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琮一伙没见过王妃,都伸直脖子偷看。除去大妃在前,她身后还跟随一位年轻女子,粉面带娇俏,彩裙系玉环。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替轮椅中的男子拭去额头的汗。平康大妃就说,这是她妹子。
我让郭池待在门外。行伍之人难免粗俗,希望王妃姐妹不要介意。
大妃摇摇头,回头看一眼平康王,就用遥远的笑意说:“殿下为了心上人,同中殿闹得不痛快,如今京中都知道此事。”
我有些错愕,谁把那天土牢的事传播出去的。九鹿不会有人多嘴,柳家武馆第二日就走了;难道皇叔把小冰囚禁在内宫后,还特地昭告天下吗?
大妃继续说:“我们在宫中多年,也有认识的內监嬷嬷。殿下放心,小娘子的身体无碍。只是受了冻,发着高烧,如今开了方子吃药。料想不过几天,她就能起床行动。”
我吁出口气:“大妃去见过她?”
对方摇摇头,歉意地微笑:“我求过陛下许多次,他不让外人进去瞧。”
我便闷声不语。平康王坐在远处,目不转睛望着我的失望。
“看来储君也要娶南宫家的女子。这样很好。只是我不明白,如今雍州无人居住,这位娘子从何而来?”
这与皇兄不相干,她只是我萍水相逢的女子。
平康王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年轻女子连忙用罗帕接他吐出的痰。又服侍他漱口喝茶,拍了两遍后背,他终于喘过气来。
平康大妃就说:“既然如此,殿下若有口信,或是有物品要带给她,我们可以相帮。小娘子见到宫外惦记她的人,心情也好病也能好。”
我抬起眼睛,对于大妃的热情,平康王也未表示反对。
他的嘴角扬起笑意:“当务之急,要与中殿缓解冲突。陛下松口,大妃才能进去瞧人。还是要委屈储君,去陛下那里求情求和。”
我点头,知道他说得有理。
平康王靠近我,又说:“如今前桥阁也知道此事。东宫选妃可是大事。弟弟要过的不只一关。”
既然南宫世家历代为后,我娶小冰正好遵循王朝规章,那班文臣最好不要多事。
平康王有意提醒:“他们可难缠了。”
我反而疑惑:“皇兄为何如此帮我?”
对方笑起来:“我们是同宗兄弟。弟弟真的对我没有感情。”
他朝后示意,自己的嗓子又不舒服,平康大妃的妹妹又掏出一方罗帕托住他的下巴。
等他们走后,王琮唏嘘叹道:“哎哟…那个小美人真可惜。伺候那么一个瘸子。”
郭池也说:“王孙贵胄真讲究,换成我就不会折腾人。有个端庄的老婆就够了,还弄个妹妹来伺候人。”
不过他俩都表示,如今有平康王和大妃传递口信,至少能知道小冰是否安全。这比之前黑夜飞入内宫刺探的计划强多了。
入夜后,我又到小冰房中。她的随身衣物还未理清楚,一半堆在箱子里,一半挂在柜子里。王珒送的那只蜜饯盒子倒放在床头,掀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分毫未动。
我拎起盒子放去桌案上,自己则坐在床沿。烛光正对我的眼睛,夜越深,烛光越刺眼。
门外传来喧闹。没一会儿乔叔叔推开门,他总能很快找到我。
“镇国公的孙子在外头,气势汹汹要找南宫家的人。”
又是谁要来趟浑水?上次去镇国公府可没有这个人。
提起戒备,庄园入口处火焰熊熊燃烧着。有个肤色黝黑,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杵在那里。郭池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年轻人就说:“请让储君出来与我一见。”
我走上前。男子眼窝深陷,风尘仆仆,应该很多天没合眼。
乔叔叔认识他,向众人介绍,他是镇国公的嫡孙卞怀东。同时也告诉对方,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储君。
于是他打量一下我,接着慢吞吞做了个揖。
“我今晚到家,祖母说,小月妹妹来看过她。于是我问姑妈,她告诉我,的确有位姑娘拜访过国公府。她是和储君一起来的。我打听很久,才知道储君身在九鹿山庄。连夜赶来,冒昧了。”
我的确去拜访过镇国公府,不过,是和小冰一起去的。
那句话在他身上引起的回荡,宛如海浪冲击河床。他的整张脸都裂开了,猛地推开郭池,用通红的眼神审度我。
“她没死?那小月呢?”
郭池刚从地上爬起来。男子立刻回头指着老乔,用更焦急的声音吼道:“你居然瞒着我。”
夜间巡查的人都围过来,因为老乔与郭池的威望很高,他们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国公府嫡孙很不满意。
王琮走上前去,对他说:“喂,你是什么身份?跑来这里问东问西。镇国公我们听过,他孙子是谁就没听说过。”
卞怀东并不搭理他,径直到我面前。
“小冰呢?我要见她。”
想起绵水夫人与小冰之间舐犊情深,南宫氏与镇国公府应该是旧交。我把他带到小冰的房里。
他展眼一看屋内的陈设,仿佛立刻知道这是她的屋子。不过,这令他更疑惑。他狐疑地望着我。
我说:“小冰在宫里。这消息已然传遍京都,你明天就会知道。”
他并未听进去,喉头哽咽一下:“她怎么会和…和殿下在一起?”
风把衣架上纱巾吹得翩翩起舞。他坐进妆台前的位子,镜子里倒影出的某种眼神,竟然和小冰是一样的。
“殿下有没有见过与她同龄的女子?弯弯的柳眉,笑起来很好看。”
我摇头,我只见过青川姑娘。
他不说话了。风把窗板吹得吱吱作响。过了很久,他突然抬起头:“小冰在宫里?那可太危险。”
只过片刻,男子做了决定。“我要把她接出来。世叔总不让她们与皇室沾边。”
卞怀东很坦诚很率真,起伏的胸膛如奔腾的江川。
“皇叔将她囚禁在内宫,我无法得知任何消息。”我试探地问他,如果有人熟知宫门,也许可以助我隐秘入宫。
“不必,”他随即阻止,“小冰一介女流,陛下不会为难她。我明天入宫见大公主,请她代为求情。等她出来后,希望你们不要骚扰她。”
我低头微笑:“也许她不这么想。她会嫁给我。”
对方腾地站起来,也冷笑道:“好,明天我亲自去问。”
走至门口,男子又回过头:“殿下不会明白,雍州在她心里占据怎样的地位。世叔和小月死不瞑目,她怎么会披红挂彩去嫁人。”
他走了。轮到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惊疑的眼睛。乔叔叔来了,他为卞怀东的无理对我道歉。
“你追上他,送他回府去。明天他若唆摆公主,又威胁中殿放人,皇叔会杀掉他。”
他立刻领会,连忙跑去追人。
郭池又进来,明天平康大妃会入宫,她差人问我要不要随封信。
我摇头,望着郭池:“离他们远点。”
于是他们都走了。黑夜净空,衣架上的纱巾还轻轻摇摆。卞怀东的话如此清晰明了。
小冰的箱子真乱,她都没心情好好收拾行礼。我站在屋子里,莫名生出寒意。视线又落在食盒上,小巧的六边形三个夹层,它很显眼。既然她连收拾自己都没心情,怎么会有心情吃甜食。王珒很了解她,就像卞怀东一样了解她。他们身上都沾染过雍州的气息。所以彼此了解。
扬起手把食盒掀翻。底座有个空阁,移掉滑板,里面是空的。我把手伸进去,指尖上有些白色粉末。揉搓这些粉末,我知道这是什么。胸腔渐渐升起无名之火,越来越不受控制。我把食盒砸了,连底座摔个稀烂。倒退两步,又坐在床沿喘气。
在那场变故前,她是怎样的女子。我也要去雍州,问问南宫世家的先祖,你们都插手铁麒麟的江山了。我当然也能问问,怎么教养出如此铁石心肠的女子。
第45章 回荡的幽灵(四) 阿志的灵位前又铺了……
阿志的灵位前又铺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拿手指轻轻擦着。我将她放在王妃的墓穴, 将来等我入土,我们就能一起长眠。也许有感于单立的少年情怀,最近总是怀念自己心爱的女子。阿志死在冬天, 临死前她说冷得很。我也被抽走心中温度, 这些年落落寡欢。
宫人立刻进屋, 将神龛内外都细细打扫一番。本来由玉溪夫人亲自打扫, 只是这几天她忙得很。
清晨时分, 我又叮咛她:“别忘记焚香。那边宫里你晚上去一次就行了。”
阿娥本是王妃的陪嫁,默默跟随我多年。因为我更信赖封地的旧人,利害相关的事总交给他们去做。于是玉溪夫人就说,她得等到南宫姑娘退烧后,才能安心回来。
“奴家的浅薄见识。可不能让她在宫中有半分意外。如果陛下和储君为此争执,就是我的罪过了。”
如今满京都都是单立和南宫氏的风言风语,究竟是谁传播出去的。昨日已被镇国公府纠缠胡闹半天, 幸好阿娥循循善诱,把卞怀东挡回去。
我不悦地拧起眉头, 待会要去前桥阁,老家伙们已经鼓着腮帮含着口水等我了。
“若是今天怀东再来要你放人,羽林卫会把他捆到大都府打五十棍。到时候你别拦着。”
阿娥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叫他吃点苦头也好。那位姑娘算是东宫内眷, 怎么能随意见外男。按礼制原是回绝的。”
东宫内眷,我心中冷笑, 宫内的谣言已然散播如此。朝盆盂中吐了几口,又接过浓茶, 把口齿都清漱干净,理一理领口,大步朝前桥阁走去。
娄柱尘和元绉早已颔身伫立, 连大都府尹都来了。郑未蔷开口就说,将南宫氏遗孤留在内宫,此举不太妥当。
我拉下脸。她堂而皇之住在九鹿山庄,你们竟然一个都不知道,如何还敢成群结派来质疑我。
“娄大人,之前宝勤一直同储君厮混,我已经不理论。如今他连这样的新闻也帮忙隐瞒,还是他早告诉你了,是你故意隐瞒我?”
娄柱尘连忙跪拜:“主上明鉴,小孩家不懂轻重。臣下更是一无所知。如果早得知三小姐生还,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隐瞒陛下。”
元绉睨他一眼:“情有可原。那孩子原本疯疯傻傻,既不读书也不领公职,这些年在外头野惯了,将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都忘记。这老父亲一味包庇纵容,犯下大事又跑了,如今家宅不宁鸡飞狗跳。陛下可怜可怜他们吧。”
娄柱尘明白我在怀疑他,一声不吭,如一块叠整齐的被褥,方方正正跪在角落。没一会儿,郑未蔷适时解围,还是将矛头对准宫内女子。这位姑娘在家族倾塌后,居然悄无声息盘踞于储君身旁。其心思不纯正,意图更可疑。
“如果少全还有血脉幸存,老师和我都会欣慰。”郑大人停
顿一回,“只是,这女子来路不明。如今谣言四起,殿下居然要娶她做储妃…”
元老头摆一摆手,忍不住打断:“那只是从外四路的宗亲收养的孤女,少全根本不是她的生父。仗着少全的善心,野鸡也能成凤凰。陛下,还有更可笑的,那女子原给伏波将军的孙子做过小妾,后来那孩子死了,她转头就跟储君住进九鹿。这样的女人若入东宫,那中丘在九州四海的名声都毁了。”
我忍住笑意,这老头越老越奸猾。他怕东宫又被南宫世家霸占,却不愿去九鹿得罪储君,只杵在前桥阁咆哮。
于是郑未蔷微微笑道:“既然妇德有亏,那更要不得。当务之急还是寻个清净地方,将南宫姑娘从内宫挪走为妙。”
我瞅一眼娄柱尘,他依然把自己折成四方形。但是大都府尹是他举荐的人,自然说的也是他的心声。
“陛下,倘若这位姑娘留在内宫有任何差池,储君难免怨怼陛下。臣等尽心竭力,都希望中殿与储君融洽相处。万事皆不可破坏得来不易的升平之象。”
我明白这是他俩内心真正的意图。只是,我与南宫氏还有一些事未了结。而这些事又不能与他们明说。
娄柱尘直起身子:“容老臣说几句。这位三小姐与少全的感情同亲生父女无异,她自幼性情偏执,如今家族凋零又无良人引导,只怕…只怕会移恨于陛下。留此人在宫中,会至主上于危险之地。”
元绉就冷笑:“怎么?那丫头还想翻天不成?”
郑未蔷接口:“娄大人说得在理。西郊有座庵堂,请陛下考虑是否给那位姑娘一个去处。京都的谣言我会竭尽所能去平息,东宫储妃必须品性温顺,经世家推举,一品老妇保媒。至于还在九鹿生闷气的储君,也要有人去劝和他。让他尽早过来向中殿认错。”
娄柱尘微笑道:“老师教导有方,自然是老师去九鹿。”
他们早就把对策想好。如今只是跪在我面前演出戏。我自然不会令事事如他们所愿,于是每一轮廷议,他们又轮番向我提案。这些年我早已熟悉游戏规则,只是不知远在城墙外的储君会不会喜欢。
令我意外的是,单立并没有像少年那样赌气,为一个女人要让全天下知道他与我作对。除去最初几天的静默,他几乎天天赶来中殿请安。他生性并不多言,廷议时只安静坐在一旁。元绉称赞他谦虚好学,廷议结束常请他去府中用饭。他没有推辞,像是很愿意去他家拜访。有一次我留他吃饭,他竟然也答应了。
膳房端上几道下酒小菜,我俩对面而坐。天气热了,內监将冰桶搬进屋。冰桶中心置一架内凹的小方台,四周用冰块笼住,酒杯置入,雾气散开,冰饮清凉可口。我叫单立也将酒杯放入。他多喝几杯,故意克制的眼珠子转起来。
55/133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