好的。我告诉他,他要么回东宫,等我死了,再把位子让给你;要么现在就滚回邺城去。
男孩缓缓说道:“若回到东宫,只怕活不到皇叔的寿数。”
郑未蔷轻轻移动门头,探身寻问是否要添茶水。他见我俩心平气和坐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又端进来几盘小食。
“这是我夫人现做成的,”他满心想添置些温和的气味,“小殿下,挑一块尝尝。”
单立果真挑一块撒了糖霜的糯米糕。他犹豫了,看我一眼。
郑未蔷会意,也托起一块送至我的面前,软糯的白糕热腾腾冒着傻气。
我指一指盘子里头:“当年我刚入中殿,就中过剧毒。”
男孩送到嘴边的筷子停摆了,他身后那个最高最傻的大个子随即拔出刀。卓芳瞬间翻身跳进来,一手按住他的刀。
“别…别…轻举妄…妄动。”
“你闭嘴。”大个子推开他,两人一较劲,狭窄的书房容不下蛮力,一排书架打翻了,几件摆饰哐镗哐镗往下掉。
“哎哟…陛下!”郑未蔷大呼,“平白无故你吓唬他做什么。”
他是病糊涂了,竟然埋怨我。
“所以我最恨毒药,”看着略带惊讶的男孩,“也绝不允许别人用它。”
男孩不甘示弱:“可皇叔却允许羽林卫暗箭伤人。”
吃完后,我俩拿水漱口。他似乎预料到此刻是交换条件的时候,浓眉下的目光愈发专注。
“我允许你在京都住着,也保证不会再有暗箭。”这条南岭回来的小狼不是普通的利器能杀死的,我饶有兴趣地审视,“但是你要退兵回去。”
他微动了眉头,似乎不愿意。
“他们是边防军,自然有边防军的职责。”我转向乔三虎,“你可以问问乔叔叔。我传给西北大营的口令也是安防边陲,从不让他们进京捣乱。”
瞥见他们之间交流的眼神。我有些庆幸,单立的运气不错,他选择信任乔三虎,他不是弄潮拱火的人。
“单立,你在南岭这些年,清楚知道南岭的兵马能力,有没有想过当年为何会被掳去?”我站起来,挡在他们中间,“内耗最为致命。如果此时此刻,有人告诉那边主君,邺城边防空置,储君在京都忙着造反。那伙强盗又能沿洛水而上,跑来你的老家打劫一番。”
“不会,”单立被我的话激怒,也腾地立起身,“邺城留下足够的人,洛水隔几段便设置岗哨。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这些年他也思索过同样的问题,我心里想到,他把属于他的东西看管很仔细。
“至于你的乔叔叔,他杀了布秦通,纵然我私心可以原谅他,可要给羽林卫一个交代。”
男孩还受困于南岭会随时突袭的设想里,忽而听见我又针对乔三虎,更为紧张。
“卓芳,”我朝后说,“你是羽林卫右督领,这件事你来决定。”
卓芳早已等不及,瞬间拔出腰间短刀,却施力飞出刀鞘,几下旋转正好击中乔三虎的脸颊,把他的牙齿打掉了。
乔三虎一声不吭,抬头望我。他知道卓芳的为人,却惊讶我竟然会绕过他的性命。
而我示意他仰赖的储君,希望他能明白等价交换的规则。
“皇叔容我想一想,”他不肯立刻屈服,“不过我保证,城外的军队不会给京都带来任何内乱。”
我同储君在大都府见面的故事以恰当的速
度在京都流转。过了十日,他差人递口信给我,告之他愿意退兵,只留下亲随百余人。还有,在万家庄俘获的羽林卫不能还给我,他要送他们去邺城见识一下边陲风光。狡黠的小子,我叫人去九鹿山庄暗查,瞧瞧到底他留了多少人。
可众人都已知晓储君要退兵,揣测我与他达成和解,京都萧肃的氛围消散不少,临近春分天气暖和,大家在商议要不要重开夜市。元老头笑眯眯的,精神也健旺,每次廷议声如洪钟。他提醒我明日在安福郡主府有茶会,阳光如此明媚,圣上不如出宫逛逛。看他踌躇满志的表情,我知道他把那头小狼崽也邀上了。
那天晚上,回荡的鬼魂又在梦里飘来荡去。我喝完那盅翠玉,嘴角开始流血,接着指甲缝也渗出血。很多只手推搡我的身体,我拨不开那些手,一只手会分解出十几根手指。无数只手指托起我的身体,把我托得高高的,我浑身淌血,远处的战马疲累不堪,孤零零的旗帜飘在空中,铁麒麟从来征战四方。然后我就被扔出去了。
中毒时浑身的剧痛至今记忆犹新,梦里也会重复这种疼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中秋夜宴上,沉沉的冠冕压住脖子,胸口翻腾着恶心。不知谁又鼓噪起发兵南岭,反正人人不怀好意,每个人的脸都扯成奇怪的形状。只有阿志发觉我坐不住了,可那班乐师还在奏唱,于是我抄起手里的刀扔过去,顿时恶血喷溅出来,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们的。
睁开眼,天色蒙蒙的发青。我想起那天单立为礼乐局辩解,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在说不该把无辜女子的鬼魂困在地陵。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想对我复仇的人躲在幕后,这班乐师却拱到幕前。那场迷乱的夜宴上,月亮照不清人的脸,而愤怒却溢出我的眼睛。我杀了他们,那一刻只有血才令人感到安全。
第二天醒来,京都还是那个富贵享乐地。晌午时分,娄柱尘来请我,他把安福郡主府的宴客名单读了一遍,随后安静垂首站立。
“陛下,要带上大公主吗?”因为我之前提起过,想带绿桃出宫见见人。
我又看一遍名单:“算了,小孩性子孤僻,不带她去。”
坐上辇车,梦中的幽灵依然在心中回荡,行车至半程,京都集市的喧闹才渐渐染上颜色。街上的残雪扫得干净,两旁店铺挑出元宵节灯笼,红通通灯皮贴上金箔条,如今店铺竟这样奢侈了;铺子中圆盘大的蒸笼冒出烟火气,许多人不知在议论什么,蒸笼里必是些新奇吃食。怪不得前桥阁和大都府都笼络我和单立和平共处。马车颠簸几回,随着人声鼎沸和车轱辘转动声,红墙绿瓦的安福郡主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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