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柱尘的女儿女婿站在门前迎客。他的女儿打扮得花里胡哨,笑起来就如母鸡咯咯吵闹。几年前她们母女经常进宫献殷勤,我倒无所谓宫里多养个女人,可这位娄小姐的性情不好相处。阿志不喜欢她,后来这件事就渐渐淡去。去年秋天,安福郡主的小儿子到了成婚年纪,我暗示娄柱尘这是门不错的亲事。闵家小公子娶了高门贵女,就能在京都安心住下来。
“父亲和兄长来信,他们一路回家很顺利。”男主人二十出头,举止很稚气,把永昌城的家书细细说给我听。说完永昌城墙和地沟预备重新修筑,又送附带的图纸给我看;又说供给的马鞍比当地自制的好使,户曹不敢敷衍他父亲;等提及新建的菜园子被游民踩坏,他新娶的娘子终于发声。
“少提些无聊事。”她打断他兴头的话,“平日罗里吧嗦还不够,如今在陛下面前也喋喋不休的。”
展望这座重新装饰的郡主府,满是娄小姐的香粉味。我瞥一眼娄柱尘,他的女儿一点也不像他;心里好笑起来,皇兄的儿子也不像他。
“储君来了吗?”我问道。
“来了,不过刚到。”娄柱尘朝花厅示意,“大家都候着陛下。平康王和王妃姐妹都来了;小衡王爷奉旨去茅山,他差人送来十坛桑落;剩下的人储君大致见过面;女眷聚在内庭,小女有福,这回丞相家的少夫人帮衬不少。”
我随口笑道:“亲岳母不帮衬,倒是别家的主母来帮衬。”
娄柱尘不敢轻言,他女儿随即接口:“正是呢,请过几次,家母也不敢来。如今只在家潜心读经,不多言不妄动,一心为陛下祈福。”
为我祈福?怪不得昨晚噩梦连连。
“不必为我。”我对她的父亲说,“多念念经,真心真意超度师兄才好。”
娄姣姣变了脸色:“不敢。世叔不爱惜圣恩,又获罪于陛下,家中根本不设南宫氏的灵位…”
正午的阳光让她娇媚的轮廓更清晰。真是个美人儿。
“那很好,”我笑道,“娄夫人真会教女儿。”
娄柱尘微垂着头,我的笑意没落到他眼里。他没纠正女儿的话,却转身对女婿说:“你岳母的兄长是个体面人,同陛下又有师兄弟的情分。等雍州解禁,你带媳妇去上柱香。叶落归根,他的牌位本该放在那里。”
闵家小少爷被这对父女弄得糊涂,妻子口中不屑的人,岳父又提示他心存敬意。娄姣姣脸色苍白,她父亲居然叫她去雍州祭拜,美人偷看我的脸色,生怕我当场把她的头颅剐了。
恰好这时元老头也出来迎我,这个话题不必继续,对面三人皆松了口气。
“陛下,”老头健步如飞,“花厅都布置好了,直接落座就好。”他又仔细找,“大公主呢?”
我摇摇头,绿桃怕见生人,让她在内宫待着吧。
“哎…”老头很失望,“我带来自家的女娃,正好陪她玩呢。”
想起那份宴客名单,就睨他一眼:“怎么不发帖给镇国公府?”
老头连忙说:“发了,还叫老二媳妇亲自去请的。那家老夫人是个刚强脾气,说一不二的。陛下,等她气消后再请来吃茶吧。也不用在场如此多人,也不用尴尬。”
听这语气,他压根不指望绵水夫人会来。
“把新摘的茶叶嫩心送一份去。现在就去。”我眯眼笑起来,“元老师,国公爷在外征战的那几年,你在京都吃孙子的满月酒。别越老越心窄。”
老头摸摸油光水滑的胡须,也笑道:“陛下太看轻老臣。有什么新鲜吃食,或得了奇珍异宝,不都头一个送国公府吗?这么多年的规矩,我家墙角下的猫儿都知道。”
老泥鳅。我径直往里走。花厅三面的窗板都支起来,初春新抽芽的鲜花一簇簇鼓着,新鲜明亮的春色。左侧坐的都是男子,右边的设座朝后退三尺,隔一帘薄纱,便是留给女眷的位子。每架案桌上都摆置茶炉茶具,也是初春的新绿色,手掌般大小,如此新奇精巧,不该是娄姣姣的品味。
单立站在这间精致的花厅里倒显突兀了,捏着瓷杯品茗的斯文也不适合他。郑未蔷领户曹的主事官给他认识,可他明显对花厅外的校场更感兴趣,只得心不在焉地点头。轮到文书院的卢老头,他摇头晃脑说起书来,少年的眉头都拧作一堆。
他看我走近,就准备过来行礼,结果被推来的木椅子截停。那座木椅左右按着轮子,椅子里的男子扬起和善的笑脸。
“好弟弟,还记得我吗?”
单立有些诧异,能坐在轮椅上喊他弟弟的人不多。
娄柱尘已然走过去,关切寻问:“王爷,您瞧一切还如意么?花厅的角门铺好路,推椅可以直接上下。”
男孩搅动完记忆,突然感叹说道:“我记得,你是住在汾阳殿的大哥哥。”
“殿下,”娄柱尘微笑:“你还没去给陛下行礼呢。这位是平康王,算起来他是你的从兄,今日按辈分也行个礼。”
“那倒不用。”轮椅中的男人苦涩笑起来,“他受困于外藩这么多年,回来认亲就不必拘礼。至少不必对我拘礼。”
感概于多年后的久别
重逢,男孩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年我从北海回来,平康王也是这么迎接我。推着木椅子,朝我和善地扬起笑脸。
那日春风和煦,单立对我做完三记君臣之间的叩拜,花厅中扬起的薄纱拂过他不修边幅的鬓角。我微微笑了笑,命他起来。这项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君臣礼,算作我正式认可他储君的身份。元老头居然眼角噙泪,娄柱尘也在我身旁抿了抿胡子。
“好了,明日起先学些内宫礼仪。经书国史会命人送去山庄,殿下要每日择两个时辰读书。还有…”老头嫌弃地皱眉头,“穿戴仪容也是礼仪的一部分。不可随意随性。”
单立对着花厅外的地方空地,草坪上刚抽出茵茵绿色。
“皇叔,那里原是马场吗?”他好奇观望很久。
“那片地原来是玩蹴鞠的,不过也可以赛马。”我睇他一眼,“一会儿比试比试。别叫人觉得,中丘的储君文也不行武也不行。”
第40章 归来的王子(十一) 安福郡主府扑面而……
安福郡主府扑面而来的香粉气令人晕眩。
我从没见过郡主本人, 对于永昌城也很陌生。进城时,集市上用玫瑰模子蒸出来的油糕散着香气,大宝一定要下车买两块。我拿起尝了一口, 固然玲珑又新奇, 可多吃几口就乏味。一路车马川流, 接到元老师就略迟片刻, 他伸手一拍大宝的脑门, 命他不要尊卑不分又耽误我的行程。
于是我问起永昌城的位置。原来是西南边陲靠近澜山河的藩地。
“前几年战乱,藩地的事无人管,不同部落分食不均吵闹起来。其实这事原该闵沧波去管,中殿倒为此花费许多心血与精力。幸好如今祸乱平息,一会儿见到闵家小少爷,再让他与殿下细说那边的事情。”
闵沧波是何许人?难道如西北大营一样,他也带兵驻扎在西南边陲?
元丞相说:“并不一样。闵家人几世几代都生在当地, 旧朝时受过中原封王也有爵位。那边群落繁杂,吃住习性同我们不和, 所以不常往来。这位闵大人,年轻时在京都住过几年,老主赏识他干练,就将郡主娘娘配婚。婚后在五条街上置了宅子, 就是前面的安福郡主府…”
我望了望外头灰旧的长墙。
“没过几年,藩地的老王爷去世。老主就命他们夫妇两个移去南边。”
我顺口问:“那为何小儿子留在京都?”
很快马车行至大门, 从车上一跃而下,两幅耀眼的大红喜字跃然眼前, 红绸子缠绕门楣,刚才谈论的男子立在一片喜庆里。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年纪,自报姓名闵惠和。惠与和, 我体味着这个名字。特意同他攀谈两句,从他身上找不到澜山河波涛滚滚的气势,他又执意寻问我喜欢水磨调还是花鼓戏,顿时减去一半的兴致。
真实而华丽的郡主府这才映入眼帘。到处卷起湘妃色的纱帘,有人撩开薄纱,轻浮的香迎面扑来。刚才闵沧波的故事被这股浮香卷得无影无踪,我忍不住打了喷嚏。
元丞相忙于应酬从大厅迎出的客人。大宝跟在身后,附在耳畔同我说:“瞧瞧这郡主府,金盆玉器摆得跟翻起浪花似的,比父亲家还浮夸。”
他皱一皱自己的鼻子,不屑说:“单哥哥,人家留在京都可是享福的,从小当花瓶似得养大。你指望他同你谈论兵器刀剑吗?”
我回头瞅他,他倒是刻薄起来,看来很不喜欢这个地方。闵家公子将我们往里引,明亮刺眼的大厅他不喜欢,曲折漫长的回廊也不喜欢,蜂蝶乱舞的花园更不喜欢。阳光明媚,初春的花苞含羞带怯摇摆,他都不喜欢。
那时我们已经逛到花厅。几个女人正查看布置的桌椅茶炉,闵惠和招了招手,有两位女子朝我们走来。走到离我三尺远的地方,十分文雅地行礼。
“周娘子安好。”同行人对我说,“这位是丞相府二公子的夫人,这次茶会多靠她帮忙张罗。”
周娘子三四十岁,瘦长脸上有只挺好看的鼻子,鼻翼两侧散开些雀斑,目光沉静举止稳重。我突然想起元老师家的几位公子,那天在京都城外的长亭见面,他们都哭哭啼啼的,腰杆儿都没眼前的妇人挺得直。
正想说几句,另一名女子却更夺人注目。不同于丞相家的女眷,她很年轻也很貌美。我想起元老师提过,闵家公子娶了娄柱尘的女儿。如此说来,她算是大宝的半个姐姐。
“啧啧啧…”身后的大宝吐气,仿佛眼前的花颜月貌碍着他呼吸了,“花面蛇!”
女子听见了,粉嫩的脸皮抑制不住颤动。
“殿下,”闵惠和没听见,只管殷勤向我介绍,“这是我家娘子。头一回办事,她也跟着学呢。只是不清楚殿下喜好如何,昨日她担心只在花厅吃茶,怕薄待贵客;如果想热闹些,后面的鞠场可以搭个戏台。”
“单哥哥,”大宝拉着我,“我们走,去花厅吃面果子。”
面对钗环精致的女子,我也心中尴尬。走开几步,后方传来压低后的尖锐细声。
“小杂种!”
纵然对深闺女子没多少好感,可花厅内的应酬更不轻松。户曹的主事官胡乱称颂我一通,眼珠和算盘珠子一养乱转;更多的人送来溢美之词,随之而来也有殷切期盼的眼神;我被那样的眼神包围,脖子后面沉甸甸的;汾阳殿的大哥哥竟然还活着,他自幼无法站立,他也称赞我英武骁勇,后背更难受了。所以当皇叔指着那块长形操场说比试比试,我才长吁口气。
“蹴鞠怎么玩?”
随即遭到元丞相带领众人反对:“那些撸袖子挑脚的粗俗活动,今日不宜进行。”
皇叔笑着说:“老师,今日可是储君回家的大日子。头一起兴致就叫你毁了,往后再见就更扫兴。”他朝后一瞧,叫人把蹴鞠场布置起来,又把游戏规则同我讲清楚。
“把你的人叫进来吧。四人组一队也够了。”
今天我只带了郭池和大宝,乔叔叔留在山庄看守。大宝巴不得上场玩球,使劲朝我使眼色。我点点头,他雀跃蹦跶过来,又怯怯瞅他父亲一眼,随即躲到我身后。
皇叔哈哈一笑,退掉一名羽林卫,叫闵惠和过去凑数。
郭池虎虎生威地走进来,一瞧见衣卓芳,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过他没明白那只圆溜溜的球有什么好玩的。他早就预备好长刀,再和羽林卫比试比试。
元老头一瞧锋利的刀刃,连忙说:“陛下,我家的两个小子也来了,不如让他们陪着玩。”
皇叔明白他的用意,并没有反对,指着站在远处的元老三和元老四,叫我先选一个。我皱眉看看他们松散的筋骨,两个一样差。于是随便点一个。
绿茵茵的蹴鞠场很快清空干净,东西两侧各支上两樘木制小门。郭池已经同卓芳滚在草地上往来夺球,两手两脚全用上。卓芳就咿咿呀呀喊:“赖…赖皮。”
春风和煦,不止文官清客,郡主府的男女老少都聚齐操场上。平康王说:“我也不能玩,不如给两位计分。”
皇叔瞅我一眼,我当然没意见。随即卸掉外衣配剑,发现皇叔在小腿多绑上一层厚麻布,就依样画葫芦给自己也绑上。
操场边上,娄柱尘收敛着神情,对儿子和女婿细细交代些什么;元丞相则有趣多了,大声教训起两个儿子。
“护着陛下和储君,别叫他们受伤了。”
“不用管谁赢谁输。”
正逢午后春光明媚,众人既兴奋又紧张。皇叔接过球,在飘动的彩旗之间,突然朝空中说一句:“如果你赢了,中殿让给你。”
我相信很多人听见了。朝后望去,娄柱尘忍不住抽动眼皮,而元老头的鼻孔瞬间翕拢。
我追上去,感觉自己的背有点僵硬。突然球已抛出,衣卓芳仗着身手矫健,很快控住了球,三两步绕开郭池,而大宝根本挡不住他,眨眼之间球已入门。平康王敲了一记锣鼓,左方的花架插上一根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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