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她的手势未停,也未回头,大概又在琢磨怎么骗我。
“你要是不说,我只好自己找。”说完就踢翻那两只整装待发的箱子。
自从知道她把砒霜带进宫,我担惊受怕过了多少个夜晚。她倒好,如今乐滋滋地梳头。
将她的细软包裹都翻找一遍,她一声不吭坐着。既然不在箱子里,就在她身上。一手拎起她,衣袖腰带都翻一遍。她想推开我,冷不防扑到台子,几只钗落到地上。我瞧见她的紧张神色,抢先捡起的那枚扁平圆头的银钗。那是她常戴的发簪,她说自己还在孝期,所以戴素色的最好。
“还给我。”女人扑上来抢。
那枚钗的长圆头是活口,使劲一旋便拧开了。倒出其中粉末,正好茶炉子蹿着火苗,就让火焰把这些污垢烧得无影无踪。
“那只是我要来防身的。”她积极辩解,“他的死同我没关系。”
我冷笑:“你不做不代表你没想过。”
她也笑起来,在镜前描画眉角:“看来同我有一样想法的人也挺多。”
镜子里她把眉角挑得很高,一点也不美,还有点狰狞。
我看了一会,然后说:“若是怀东知道这些事,你猜他有多失望。他还会维护你吗?”
戳到她的痛处,她把眉笔扔了。心里感叹起来,旧日养成的某些习性,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自己找水洗伤口。刚才纱布扎得太紧,精神又过度紧张,扎得肉都翻出来,现在觉得疼了。一旁的女子发觉,走到外间烧开一盆热水,扶起胳膊替我擦拭血渍。
我微笑道:“你理好箱子预备去哪里?”
她就垂着头:“我想回雍州啊。只是舍不得你。”
我就说:“你回去住一阵吧。叫王琮送你回去。不会有人封锁那里了。”
她听见了。慢慢把头
靠在我的胸口。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你等着我。”
扳过她的脸。
“你回去后,想想余下的人生该做什么?什么事才最要紧。
她认真地望着我,说她会的。那刻我突然反省自己对她的迷恋,明明从头至尾,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只是偶尔眷顾我一眼。可她很快搂住我的脖子,细碎亲吻起我的下巴。我没法抵抗她的气息,没一会也被拽入她的世界,恨不得同她融为一体。
三日之期已到。原本应该是皇叔还朝的日子。如今一切都变了。回去的是他的棺柩。再次见到娄柱尘,瞬间觉得他老了十岁。那座沉重的硕大的棺柩停在他面前,使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下颌鼓得像要复仇的蟾蜍。
郑未蔷刚想同他说话,他立刻打断。
“现在不必要谈论这个。”他以奇怪的目光注视我,“原来殿下封锁主道,是为国丧。只是老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禀告,这些天一直进不了九鹿。殿下之后位居中殿,不可如此不分轻重。”
现在有什么事比发丧更重要。我知道娄柱尘视皇叔为亘古明君,瞧他咽不下气的模样,难道不该先好好审问那天随行的内官。
“殿下,永昌城出事了。闵沧波父子被人杀害。澜山河下游平原俱为乌洛兰氏占领。族长来信,他们即要新建藩国束金,主城便设在永昌。束金愿与中丘万年修好。”
瞬间我感受到紧张。乌洛兰氏是何许人。建什么藩国,又和南岭一样成了鸡肋。
娄柱尘故意问我:“殿下认为该如何是好?”
我生气说:“他们把人杀了,还敢来同我修好?”
“如此说,殿下是要拒和。”
乔叔叔也在一旁。只是他常年驻兵西北,并不清楚永昌的形势。推开地图,澜山河以北俱是平原。沿河而上,没有阻碍的话,可直接伸入巴陵郡。巴陵是中丘的腹地。闵家父子看守的是前门要地,难怪皇叔如此厚待安福郡主府。
“郡主呢?她也死了?”
娄柱尘说:“暂无音讯。猜想她会是乌洛兰氏同我们谈判的筹码。”
我把乔叔叔叫道一旁,想请他先行去永昌。
大都府尹侧耳听见,上前轻声说:“殿下,永昌城盘踞许多外族,形势复杂,不是武力硬攻可以使他们臣服的。闵沧波原是乌洛兰氏的外姓亲戚,他们家占着城池众人还服气。若是乔将军这样的去,只怕多数口服心不服。”
可是除他之外,我手上并无可用的人。娄柱尘好整以暇站立一旁。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多半是记恨皇叔死在我的地盘。直到郑未蔷咳了一声,老狐狸才开口。
“殿下不必惊慌。安福郡主府有几位退休老奴,他们曾在永昌服侍过三十年。先让其领路,让乔将军前去扼住水路要地为主。”
我冷着脸说,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臣下不懂领兵之术。不过后勤补给,自当尽力而为。”
撇下前桥阁众人,我独自同乔叔叔吐出郁闷。
“他们都觉得皇叔的死,我难辞其咎。如今想法子膈应我。”
我俩在开阔的林荫下骑马。他快走了,我难免心有戚戚。他跟随我至今,都未好好休息过,也不能回朔方看看亲人。
乔叔叔微笑道,他是武人,戎马一生是职责也是荣耀。
“公子在京都也要谨慎行事。我走后,王琮太轻浮,郭池又鲁莽。前桥阁的话你可以多听听。”
我点头,我可没那么小气,去和他们赌气。
乔叔叔犹豫了会,又说:“公子,怀东是个好孩子。如有要紧事,你也可以找他商量。陛下在世时,曾想把羽林卫交给他。如今衣卓芳重伤,布秦通又死了。统筹羽林卫,他是最好的人选。”
我心下有些不快,扬起马鞭飞奔。疾行几里路,突然勒紧缰绳,又与他商量一回永昌的琐事。
我笑道:“你一个人去,我不太放心。不如让怀东跟你去。等他有些功绩,再把羽林卫交给他。”
乔叔叔看了我一会,午后的风又闷又热。他还是点头说好,不愿违逆我。
“公子,”在回城的路上,他突然问我,“九鹿那天,你为何会提前叮咛我们设下暗哨?”
我在万家庄头一次见到他,他用宽大的后背与我共战,有条不紊思虑周全。
我没有回答。
“请问公子对默许二字如何看的?”
我有些激动:“怎么?你也认为皇叔的死,我要负责任?”
他摇头:“也许这件事,你有不得已的隐衷。臣下并不清楚。”
那就好。我闷闷朝前行。
“公子,”他又在喊我,我不愿回头,“万家庄那天晚上,我被调去外围清查。结果羽林卫正好潜入地窖救人,又正好给小花遇见。结果他赔上一条命。”
我回过头。暮色下他显得疲惫又苍老。
“虽然整件事是邺城的王公子协调的,我想知道殿下对默许二字如何看。”
第47章 京都斜影(一) 我叫元茂喜,生在京都……
我叫元茂喜, 生在京都芦苇巷元家大宅最深处的一座金桂小院里。那年正值深秋,小黄花开满枝头,我的满月酒就摆在桂花树下。因为家中已有许多男孩, 所以一个新鲜女娃的出生让长辈欣喜不已。婆婆婶婶都喜欢逗弄我肥嫩的脸蛋, 只要轻轻一夹脸颊, 我就咧开嘴笑。于是众人都叫我喜儿。
我笑盈盈地长大, 十几年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每次换季就能裁身新衣裳, 打扮得俏皮伶俐,被家里人带出去吃茶赏花。京都女眷的府邸十停中我去过九停,她们总这样夸我:老丞相好福气,喜姑娘越长越标致。将来必定有出息。
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腻烦这样的夸赞。十三岁那年,我从书斋写完两幅字,一手拎一幅, 想献给母亲瞧瞧。走到院门口,听见父亲同母亲又在吵架。我将卷轴收起, 脚步略微迟钝,想退出去找别处玩耍。接着听见父亲的声音。
“你花这么多心思在丫头身上作甚?她能变成凤凰吗?和老头一样糊涂。我的事你倒不放心上。你瞧大院里的规矩,大哥咳嗽一声,他屋里的女人没个敢吱声。你倒好, 天天丧着脸和我作对。”
一阵摔瓷片的碎裂声。我退到花丛的阴影里。没一会爹爹走了,他路过我的面前, 骂骂咧咧的,身上有股头油的味道。我从小不喜欢那种味道, 所以和他也不亲近。不止是他,家中的几个叔伯兄弟与我也不亲近。因为祖父总喜欢拿我起例子教训他们,比如喜丫头可以坐一个时辰看书写字, 为何你们非要偷懒淘气。几位婶婶听见,便扬起手来抽自家的小子,要闹得鼻涕眼泪横飞才罢休。久而久之,私塾里只剩下我孤零零听老夫子讲课。
母亲常说,迎春花儿向阳开,做人亦如是。细长的裂隙并不能影响我朝向阳光的心。在祖父和母亲的教导下,我汲汲孜孜学习着如何长大。长到黄柏木书架那样高的年纪,祖父头一次带我进宫,我见到了宣和旧主还有绿桃公主。公主比我矮一些,同芦苇巷里玩耍的女孩一样,松绿绸带束起鼓鼓的圆髻,闪烁着亮晶晶的眸子,躲在主君身后打量我。祖父推一推我,让我靠近公主一些。他说我们以后可以在一起读书玩耍。
我睁着朦胧大眼。大殿里那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走至面前,细碎金黄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许是他爱护公主的姿态令我觉得亲切,我习惯性扬起嘴角。他就捋一捋我额头的刘海,表示他也很喜欢我。我心想,他和父亲不一样,收拾得干净整洁,身上也没有头油的味道。
宣和九年入秋,旧主的棺柩停入皇陵,京都的中殿也换了主人。白布哀音收去后,我心底依然惆怅,即使迎向阳光,转身还留有一道阴影。京都世家很快对新君朝拜,在桂花香飘起的季节,已有人下帖请客吃烧酒。几位叔叔在商量将田庄上新摘的果实选一些送进宫。而爷爷则惦记起矿长做工的大
伯,不知有没有人替他预备过冬的衣物。
那年我十六岁。刚过生日后的某天,父亲又莫名发起脾气。因为母亲没把白底青纹的长衫挂好,肩膀领口有几处褶皱。这样他穿着不精神。恰好平康大妃派人送帖子,请娘子小姐去府上去说话,几个女人聚头再折些冥纸,预备过年时节用。母亲心头有气不愿出门,就打发管家送我去平康王府应酬。
在马车上吸口新鲜空气,庆幸自己不用在家面对无谓琐事。如果十六岁的我心底有什么秘密,那就是我讨厌父亲。不像绿桃公主,或者世家的其他女孩子,仰仗着自己的爹爹指明人生方向。
大妃的暖阁布置得很舒适,熏炉点了香片,案几上摆两盆金黄的秋菊。她将我迎进去,眼眶有些红。
“才刚整理出一对翠瓶,还是前年中秋上头赏的。其实旧主对咱们不薄,我没捱住,又哭一场。”
暖阁里坐着大妃的妹子,前桥阁冯伯伯家的大夫人,还有安福郡主家的娄娘子。她们见了我,都问母亲为何不来。我只说祖父身体不好,母亲连日忙得很,先同她们道歉,又说从家里带来的新鲜蜂蜜,分成几包让各位夫人带回家尝尝。
冯大娘朝我招手:“这孩子穿得单薄,快过来喝口热茶。”
我立刻坐到她怀里。冯夫人是个身材宽大的女人,浑身散着热气将我围住。剩下几个女人围坐折纸钱。大妃养的猫儿则安静蹲在角落眯眼。
她们接起先前的话题,无外乎是宣和旧主离奇的死因。这件事在京都被翻来覆去议论几个月,各种离谱猜想和臆测都冒出来,弄得新君接手中殿并不顺利。后来祖父和郑伯伯出来说,先主会丧命,是中殿内务疏于防范,与新君无关。严声喝令几回,又抓了好些人惩戒,众人渐渐不敢在明处议论。
“可大家都是不信的。”冯大娘说,“要说与那位没一点儿关系我也不信。虽然那天我没去。可你们说了,我听着就古怪。那头先喝杯酒,另一头有人磨刀霍霍等着呢。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娄娘子说:“可把我吓得慌。幸好你没去。早知道我也不去。阿爹就没去。哎…若是阿爹去了,兴许不会这样惨。”
我的思绪又飘起来,究竟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冰桶里投下毒。那天,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在竹亭中央,谁会摸到陛下手边的冰桶。
一旁坐的燕娘对我说:“大妹子,那天你离主子最近了,真的没瞧见什么?”
冯大娘就凶她:“你又提一嘴。这些天可把孩子折腾坏了。她这么小,那能知道下毒人的心思。”
我摇起头:“其实祖父也让我多想想那晚的事。可惜,是我太没用。回忆那些细节,当时陛下盛怒,众人都跪拜听训,后来南宫姑娘一出现,所有人又注目她的举动。这样的话,真要下毒的人反而有可趁之机。”
娄娘子便冷笑道:“也许是她的计谋呢。自个儿脱得赤条精光走出来,再买通个小內监下毒。”
冯大娘也微笑说:“难说是他们合计的。不然怎么能把你们全堵在九鹿。老实说这与我们也不相干,只是自古为了这些事折腾起来便没完没了。”
真是这样吗?我清楚记得旧主喷出鲜血那刻,单立震惊的表情。他回头望了一眼,随后接住摇摇欲坠的皇叔。最起码,他并未预料那只冰碗内的酒有毒。
又有人说:“如今这位新主虽然年轻,看样子也是面上宽仁内里厉害。”
平康大妃手里捻着佛珠:“阿弥陀佛,怎么议论起主君来。”
冯大娘怯笑:“不敢,我家那位常说我嘴碎。说到底,那是铁麒麟的江山,他们家的子孙谁坐在上头也轮不到我们管。”
可是宣和主君死得冤枉。那年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辉太令人难忘。更何况,那杯酒是我斟的。我总是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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