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受他鼓舞,个个磨刀霍霍,我点头示意;布秦通自然觉察异动,指挥后方数千名羽林卫待命。瞬间他们像暴雨前夕的乌云朝我涌来,我奋力拔出长刀,千钧一发,忽然郭池在身旁出现,接过那柄我实在提不动的铁刀。
顿时呼出一口气,我的头垂到马脖子边。不知道他把援军布置在哪里,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羽林卫的军旗。又搜寻了半晌,没找到王玫。万家针却从后方跑出来。
“不要打了,大家不要打了。全部停手。”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喊。
那个老头子想干嘛,他冲到我的面前,浑身颤抖的样子可真不好看。
“公子,我和他们走。你们不要为了我再徒增伤亡。”
布秦通自然捕捉到这幕,他命令所有人停手。凌厉的风突然停止了。
“把人交给我,不止这一个。”他指着万家针。
万家针附到我耳畔,对我轻声说:“我同他们去,没有关系的。那两位老人年纪大了,生死于他们也不要紧。你们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千万不
要再有损伤。”
他大概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脖子,哭得老泪纵横。我这么做,又不是全都为了他。
“公子,”他拿仅有的手擦眼泪,“快把你的人带回去,替我照顾好阿琮,他是个好孩子。”
他准备用自己的命换回万家庄的安宁吗?我一把拉住他,原来老人家也有幼稚的时候。
我问郭池,王玫在哪里?
郭池稳住马蹄,很平静地回答,他不来。
我继续拽着万家针空荡荡的袖子,拧着眉头。
于是他又说了句:“梅家渡没有援兵,他给我捎了一个口信,他不来。”
迎面扑来的冷风把我呛到了,脖子和胸口掀开的皮肉让人感到真实的疼痛。
布秦通又在远处吆喝了一声:“把人交给我,否则今日就拆了万家庄。”
翻滚的乌云越压越近,乔三虎用铁刀架起了三柄长枪,两臂的肌肉都突突颤动着。我从马背上直起身,拔出自己最擅长的长剑,不来就不来。
“你回去。”我对万家针说。
老人无措地望着我。
“万伯伯,”我突然缓和口气,他是位善心的老人家,“你不会以为京都羽林卫亲自出动,是为了你或者为了一座昔日的陵墓吧?他们是冲我来的。”
我早就觉察到了,只是明显的杀意却无人明说。
“好,”郭池大吼一声,举刀向前,“今日没有退路,各位,今日之战是为了明日的阳光。”
我也如乔三虎那样,飞驰而出,在南岭八年一直佝偻着背脊,此刻重伤在身,我突然挺直腰背,连骨架咯吱连动的声响都能清晰感受到。乔三虎真是名副其实的三虎之力,我一剑劈去,想帮他挡开人群,他却用蛮力自己拨开了,还抢走铁锤左右挥舞。
布秦通看到如此搏命架势,连忙后退几步,他又举起手,远处的弓箭手纷纷举起□□。郭池带着众人都在射程之内,来不及后退,箭已发出。我面朝布秦通,对乔三虎说:“杀了他。”
可他身旁那么多人,根本无法靠近。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束手待毙。”
我拉扯缰绳,稳住受惊吓的马,如果今日命丧于此,那身处万家庄的人可怎么办。直到此刻,突然没由来生出一丝恐惧,身旁满身鲜血的男人也是受我所累,他原本可以带人离开的。
我心中懊恼不已。
“你带人走吧,”我对他说,“把青川和小冰带走,这里你不用管了。”
他也气喘如牛,却说:“西北侯府不会临阵退缩。”
我只好告诉他,青川姑娘怀着孩子。
乔三虎大惊失色,通红了双眼,奋力抓住我的手臂。
“殿下…”他喊了一声,似惊诧似绝望。
这时远方突然一阵轰鸣,接着,响起了噼噼叭叭的炮仗声,是从东面传来的。
惊魂未定,乔三虎还未缓过神。
有人朝着羽林卫扔了许多油布口袋,士兵们不明就里,直接在空中划开布袋,瞬间浑浊的液体洒得满地都是。
“是油。”乔三虎反应过来了,悄悄对我说,“叫郭池他们撤回来。”
我立刻朝空中发了一记暗号,与此同时,更多的炮仗扔向人堆,火星子一碰油,火光四溢,如火炮般炸开,一瞬间羽林卫人仰马翻。
“会有人来帮你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又是一堆红色炮仗扔入羽林卫的列阵,受惊的马匹到处冲撞,许多人大喊:“油,到处都是油。”
郭池朝我奔来,他也是一脸疑问。
越来越多的炮仗扔出来,正逢年节,最不缺的就是炮仗。羽林卫阵脚大乱,前方围住万家庄的屏障不见了。布秦通的脚下全是火星子,他气愤大喊,命令队伍不要慌张。可是许多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马匹又不受控制乱窜,原来威风八面的几千人马已折损大半。
这时,浓烟滚滚之下,从前方突然跑出一队人马,黑衣黑裤,不是官兵装扮,如旋风般从敞开的缺口飞奔进来。羽林卫早已精疲力竭,从天而降一批身强马壮的黑衣侠,他们不明来路也无法招架,布秦通知道情势不妙,就命令撤退。
我低声对乔三虎说:“别让他跑了。”同时那群黑衣人马已朝我飞驰过来。
他们牵住马蹄在四周观察了几圈,等待良久,等羽林卫全跑光了,又有一个男人骑着马朝我奔来。
这时万家庄已没有战场的喧嚣,我也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下子没站稳,直接摔在地上,那个男人立刻把我扶起来。这下我看清楚了,他脸上全是疤痕,少了半片耳朵,他是邺城那间四惟酒庄的老板。
他叫什么名字?王四?他怎么会来这里?
满腹狐疑。
而小冰也突然从石门里跑出来,跑到我的面前。我站都站不稳,一副狼狈样,不想让她看见。
“你出来干嘛?”幸好有人让我支着身体。
她望了一眼前方成堆的尸体,又望了一眼我。
“殿下,”那个王四倒先开口了,“我在邺城知道你受困的消息,特地赶来帮忙。这些人都是我养的府兵,可以护送您回家,也可以任您差遣。”
他怎么知道我受困于此处?他开的是酒庄,为何养着一群杀手似的府兵。
我顶着一股气:“你是谁?”
那人却贸然向我跪拜:“小民姓王名珒,父亲是已故成安侯。辗转来到邺城,就是为了替殿下效力。”
成安侯是谁?他叫王珒,也算下江王氏的一脉么?
他仿佛知道我在揣测什么,点头道:“下江王氏,子孙众多,我们算是旁支。殿下认识的王氏兄弟家的族谱里,可以查到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在万家庄受困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难道王玫自己不来,叫他的兄弟来,这也太离谱,他们之间认不认识都不能确定。我的头昏沉沉的,突然之间所有人的面像都颠三倒四,无数只彩蝶在眼前飞过,尔后一片漆黑。
第34章 沉默的冰雪(四) 庆禧三年我刚到琼华……
庆禧三年我刚到琼华宫的那个春天, 侧宫的常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虽然陛下很高兴得到一个健康的男婴,但生养孩子通常都是女人操心的事,他高兴几天就不在意了。更何况那几年同西州打仗, 雄心勃勃的镇国公客死异乡, 合宫上下都过得沉闷沮丧。于是男孩有什么磕碰或者病痛, 只有他的生母和善心的皇后会真正关心。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 听了那些油滑老宫人的闲话, 自然不喜欢侧宫里的那个孩子。他的存在是对皇后地位的威胁。常夫人抱着孩子来请安时,我在宫门口摆足了南宫大小姐的款。而且那孩子精力旺盛,刚学会走路,就和小马驹一样满宫乱跑,把前朝收藏的几套瓷器打个稀巴烂。可皇后很喜欢这个小东西,给他做鞋又教他认字,后来几年她的身体很衰弱, 可是孩子发高烧的时候,她依然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皇后去世后, 我很快出宫了,从没想过会和那个横冲直撞的男孩再有什么交集。可是世事多么奇妙,多年之后再次遇见他,其实我们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在流窜暗箭的杀伐现场,我竟然会不顾安危站在他的身旁。而那个长大后的男孩, 面对汹涌的杀意,竟然还会伸手救我。
确实太危险,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小花和小冰都埋怨我的鲁莽,小冰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无法与她明说内心复杂的情绪, 除了想维护男孩的性命外,对于羽林卫或者长丰的作为,我感到失望极了。如果镇国公的英魂还未散去,如果皇后还活着,他们该有多么伤
心。
单立长得不像他的父亲,他同挂在皇城宗室祠堂内几幅画像倒有些类似,铁麒麟王朝的几位英主浓眉长须,不修边幅。他身上有不少旧日伤痕,睡得很不安稳,间隔半个时辰就惊醒,迷迷糊糊瞅着坐在床前的人,会下意识地喃喃喊道:“走啊,一起回家。”
一夜过去,晨曦微露,他终于醒了。幸好那两支箭都没伤到血脉,一定是他的先祖在保佑他。他在宁静的晨光中睁开眼,恍惚之间又是那个在侧宫中捣蛋受伤的孩子,只是如今他长大了。
小冰一直在照顾他。她对于那支差点要射入我身体内的箭心有余悸。
“你想洗把脸么?”她发觉他醒了,但是包扎后的伤口折腾得他挺难受,连忙按住他起伏的肩膀,“别乱动,把伤口扯开更吃苦头。你已经闹腾一晚上了。”
她倒了一壶煮沸的热水,把毛巾浸得热腾腾的,然后用通红的十指绞干。单立的下巴上全是胡渣,她小心擦着,就如给花猫洗脸一样。
“这样舒服吗?”她又把毛巾绞了一遍。湿润的水蒸汽和温热的熨帖自然让病人很舒服,他满意点点头。
男孩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自然到我都不好说什么。
“青川姑娘,你也在阿?”他发现屋子里不止他们两个,装作担忧地说:“其实这些伤不算什么,倒是姑娘的身体要紧,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又好气又好笑,整夜我都被命令在一旁休息,什么忙也没帮上。如今他睁开眼,又叫我去休息。
小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不过她是发自肺腑,她有些埋怨地看着仰慕她的男孩。
“姐姐为了殿下,连生死安危也不顾。她忘了她有家,还有一个可怜的妹妹。若她有任何损伤,她的妹妹只能赴黄泉去和先人请罪了。”
单立见她说得如此严重,立刻要坐起来。我连忙朝他摇头:“别理她,她吓坏了,所以胡言乱语。”
男孩回味刚才的话,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无奈地微笑,他用温厚的大掌裹住她微颤的手指,又看着她忙碌一夜后苍白的脸颊,依然什么都没说。
静默一阵后,他问其他人去哪了。我告诉他,郭将军在休息,乔叔叔带人去找布秦通,其他人都留在石堡里。
“这次令你们卷入我和皇叔之间的矛盾,真的非常抱歉,”他对我说,“中丘武职从来都从布衣寒士选拔,为的就是不涉朝事纷争。只是…事出意外,等老乔回来,我会和他商议一下。我想亲自北上京都,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同行。”
我有些惊讶。
“青姑娘,”他又说,“我知道皇叔在收编西北大营,伏波将军年迈又受困于京都,你的乔叔叔独木难支大厦,又在万家庄同羽林卫翻脸。此时此刻,你们的处境同我一样危险。身处漩涡中心,退避是最次的选择。对于我是这样,对于乔将军也是这样。”
我并不全然明白,自从去了邺城,又莫名其妙被带到万家庄,危险就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头昏沉沉的,这个冬天过得如此复杂。突然单立又问:“那个四惟酒庄的王珒呢?他在哪里?”
我差点忘记他。天已亮得通透,储君的身体已无大恙,心中大石落地,昨日看见王珒的惊讶与疑问瞬间冒出来。我瞪着小冰,昨天我就想问她,有千百个问题想要质问她。
“他说他来到邺城是为效力于我,”储君疑惑地说,“皇叔尚处正位,他居然带着府兵公然对抗羽林卫。”
他命人叫王珒过来。门一打开,王珒已经等在门口。
储君依然握着身旁女子的手,他没料到来人已迫不及待等待谒见。
“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他遣开我们,同时示意外男先等一等。
“姐姐,”小冰拉住我激动的身体,“我累得很,你陪我回去解解乏吧。”
王珒居然装作不认识我,低眉顺眼垂着头,他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我用突然冒出的巨大臂力拉住小冰:“你跟我过来。”怒气冲冲横走几步,到了中庭空地,正巧乔叔叔带着抓住的人回来。
“宝贝,快看那是我逮住的人。”小花快活地蹦到我们面前,他也跟去抓人了,他说要为姐姐报仇。
布秦通是个身材练得很匀称的中年男子,他常年有恃无恐,练就了一副更好的心态,斜睨一眼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的画面,就无赖笑道:“老乔,你走到这步田地,就和儿子女儿在一起多聚几日吧。”
我想起刚才储君的话,没由来地更恐惧。
虎叔叔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绑着他,也不会逞口舌之快。
“西北大营从无二心,此行所作所为,实属情非得已。我自会去京都请罪,要杀要剐由中殿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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