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娘将门闭合后,她的姐姐放置半截红烛于床头的案几上,这样我的神情被衬得十分清晰。
“姑娘懂得忍耐,这样很好。我们做女人的,原要处处忍让。你与储君在一起,将来要忍让的事更多。别的不提,陛下这关能不能过就很难说…又有前桥阁横在那里说三道四…可惜了,你的养父已不在人世。不然以你们府上的地位,娘子的事也不会引得京都内议论纷纷。”
轻细又延绵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接着她又说道:“说得久远些,原是陛下对不起你的本家。我与王爷私下谈论过,总觉得是铁麒麟愧对了雍州的族人。”
我抬起头,并不为她说的话,而是她的语音语调。一个人有言外之意时,她的语气是会变的。
大妃恰好叹口气:“平康王时常感叹你的祖辈为王朝尽心尽力,庆禧朝那几年征战,全靠雍州竭力供粮。镇国公死的那年,连老丞相都同意迁都,只有南宫府不答应。萧
萧风雨路,不知为何,宣和朝竟然不念旧情,将以往的情分抹去。繁茂的雍州如今落叶凋零,你们这一辈儿孙更是所剩无几。可惜我与王爷身份低微,什么忙也帮不上。”
烛光温润着我的眼睛,很快盈盈烁烁。我握紧手中的钗。
大妃略微靠近,烛光使她的脸也添上血色。她拉起我的手。
“可怜的妹子,家族的命运如今系于你一人之上。有什么烦恼,你尽可以告诉我。”
心念微动,我的确有向其倾诉委屈的冲动。那枚银钗的钗头被我反复搓捻。大妃能理解我的烦恼吗?或者说,她能帮助我吗?屋里更热了,额头虚浮一层薄汗。手里的钗因为攥得太紧,反而硌得生疼。我没有说话,风吹透窗纱,沉沉的思绪顿时清明片刻。周身全是沁人的香粉气,我朝后微缩,轻声说:“可惜见不到陛下。我势单力薄。大妃说岔了,其实家族的安危只系于主上的一句话而已。”
平康大妃随即坐到烛光下,亲昵携起我的手。
“别担心,总有机会的。我会时常来看你。娘子是东宫内眷,如今京都内外皆知。陛下疼爱储君,总要回心转意。待到那时我先支会你…”她用细长的眉眼凝望我,“你诚心拜见,陛下是个宽厚人,容得下天地万物也容得下你。”
于是我扶着额头:“只是这些天病得憔悴,怕很难痊愈,更别提面圣了。”
烛光把女人的脸面映得微红,不出所料,她笑道:“这是浸泡过久的凉水所致。不妨事,王府中多得是治虚寒症的丸药。我去寻一丸适合妹子的。”
铜镜中映衬出大妃的脸。我打了个冷颤。突然,阵阵夜风袭来,红烛灭了,屋内一团黑。
“阿弥陀佛。”她竟然在念经。
燕娘从屋外推门而入,提起油灯预备告辞。重新审视平康王府的两姐妹。年长的身穿灰黑长袍,像是腐朽的枯木;而年轻的,粉面含春,又过于妖娆。而平康王居然同时娶了她们俩。
“大妃。”我叫住她,“大妃刚才说,做人要学会忍耐。这是真心话吗?”
女人愣住,不知我何意。我想这是她的真心话吧。不仅女人要忍耐,男人也要忍耐。这是他们的心声。微微叹口气,不愿回忆刚才的场景。
第二天,我告诉玉溪夫人,昨晚有人进来偷东西。她并不相信。可是对面的伏波将军也嚷嚷,说是昨晚遇见鬼了,一夜没睡好。
“偌大的内宫,夫人难免照应不周全。不拿出主母的架子来威吓,只怕要辜负中殿的信任。”
触动到她的心事。后来看守宫门的嬷嬷就调换成羽林卫。而平康王府的女人再也没来过。
“小月,我不想变成面目可憎的样子。”
回到雍州后,随即长出一身红疹。那时正值盛夏,连绵的雨落在庭院。我终于能为逝去的亲人安置灵位。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没人来打扰我。听着雨声,一夜又一夜,接着又缠绵于病榻。
长丰还是死了。血从他的眼角流出来,我心里没半分愉悦。这场景如绵密的雨滴一样浇筑在心头。他的死可怪不到我身上。虽然如此对自己说,可我不愿面对叔父的牌位。他老瞪着我。所以病愈后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和朱翼说话。
“小月,那天怀东哥哥喊我的时候,我瞬间想起这里的一切。你是对的,我们不做阴毒的事。虽然我心里盘算过,可我的心总被束缚着。”
怯怯望一眼另一尊灵位。那位纤尘不染的男子正在高处审视我。
“这算是好事吧。免得我成为面目可憎的女人。”
幸好没有让怀东哥哥失望。
“小月,怀东哥哥在蜀地娶了阿楚姐姐。你可别怪他。他一心要帮我们家才这么做的。那天他来找我,多希望听到你也活着的消息。我把他赶走了。你也别怪我对他凶。我可受不了他满心期盼的样子。”
转眼已至隆冬。雨还是淅淅沥沥落着。他的伤口总会痊愈。时光流转,他会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找到对他重要的人。忽而想起少年时期的一些事,目光又转移去一旁。有些情感不会轻易消散。比如叔父对他妹妹不合时宜的爱慕,专注而绵长,令他郁郁寡欢了一生。
“小月,你在天上要保佑怀东哥哥。”我在雨中默念,期期艾艾,“还有一件事与我有关。你也看见了,新君有恩于南宫氏,若不是他倾力相帮,恐怕我还不能够回到雍州。原本我想尽快来陪你的,可是么…我有点舍不得离开他。”
再望一眼那尊摆在正中的灵位。
“叔父只怕不会赞成我去京都。他不喜欢我们沾惹皇室。”总是朱翼和气点,我有什么心事都能告诉她,“小月,人长大后,会有只手推搡你往前行,让你身不由己。比如现在,虽然我陪着你们,心里总要担心他。他的生死荣辱与我息息相关,我会考虑永昌之行是否凶险,而京都后防又是否安稳。他的人生就成了我的人生。”
蓦然间我意识到这句话的涵义。
“小月,你帮我和叔父解释一下。我曾同他说过,与其偏安一隅,我们要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利。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想。”门外的脚步由远及近,木屐的踢踏声盖过雨滴,将人拽回现实,“明天我再来看你们。如果天是晴的,我就当他答应了。”
移开木门,天色时明时暗。柳教头在雨中披着蓑衣朝我走来。岛上的人总不愿打扰我,如今他却亲自跑到内院来,心突突跳着,单立不过离开二十来天,我越来越坐立不安。
柳教头说,永昌那边还未来信,是京都有件大事。
“大宝的老爹,就是前桥阁的那位娄大人,他病得很重。大宝从万家庄北上回家了,家里的主母不放心,差人叫我们几个去京都看护少爷。”
娄柱尘病得很重。我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人。不过大宝于我有恩,他又是单立的挚友,他父亲的安危自然也很重要。
“既然如此,你们早些启程。”发觉柳教头的担忧比我能感受到要多,不禁疑惑起来。
“夫人,玉姑刚去办货回来。今年秋天收成不好,入冬后京都闹起饥荒。前桥阁无人主事。如今岛对面闹哄哄的。”
我这才明白他的担忧。略微思索,娄柱尘生的什么病。
“从来信看,症状只是消瘦不思进食。原本认为是为旧主的丧事操劳过度,可是已过大半年,这情形越发严重。如今双腿不能行走,整日躺在床上。御医都来瞧过,民间的片方也用了,都不见效果。”
按照娄柱尘刚强的性情,这真算奇事。即使他走不到前桥阁,也该把公务移交给其他人。
“如今是平康王带着阁内的冯大人对付大城内外的饥荒。”
我笑了一下。冬日的黄昏阴沉沉的,明天能放晴吗。恰好玉姑走过来核对采买的账单。寻常的麦子比平常贵上七成,食盐翻了一倍,鸡鸭鱼肉更是寻不到。今年的收成的确不及往年,也不至于寒碜如此。更何况还有库粮支援。
玉姑说:“城内谣传新君和永昌必有一场大仗,粮食要支去南边供给,所以每门每户都关上门不愿做买卖,怕粮食给换走,自家就吃不上。”
我抬头对柳教头微笑道:“看来娄大人不是偷懒装病,就是着了小人的算计。你说对不对?”
明天无论是否放晴,我都该去问候姑奶奶。
柳教头没料到我这么快就想离岛,犹豫着拦阻:“主君交代过,夫人若往京都去,一定要命郭将军前来接人。如今城内早晚宵禁,郭兄弟一定忙碌。不如让我们先行,同他会面后再作安排。”
我摇头,我只是去一趟镇国公府,不必大动干戈。而且,郭池最好不要离开内城。
他依然露出为难的表情。
“姑奶奶的病等着医治呢。我找到一位名医。”我对他说,同时站起来请玉姑帮我收拾行
装。
小月,我等不到叔父的首肯了。我暂时要离开一阵子。
“玉姑姑,你去城内看闺女,同我说说那边的情形。”趁她整理箱子的时机,我坐到一旁。
那是位干活利落又嘴碎的中年女人,粗壮的臂膀,将我的衣裙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边干活边感叹,京都真比万家庄热闹,虽然不及家里安逸,可闺女嫁过来也算见了世面。
“我都没收到主君的信,为何城内会有打仗的谣言?”
玉姑就说:“巷子里的女人聚在一起都这么议论。平头百姓,别人怎么说,自然就怎么赘述。一个接一个,越传越真切。”
越传越真切,散播这些流言,会对谁有好处呢?
对面的女人又说:“新君太年轻,哪有一登大位就撇下自家老窝,跑到大老远去管别人家的事?临行前,我们家主母就这么说过,并且一再叮咛柳总管不要多管闲事。”
我心里笑道,万家庄的主母生来一副江湖儿女的心肠,从来爱好打抱不平,嫂子你可听岔了。
“只有城内的无聊女人才这么议论吧?”
玉姑笑道:“夫人心里向着主君,自然觉得他事事做得都对。可外人不会这么看。”
单立是宣和八年才回来的,向着他的人本来不多。更何况九鹿那晚,旧主中毒的疑案悬而未决,有多少人怀疑我,就有多少人质疑他。他是靠领兵入都,用蛮力夺回宝座的,他从来不善于长辩,也不善于收买人心。
“新君带来的人多数出生邺城,更有从南岭挑来的,同这里土生土长的大爷合不来。你瞧郭兄弟这么直来直去,累得两眼通红也捞不到好话。”
我好奇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羽林卫分成两股人,这早不是新闻。跟着旧主的那些人,近日想寻机会来雍州找娘子。如今郭大爷封了码头,只有他亲自签下通行令的人才能登岛。我出门两次采买,自然要拿到令牌,所以知道这些首尾。”
“为何没有人告诉我?”我有点生气。
玉姑安慰:“夫人莫惊慌。这些已是旧闻了。幸好平康王做了和事佬,如今没有人会吵着上岛来骚扰娘子。”
“看来平康王为人不错。连羽林卫也买他的帐。”
玉姑立刻接道:“我也这么觉得。自古再能干的主君,都少不得助力的臂膀。城内的饥荒全靠他平息,打开王府的库存接济贫户。他们府上的女人已斋戒十来天,逢双日必入佛堂听经,从清明跪拜至黑夜,祈求永昌之难化解,新君能尽快回都。如今京都的女人们都跟着大妃去佛堂斋戒,心心念念只愿国泰民安。”
我抬起头,窗外叮咚的雨声连同遥远的哀伤渐渐模糊,脑中却清晰出现一群在俗世中诵经念佛的女人。
“真感人。我要快些回去,这样的好事如何能少了我。”
第50章 京都斜影(二) 新年过得真闹心。大伯……
新年过得真闹心。大伯又在矿场与人打架, 叫人用铁铲捶了脑袋。爷爷在除夕前几天坐车走了。他一把年纪,佝偻着背,上马车后直喘气, 我看着都心疼。家中的小辈们聚着也无趣, 当家的走了, 几位婶婶无事可做, 难免聚在一处嚼舌。碰上今年细粳米收得少, 各房不够分,母亲又说国丧未过,将裁衣香料两项银钱免了,众人越发怨怼。到了祭祖那夜吵闹起来,说母亲委屈活人就罢了,连祖宗的供给都吝啬。
只是听说去年田庄的收成很差。入秋季节冰雹连雨,牧场遭了殃, 牛羊自然也送得少。母亲已经尽量周全,祭祖的供品按分列一样未少。可女人对女人的不满是不需要理由的。母亲主家多年, 家中一分一厘的花销都听她摆布,趁祖父不在家,众人的嫉恨都发作起来。
“大伯在矿场生出多少事,家里赔掉多少银两去救他。北边的牧场也给收走了。可家里人都不说什么。”我看着母亲微垂的眼皮, “阿娘这些年早起晚睡,连下人马夫都笑脸相迎, 如今只是节省一年的日常用度,他们凭什么给我们脸色瞧。”
我把梳子扔掉, 气呼呼鼓起腮帮子。
“我早说过,阿娘以后不要管家了。自己担着那样重的责任,在旁人看来, 非但不说你的好,还觉得你卖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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