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他,火光把他的脸反衬得有些冷漠。停滞片刻,突然他喊了一声:“三小姐…小冰!”
小冰提着油灯朝地窖飞快走去。我甩开他搀扶的手,也朝地窖奔去。
地窖的大门敞开,布秦通被拖到上升的台阶上,十几个羽林卫围着他,他们不敢上前营救,因为布秦通被人用刀架着脖子。
“谁敢过来,小爷一刀砍死他。”
周身翻动的潮水都要抹过口鼻,我艰难地呼吸。那个傻孩子,他在干什么。
“姐姐!”他看到我了,朝我挥舞着刀,抹额上的珍珠透着温和的光。
王珒,我转身抓住他。
他一挥手,立刻有人团团围住羽林卫,以及风暴中心打斗得鼻青脸肿的两人。
“谁都别乱动,屈家小少爷在里面。”
“哈哈,你们害怕了吧。”那孩子一点不知危险为何物,“谁叫你污言秽语侮辱我爷姥,今天把你揍得谁也不认识。”
他扔掉了刀,对着布秦通迎面一拳。
所有人都愣住了,布秦通直接倒在地上。
“起来阿,今天咱们比一比,让大家瞧瞧,西北侯府世代威武。”
布秦通翻身起来,抓起刀,瞬间扎进了他的胸口。
小花,我踉跄着前走。身旁全是飞走的箭,走了好久,身旁全是不相干的刀剑风雨,终于走到他面前。
“姐姐…”他满身是血,张开口鼻却说不了话。
我大口吸着气,满眼都是人影,谁也帮不了小花。有人把布秦通按倒了,王珒在远处围捕羽林卫,就和小时候的皮影戏那样不真实。
“姐姐…”只有小冰在身旁,她真实地哆嗦了一下。
第35章 沉默的冰雪(五) 宣和八年的中秋,那……
宣和八年的中秋, 那天原本应该是朱翼的生辰。为了避开河西驿站的盘问,我们带着小冰去几十里外的沙州游览。路上她平静得很,与一个月前的状况不同。一个月前她浑身长满红疹, 发着高烧又说胡话。我在竹节镇被逼与取信的使官纠缠, 无法去郊外的土屋照顾她。而乔铮每日要去大营报备, 只能偶尔送些汤药和面食给土屋。不知道那些天她是如何度过的, 七月二十八是世叔和小月的忌日, 她独自一人在凄风瑟瑟的荒漠里该有多寂寞。
临近中秋我便做好准备,不能再让小冰一个人待着。我新婚不久,带上全家去沙州赏月总行吧。世叔去世一年了,不让回雍州也不让拜祭,我一定要出门散心。如果圣上不满意,就让他发明旨给西北侯府命我们禁足,这下终于把驿站的使官喝退了。
小花就是在那时认识小冰的。他撩开车帘, 流泻的月光笼罩着女子的脸庞,他又转过头, 一点也没被周遭忧郁的低压感染到,用明快高昂的声音对我说:“原来姐姐还藏了小美人在车里。”
随后他便在连绵的黄沙里翻跟头。沙州原是赏月的好地方,苍穹和广袤大漠作陪衬,躺在黄沙上, 星星在五指间隙闪耀着光彩。小花指向前方的一弯湖泊,告诉我们:“快看那股清泉, 弯弯的形状多像月亮。”
那晚刚好是八月十五,月亮清冷地挂在头顶上方。小冰捂住脸, 突然呜咽哭起来。懵懂的男孩不知女孩怎么了,更加卖力翻跟头,又把爷姥教他的回马枪耍了一遍, 弄得自己大汗淋漓。等到回程的时候,他就告诉我:“姐姐,我想娶她。”
他是屈家的独苗,很早就娶了正妻,又年轻贪玩,弄了一屋姬妾。我当然不同意,别说小冰了,任何家里娇养的正经女孩我都不会答应。可他依旧死皮赖脸地求娶,闹得女孩自己知道了。
“好啊,我可以嫁给他。”当时她这样说,把我和乔铮吓坏了。
“这样就能和姐姐在一块生活,不用躲起来了。那间土屋太安静,连鸟儿都不来。”
可她也不用这样委屈自己,等到长丰放过我们,我会在朔方替她说门相配的亲事。
小冰摇摇头。
“我可等不了。再说,能做伏波将军的孙媳妇挺好的。”她抬头望着南飞的候鸟,远处的巾花又在胡闹,“花郎对我也热心,这些天他都变着法哄我高兴呢。”
她笑盈盈的,看得我冷汗涔涔。如果世叔还活着,知道自己养大的女儿去给人做庶妻,他该是什么心情。他一定来找我兴师问罪。后来屈巾花跑进来,任性的姑娘亲口告诉男孩自己愿意嫁给他,还要他在姐姐面前发誓,一辈子都要听她的话。他立刻照做,随后抱住新得的娘子快活地转圈。
“心肝儿…”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她。
那一夜我一点也不开心,闭上眼只觉喘不上气。气促的感觉如鼓胀的水泡憋在心里,能把五脏六肺压得变形。小冰就这样嫁人,她会幸福吗,她的未来会怎样呢?还有小花,他娶了一个连我都未曾真正了解的女子。这些积压的心事从心底冒出来,而气泡越鼓越大,把周身的血管都快挤破了。再次睁开眼,小花满身是血躺着我的怀里,血汩汩流出来,从打颤的指尖流过,而我压根说不了话。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我们真不该来到万家庄。
“乔叔叔…”朦胧之间看见他的身影,我立刻伸出手求救。黑夜之中浮动的人影里,头一次抓住真实的东西。我扑到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小花是救不活了。
紧紧抓住虎叔叔的双臂,他也在发抖,可直觉告诉我,他是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虎叔叔,怎么办?”我满心期待地问他。
身心俱疲的男子托住孩子的头,孩子的目光都散了。他闭上眼,伸手让孩子也闭上了眼。我满眼乞求地望着他,也许等乔铮赶来,他还有救的。
可是虎叔叔却摇了摇头。
“殿下,问问老庄主,我要一副结实的棺柩。”
周围全是人,他们都来了。
不行,我趴在小花身上,谁也不能动他。我要等乔铮过来,等他看过了,我只相信他的话。
“好吧,”有人轻轻扶起我,“姑娘去屋里等吧,我们把小少爷也搬进去。天这么冷,你们都冻坏了
。”
我的确在发抖,趴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
“青姑娘,”是单立在我身旁,“你可要护好自己的身体。”
他这样说,眼睛看着乔三虎。乔叔叔的发髻都散了,英武的眉角松垮下垂,转瞬间他多么苍老。他应该比我更伤心,爷姥是他的恩师,把家族和家业都交给了他。
寒气凛凛,我赶忙护好自己的腹部,浑身一激灵,伏波将军的儿孙没那么容易受挫,既然人间凶险,孩子你该早些受磨练。
“带小花回去,我给他擦洗干净。”在黑夜中直起身,茫然望着四周,突然想起来,“小冰呢?”
那孩子直愣愣地跪在原地,巾花被抬走了,她还跪在那里。
“姐姐…”她听到我在喊她,一下子扑过来,“姐姐…”
她只会喊姐姐了,刚才刀枪剑雨,她一定吓得不轻。
“姐姐…”她满脸泪水,垂着头啜泣。
小花最爱干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收拾整齐,那时天快亮了。编发的时候,身旁的女孩终于忍不住。
“让我来吧。”她央求道。
他最喜欢她给他梳头了,于是我让了位。万伯伯又来看过一回,他说前厅暖和,又准备好早饭,让我们过去休息一下。小冰专心致志在编发,于是我一个人先行来到前厅。
大家都沉闷地坐着,炭盆嗞嗞燃着火光,前厅很闷热,大概因为男人们虽然没说话,却个个粗重地呼吸。我坐到乔叔叔身旁,他用大氅将我裹好,然后独自走到窗格,望着外头阴天里的雪珠子。
“我跟随师父快三十年,文昭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他自言自语,“很多人质疑我喧宾夺主,所以我管教起孩子来也畏手畏脚,生怕落了小人口舌。事到如今,小花死了,这都是我的错。”
乔叔叔为什么如此说,我绞着手指,布秦通呢?
“落到如斯田地,都是我的错。”灰白的晨光掠过他落寞的鬓角,“恩师就如我的生父,等到此事完毕,我会去京都向他领罪。”
我垂头落泪,爷姥年纪大了,这事不能告诉他。乔叔叔真的要去京都?我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克制的肩膀簌簌抖动起来。
有人把布秦通带了进来,庐江郡守阮同烟也被绑着扔到大厅中间。
他转过身,对着坐在光影处的储君。
“殿下,事关西北侯府的人命。此事能让我做主吗?”
对方点头。
乔叔叔走到中央,只问阮同烟:“羽林卫督领杀了伏波将军的嫡孙,事发在你的管辖区,按律该如何处置?”
阮同烟的外伤严重,支支吾吾说不清,于是被人一把提到空中。
而地上满脸淤青的男人则阴沉说道:“老乔,你敢杀我?你带着一家子发疯吧。”
乔三虎伸手接着一张纸:“这是昨晚布督领杀人的供词,羽林卫和邺城大营的人都已画押。郡守大人,轮到你结案了。”
郡守大人抖得厉害,接过那份沾血的供词,看了几遍就是不肯抬头。
布秦通喊道:“我不杀他,难道等那傻子杀了我吗?你们人多势众,威逼郡守胡乱结案。我要上告前桥阁上告中殿。”
乔叔叔并不理他,踢了踢阮大人。那位阮大人硬是不出声,自始至终都埋头不问世事。
“既然这样,我就当郡守没有异议。”站在中间无所畏惧的男人说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秦通兄弟,我送你一程。”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手起刀落,布秦通的眼睛都未合上,头颅就飞出去,撞到门框又弹回来。
血溅得满地都是,我把刚吃的东西直接吐了出来。乔叔叔,我边吐边哭泣,我知道你是破釜沉舟了。
“殿下,”他又对着前方,“今日之事是我一人所为,到了中殿我自己解释。”
他想抗下所有负重的肩膀并没有得到回应,单立很快从光影中站起来。
“几天前于乱军之中,我就下过命令杀掉他,”少年并没把羽林卫督领放在眼里,“这件事算我们做的。”
乔三虎按住他的肩头,仿佛在告诉他,杀掉布秦通意味着什么。
可是少年的热血都是无畏的,他只是命令人把大厅清理干净。清理肮脏的血渍时,小冰从后院回来了。她压根没在意刚才发生过什么,只是默默依偎着我。
石地凹嵌里的血迹很难清除,管家拿水泼了好几遍。昨晚锥心的疼痛到如今些微清明的脉络,我扣着指甲周围的肉刺,一片一片撕开。小花是布秦通杀掉的,可是…
王珒,我瞪着他,他以为躲在角落就没事了。也许旁人并不相信,我总觉得他和昨晚的闹剧脱不了关系。
觉察到我的怀疑,还未等到开口,那人已然在我与乔叔叔面前跪好了。
“昨晚是我监督不力,才令屈公子死于非命。其实都是我的过失。”他说得真恳切,“青姑娘,要打要杀,王珒在你面前都心甘情愿。”
他的命还是我亲手救的,我的手又在发抖。
“姐姐…”不可抑制的激愤又涌出来,身边的小冰焦急地呼喊我。
面前跪得笔直的男人为何要害小花,难道是为了小冰吗?这不太可能。可我的直觉翻涌,他八成和这事有关系。如果昨晚被羽林卫围住的是他的亲弟弟,以他的精明一定不会让惨剧发生。
我无法可说,只能伸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他摸一摸嘴角的血,抓着我的手说:“青姑娘打得好,王珒是该打。”
“好,那就把脸伸过来。”
我刚抡起手臂,乔叔叔拦住了我。
“算了,”他疲惫地说,“他们原是养在民间的府兵,怎会应付突袭的羽林卫。他肯相帮储君,已然冒了很大风险。”
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乔叔叔这样的耿直武夫如何能揣度他的心思。他紧紧抓着我的裙摆,一副虔诚认错的卑微模样。肠胃里翻腾的恶心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前厅的血渍终于冲洗干净,窗格架开后冲入了新鲜空气。小冰点上炉子准备茶水,而王珒也悄然退开了。
“殿下,”乔叔叔也吸了口干净空气,“接下来如何做?实不相瞒,如今西北大营愿意听我调令的只有一半,他们都是屈老将军的部下。其余的人我没有把握。”
单立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乔叔叔,如果事态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我自会找你帮忙。”他温和地回答面前耿直的男人,“接下来如何做,我要好好想想。”
炉子上的沸水顶起壶盖,突突冒着水泡。王珒退到角落,用袖子拭嘴角的血。而小冰端着茶壶,给我们挨个沏茶。轮到王珒面前,他略微摇摇头,她就走了。
43/133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