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恨我是应该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恨不得长驱直入内宫,把自己的女人救出来。
“皇叔也不能关她一辈子。”
“前桥阁要把她送去庵堂。”我笑道,“可惜我没那样的善心,你若敢胡来,我就杀了她。”
他低下头,只回答是。
“不发脾气么?”
他依然低着头:“发脾气也无济于事。”
我就嘿嘿笑起来。
“过几天便是大暑,京郊小溪地的荷花最美。老丞相一直想办场和解宴。九鹿观荷是旧朝的风雅事,这些年我也未好好享受过。如今托你的福,大伙都过去玩几天。我把三小姐也带去。”
他抬起头:“为何要带小冰去?”
“听说她在邺城能歌善舞,如今叫她去九鹿展露一回身姿,让大家饱饱眼福,越香艳越好。”
少年用泛白的指尖捏住杯口。
“皇叔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是你不明白储君代表什么意思。”我把冰桶移过去,少年一头汗,“储君该服从君上,不是听信路边捡来的女人。你要分不清孰轻孰重,也没有资格做储君。”
拍拍手,內监将元绉放进来。他见我俩对饮,气氛和缓,并不知之前的对话,就笑道:“我早说过,九鹿观荷是个不错的主意。天气热了,去小溪地散散心多好。”
消息很快传播开。京都的世家多半愿意伴架同行,一来元绉发帖众人不敢不迎合,二来天气暑热,在家也烦闷无事可做。安福郡主府,衡王府以及平康王府很快将出行名单送来让我批复,临行前几天,镇国公府也说要同行。
只是娄柱尘说他此行不去,理由是前桥阁需要留人办公。这些天他没精打采,儿子走了,老婆又会闹事。我点点头,命他留阁办差。
大暑前一晚,玉溪夫人伏在耳畔告诉我,她有身孕了。
“只怕不便陪伴陛下外出避暑。”她悄悄笑道。
我自然很高兴,可她也提醒我不用太高兴。想想几年前的失落,如今不要抱太多期望为好。再者,单立已先入为主占据人心,前桥阁出要紧文书,都会随抄储君一份。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我谁也没告诉。”她身在宫中多年,是个乖觉的女人。
我点头,谁也不用告诉。让我好好想想怎么办。
“陛下,我瞧南宫姑娘是个可怜的女娃。没有亲人依靠,身若浮萍。”她依偎在我身旁,“这些天我总念几遍放生经,好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我笑着告诉她:“福气是挣来的,不是靠念经。”
第二日微明时分,宫门的甬道上已行驶整排装箱的货车。此行少不得猎鹿喝酒,于是猎具酒具一应拖走。等货车拉走后,內监才开始装饰辇车。还要等半个时辰的功夫,元老头带着媳妇点算行头,一会儿平康王夫妇也在宫门等车,几人便指着行猎的行头议论几句。很快元绉撇下他们,走至我身旁,喜儿也来了,搀扶祖父朝我行礼。
“这次幸苦你们家。”我见他支着木杖,行动蹒跚,又怕出汗后仪容不整,一直用帕子拭汗。
他又将跟在身后的内官叮咛几句,同我感叹道:“可惜了,阿志姑娘不在。不然有她随行,我也能多放一颗心。”
我便笑道:“不怕,有喜儿呢。将来喜儿进宫做大管事可好?”
小姑娘养得如瓷娃娃,乌溜溜的头发又如深色起伏的绸缎。
她爷爷让她自己回答,小姑娘就说:“好啊。只是宫里太大,我怕管不好。”
我知道老头在动什么心思。于是笑道:“此行跟着我,涨涨见识。”
此行安排三天。头一天主要在小溪地设酒宴,后两天便去林中狩猎。单立带众人在庄园入口迎接,小溪地临时支起一片竹亭,四面挂白纱遮光,内设案几蒲团,两边各置烛台。小溪支流从竹亭间逶迤而过,夏荷开得热烈,如绯色小伞支入溪流,淙淙清泉,垂垂欲滴。
“果然风雅。谁的心思呢?到晚间点上红烛,酒香伴荷香。我可难得图一回乐。”
单立便回答,这些都跟着丞相的主意布置。我想也是,他自个儿可想不出来。
“林子那头围住做猎场,明日请皇叔过去乐一天。”
竹林被东南湿润的风吹得飒飒作声,浓密绿叶波浪起伏,幼畜嗷嗷,雀鸟横飞。正好有人送来一张弓,摸摸弓弦,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多好一张弓。”平康王看见后,也笑道,“小殿下看着眼馋,不如皇叔给他试试手?”
睇一眼小殿下,就说:“明日狩猎赢我,弓就送给你。”
单立却推辞:“皇叔的东西,侄儿不敢要。”
瞧他假惺惺的样子。反正现在天色还早,闲着无事,我想去竹林逛逛。
他抬一抬眼皮,低头说:“晚间夜宴还有许多事安排,侄儿不随行了。”
我便叫来卓芳和怀东,带上一行人在竹林内闲逛。午后日光被林荫挡去,在溪边捧水大饮几口,思绪猛然回到儿时。那年我过生日,内造司也送一张弓。我穿上新衣,等父皇与皇兄来接我狩猎。等过两个夏天,他们谁也没开口。后来皇兄说,他最恨狩猎,跑去幽深丛林后,不知谁才是猎物。他在林中被野兽咬过,小腿处有块疤,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如今再次回忆,那块疤痕更像被利刃刺穿后留下的。吸口气,把竹林的清新空气吸入脑中。临行前,娄柱尘反复叮咛,让我不要与单立单独狩猎。
“陛下可不要落单,身旁要有两人随侍;储君那边我也这样吩咐。您俩都是中丘的贵人,可不能被野兽伤到。”
林中的野兽何其无辜。
近几年娄柱尘说话越发絮叨
,胆子也壮大。
“三小姐若在宫中安好,中殿不妨给九鹿送个信。这样储君才会对你俯首听命。”
他听闻我指明让玉溪夫人去看护,便点头微笑,这样安排很好。陛下自己要懂得避嫌。
一阵火气涌上来。勒紧马绳,马儿顿时嘶叫起来。我连忙松开缰绳,马却抬头嘶鸣。突然马蹄加速,竹林中扬起尘土。回头望去,怀东和卓芳依然跟在后面。我疑惑着,怎么这匹马使起性子来。
怀东的声音传来:“陛下小心。”衣卓芳两腿一蹬,已然朝我飞来。
蓦然意识到危险,马蹄加速的同时,前方三丈之地放下大网。凝目望去,那是张捕兽用的网。马头躲闪不及,一头扎入。我立刻被甩出去,连头带脚裹进网中。
卓芳赶到,控制住马蹄,以防它踩到我。
捕兽网布置在此处,是有人忘了拆吗?未及思索,怀东还在喊:“陛下小心。”
猛然前方射出乱箭。阴沉沉的箭头对准我飞来。血冲到脸上,这张网是为我准备的。
怀东扑过来,箭头瞬间扎进他的肩头。卓芳拎起大网,将飞来的乱箭挡开。随即朝天鸣哨,后方的随行六人立刻落地,将我围住后朝四周张望。
弹指一瞬间,这场暗杀结束了。阳光拨开竹叶,飞雀落在脚边啄食,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只有怀东的肩膀渗出鲜血。
“陛下,此行安排不周全。我们还是回城吧。”怀东说。
我摇头。冷涔涔的汗从后背流下,谁会在林中布置陷阱暗杀我。答案如地上勾勒出的人影那样昭然若揭。
站起来对他们吩咐:“回去后,谁也不准提这事。”
怀东明白此事触及我的神经,挣扎起身:“陛下息怒,不如请储君过来对质。”
我冷笑道:“等晚宴的时候,看看他愿意对我说什么。”
跨上马,同卓芳飞驰回到小溪地。小溪地一片祥和之气,竹亭前方已布置好地毯,中间置一架火炉。平康大妃摇起团扇,一个劲说还是热;周娘子同几位世家新妇坐在溪流边喝茶,那些妇人都穿着簇新衣裙,鲜嫩颜色衬得女人们很娇媚;元老头和孙女已然喝起酒来,喜儿带来自家制的梅子酒,老头正眯着眼睛尝鲜。
“储君呢?”我四下找人。
卓芳在远处又与人起争执。我走过去,一直跟随单立的几名亲信我都认识,其中姓郭的南夷最嚣张。
“陛下,”他推开怒目而视的卓芳,对我说,“羽林卫非要赶我们走。这片林子是我们管的,如今大伙取乐,咱们只蹲在外围看看,为何一定要逼着远离中心几尺地?”
“储君去哪了?”我反而笑道,“你们不肯退避三尺,是他的意思么?”
他们几个面面想觑,不知谁说了句:“公子叫我们守好自己的位置。”
很好,我拔腿就走。回到营帐里,平康王正在门口等待。他只是问问晚宴的位次怎么安排。我让他去找元绉。
“是这样…”他转过轮椅,“刚才看见老丞相和郑大人托着安排位次的图,喊他们也不答应,原来是去储君那里。”
我低头冷笑:“你关心这个干嘛?每年不都那个位置么?”
他点点头:“侄儿生怕出错才来问,多谢皇叔提点。”
轮椅带着刺耳的咯吱声走远了。我朝后靠去,任凭暮色从天边消失,地上的阴影渐渐爬上胸膛。虽然大暑,但晚风很凉。从小溪地吹来的风,冷飕飕地扑面而来。
月亮升起,火炉也熊熊烧起来。元绉已经带人入席,不过片刻,他便笑眯眯来找我。
“恭请陛下入席。”
他今天很高兴,我斜着眼看他,他一点也没觉察出我的愠怒。人老了就是迟钝,比如刚才,如果不是怀东敏捷,那枚箭头会直□□的胸口。
郑未蔷候在帐门外,见我出现,悄悄问道:“听说镇国公府的小公子受伤了,究竟为何?”
元绉插口:“他怎么了?”
郑未蔷见我的脸色阴晴不定,不敢擅作主张回答。
于是元绉便说:“等宴会完毕,我们再去看他。如今不提这事。”
月色朦胧,薄纱卷风。我走入竹亭,众人已起身站立,等我下座,便齐刷刷行礼。元丞相领头,持酒杯说了好些场面话。
“如今九州生平,全赖主君勤勉克俭。陛下主政有道且明辨是非,重用贤能,不纳谗言。吾辈兢兢业业跟随,自庆禧十三年起,才有今日业绩。如今仓粮充足,白银有余。老臣感恩苍天庇佑,令今朝重回庆禧初年的盛景。”
等他说完,自然会跟随一两句附和声。附和的颂扬之声结束后,便到饮酒奏乐的开始。
今晚我打断了节奏。
“储君,刚才丞相说得是否有理?”
单立坐在右侧第一,见我问他,立刻站起来。
“你们呢?刚才动嘴皮子的人,都站起来。”
众人觉察不妙,都不敢吱声。
我特意对单立笑道:“不要慌。今晚孤家先出个节目给你们。之后再容你们取乐。”
元绉不解我何意,刚要起身,被大都府尹按住。
小溪地卷起微风,我朝后示意,内官带出一名女子。
众人略抬起眼皮,皆倒吸口气,埋下头不敢直视。而单立的脸在月光下宛如猛兽。
我慢慢从竹亭中踱步出来,走至燃烧的火焰旁,对女子说:“三小姐这么穿真好看。”
“诸位爱卿,这件舞衣是从九鹿山庄翻出的。诸位知道九鹿从前是什么地方吗?声色犬马,荒淫嬉乐之地。”
元绉连忙出座,跪在面前:“主上息怒。”
“如今万象生平,所以诸位放松警惕,来到九鹿就和回家似的,全然忘记十年前国破家亡的屈辱。”
这次众人列队跪拜,连连高呼不敢。
“自庆禧十三年起,十年春秋,本人自问恪尽职守,于国于家问心无愧。也希望各位将兴亡忧患时刻牢记心中。”
那件妖娆的舞衣在女子身上飞扬起来。
“不要被虚华之物蒙蔽双眼。”
元绉直起身,对我说:“老臣身历十年之患,夙兴夜寐,永志不忘。”
来到单立面前。我微微笑道,希望储君也能以家国安危为己任。
男孩解下风袍,连忙将面前的女孩裹住。“侄儿没有异议。可以让南宫姑娘回去了。”
小女子是病还未好么,脸颊飞红。
于是我说:“至于储君,老是忘记君为臣纲。我看要叫三小姐跳支舞,你才能记得清楚。”
他身后的几位莽夫都激动地围过来,男孩一使眼色,那几人只能退后。
“不必了。”男孩抱住女孩,“侄儿从此不敢忘。”
“储君要好好看管这片竹林,不能让利箭乱飞,伤了别人也伤自己。”
单立似乎不解何意,只是我盛怒之际,他只得说是。
月光将他的脸照得分明。我心中有些疑惑。几股乱绳绞在一起,暧昧不清的月色,分辨不出线头。
“三小姐,”我朝她招手,女孩的脸上总掩饰不住对我的仇恨,“既然储君不让你跳舞,过来给这边为叔伯敬酒。”
“储君长了记性,你也得吃点苦头。女儿家就该待在闺阁中,不要出来兴风作浪,自取其辱。”
我暗示衣卓芳,他立刻飞去火炉旁,两下把储君的手拨开,将女孩轻轻提回来。
这下单立愤怒了,冲上来意欲抢人。元绉连忙拉住他,瑟瑟颤抖:“殿下忘记刚才说的话了。”
避暑之行演变至此,所有人瑟瑟颤抖。
我对女孩说:“你瞧,你的出现把大伙吓坏了。进去换套衣服,打扮得体面些,再出来给大家斟酒道歉。”
单立愤愤然跪在地上:“皇叔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今晚夜已深,
风又凉,不必饮酒了。”
此时郑未蔷推了推元绉。老头缓过神,连忙说:“月色倒还好,小酌最适宜。只是刚才聆听陛下训诫,臣等忧感五内,不敢过饮。可奉陪陛下饮几杯,尽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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