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的形势不明,”郭池沉下脸,“老子没空和你闹。你们要不愿帮忙,也不要碍事。一切等主君回来再说。”
衣卓芳也生气,满腔怒火却说不清:“我…想去。是你…你骗人。”
他们一个语焉不详,一个又是大老粗,根本无法沟通。
孩子似乎醒了,我的心吊到嗓子眼,如果有个婴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哭起来,我要怎么和这伙粗人解释。
郭池一挥手:“无关的人退下。衣卓芳,你私闯禁宫,我警告过很多次。今天按照宫规,杖五十,押去刑狱候审。”
庄嬷嬷拉住我:“哎哟,真要打起来。”
郭池伸手一抓,对方滑如泥鳅,随即朝后翻身。郭池怒斥周围:“今天谁要敢帮他,按刑律一并处置。”
众人皆后退,面面相觑。衣卓芳的功夫轻巧如雁,几次都与郭池擦身而过。可对方也十分熟悉他的套路,趁他再次朝树上飞去的间隙,一把抓住他的脚踝。
“早知道你会从这里跑。”郭池冷笑道。
衣卓芳急了,一个回转,雪白斗篷卷起,瞬间飞出几枚银镖。郭池连忙拔出长刀挡开,口中还骂:“你真有出息。”他命人放箭,把对方从树上逼到下方。哪知衣卓芳又卷起斗篷,把收来的箭全部拢住,原地一回,又朝众人射来。
大伙没预料他如此敏捷,挡住我
视线的人散开,而一枚长箭正好朝我的鼻尖射来。我朝后一退,脚下趔趄,食盒瞬间脱手。沿着湖心花园的石子路,身后是凛冬的湖水,那刻四周一片寂静,长丰是在我面前死去的,这个孩子也会这样吗。
“元小姐。”极度惊恐之下,我看见有人接住了食盒。接着还有人把我从石子堆扶起来。
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愣愣望着四周。火光越来越亮,我依然瞪着那只食盒。湖水很平静,恐惧的是我自己。
“这孩子,吓傻了。”有人拨开我额前的刘海。
我听见轮轴转动的声音,咯吱咯吱划破喧闹,尔后有个男人在说话:“太胡闹了,你们身披盔甲,不在前线作战,却在内宫为私怨恶斗。”
转过头,男人是平康王,而接住食盒的人,竟是平康大妃。通红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身影让每个人都冷静许多。
“卓芳,跪下。”王爷的声音很有威严。对方真的跪下了。
“先和元府内眷道歉,再按郭将军说的去领罚。”
衣大人蹙着眉头,被郭池抡起拳头打了好几下,这才被人带走。
“郭将军,今晚不是要清点运粮车队?我等了好久。你知道做事有轻重缓急吗?留在此处与他们混闹?”
郭池处置完衣卓芳,朝众人喊:“都回去,轮班站岗,谁也不准懈怠。”
他又跑到我面前。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肘剧痛,刚才朝后跌,直接撞去石头上,幸而脑袋没撞到。
“可怜的孩子。”平康大妃也望着我。她一直提着食盒,所以我很紧张。
食盒那么重,可她的脸色很平静。
“手臂一定伤到了,不如去王府先看看。”大妃如此提议。
郭池刚要开口,我连忙说:“多谢大妃。有劳府内的女人先帮我看看。”
有人抬来两顶小轿,我与大妃分开坐在上面。食盒稳稳摆在她的腿上,她的神情分文未动。
平康王说:“今日闹得太晚,明日再请郭将军来核对马车数量吧。”
郭池不知可否,我便说:“麻烦将军送个信给丞相府,明早派人来王府接我。”
他目送我们一行人走远,直到拐角处,他还杵在原地。那刻我有些后悔,也许让他跟着会更安心。
深夜的平康王府很幽静,大妃携我到内室。屋子很暖和,香炉散着袅袅青烟。我很少与大妃单独相处,往日总有饶舌的女人们挤一起,再不然还有她活泼的妹妹。今晚谁也不在。褪下外套,她仔细检查伤势,抬几次胳膊,幸亏没伤到骨头。
“少不得肿几日。不过,今日真是万幸。”她笑起来。
暖气令我打一记嗝。她知道食盒里有什么。正好孩子醒了,又正好哼哼唧唧开始哭。我用不着解释,手心都是汗,屋里太热,后背也流汗了。大妃掀开盒盖,将孩子抱出来,很熟练很自然。她来回走几步,将婴儿的头托在胸前,好像安抚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所措,跪在一旁。过了很久,婴儿被哄得不哭不闹,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进来打扰。
“喜儿,你凭空捡了一个孩子?”她问我。
我抬起头:“大妃为何毫不惊讶?”
她眯起眼睛:“为何要惊讶?我从宫人提着的竹篮里见过很多东西,猫儿狗儿骷颅头。不过活着的孩子,还是头一遭。”
“大妃能当作不知道,让我带出宫吗?”
她的笑意更深。
“带出宫麽…你预备带去哪里?喜儿,你把孩子带到丞相府,有想过后果吗?”
她的意思是,我把长丰的遗孤藏在丞相府,能承担后果吗。
我没有说话。
“既然没想好,先把孩子留在我这里。”她说,“你回家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婴儿被她裹进棉被,又开始允手指。
“肯定饿坏了,瞧这可怜的模样。”她望一眼窗外的风雪,“外面风雨交替,你能把孩子带去哪里?谁能收养他?如果他受人欺负呢?你能常常去探望他吗?不如留在王府,留在王府是最好的结果。”
“大妃…”她的话似有魔咒,弄得我有些头晕。
“喜儿,放心吧。”她找出薄荷膏,给我的手肘轻轻擦拭,“我和王爷都想有个孩子,可恨老天不给福分。这个孩子这么漂亮,我们会好好待他。”
也对,薄荷气味似乎令我清醒一些。那原本就是铁麒麟家的孩子,交给他们抚养正合适。
“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得到他。”她在我耳边低语。
我点点头。连日奔波令我很疲累,如今暖气扑面,昏昏沉沉的,我想睡觉了。
她替我包扎好伤口,又端来一碗热汤,细软的被褥贴到脸庞,我很快睡着了。长丰又恍惚出现,捋一捋我脑门上的刘海。他说:喜儿,你要照顾好他。
第52章 京都斜影(四) 等我再次醒来,已然回……
等我再次醒来, 已然回到家里。鼻息间还留着昨夜的香气,母亲的身影一晃而过,伸手探一探我的额头。
“喜儿, 你生病了。”
我腾地坐起来。孩子去哪了?
警觉地瞅瞅四周, 只有母亲坐在床沿。家里的老奴捧着细粥走来。窗台上的两盆腊梅开成娇嫩的黄色, 一切都是隆冬家常的模样, 仿佛什么都发生过。
“王府捎来信, 我们把你接回来了。手上的伤还疼吗?”
手肘上的隐痛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抓起上衣穿好,我掀开被子找鞋。
“我要再去一趟平康王府。”
母亲满脸惊讶。我把窗格推开了。头昏昏沉沉的,昨晚怎么会睡着。冷风飕飕,使人瞬间清醒。奇特的担忧涌上心头,我要亲眼看到孩子才能安心。
屋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轻声告诉她,先主的玉溪夫人生下一个孩子。
“昨晚, 孩子本来在我手上。可是,又被平康大妃抱走了。”寒意让人忍不住打颤。
现在该怎么办?我心慌意乱。要是爷爷留在京都就好了。
母亲抬起头。停滞片刻, 她按下我起伏不定的胸膛,铜镜中倒映出两只无措的眼珠子。
“孩子,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管。”她说,“你的爷爷若在京都, 他会让我们留在家里。”
镜子里也有母亲的目光。我想转身,她却拾起篦子, 轻轻顺头发。
“阿娘,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我冷静下来。
她微微摇头。没亲眼见过, 她不知道。
扬手把刚拢起的发髻打散了。脸颊越来越来燥热,不知是发烧还是发火。我一定要去趟平康王府。
母亲就说:“玉溪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只有小孩才有勇气惹祸上身。”
我只是想确认孩子是否平安。你应该更能体会这样的心情。
母亲垂下眼帘。
“喜儿, 事到如今,你觉得谁会真正关心先主的遗孤?”
那刻,仿佛有股冰凉的清泉,从脚心流入胸膛,兜转一圈又涌入脑门。
爷爷去矿场了。长丰生前最信任的是娄柱尘。他是他一手提拔的,从不起眼的寒门中挑出来。国丧祭拜的时候,他没有流泪,甚至有点冷漠。他是真正哀痛的人。
我独自蜷缩于马车一角,独自想着心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宫墙里有个婴儿,又有多少人默不作声。
“好孩子,别慌张也别自责,”母亲温柔搂住我,“我们尽力就好。许多事不由你控制。”
娄氏府邸门前一片混乱,几架货车并排停驻,仆人们忙得搬东西。我跳下车,从人群中找出熟识的老奴,他正微微颤颤收拾一套茶壶,猛地抬头瞧见我,大呼一声,是元家小姐来了。
“咱们老爷挪去镇国公府养病。夫人就来家里搬东西。你瞧,那些人蛮横得很。我得把老爷的家当收拾妥当。”
他们把娄柱尘挪走了。一定是那位南宫小姐的主意。这可糟了,若是去镇国公府,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如何同娄伯伯商量孩子的事。而且,这件事不能让南宫氏知道。
拔开步子往外走,迎面
又来一部马车。娄宝勤带头跳下来。
“不准搬!”他朝男男女女喊道,双手叉腰,“什么都不准搬走。”
男孩横眉怒目,却丝毫没有震慑力,后头的女人扶住车架出现,这下所有人都止住动作。
“元茂喜,怎么又见面了?”女人的目光朝人群溜走一圈,留在我身上。
母亲也立刻从车内踱步而下,走至我身旁。
女子便朝她颔首,微笑道:“老元家的少夫人能干又大方,新君曾同我说过。没想到在此处见面。”
母亲也微笑,说明我们来拜访娄世兄,听闻他病得很重。
女子点点头:“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母亲垂下目光:“请过许多大夫,也看不出症结。不知娘子府上有何办法?”
女子便掏出帕子垫垫鼻尖:“权利与欲望令人魔怔,镇国公府专治这个。”
我与母亲靠得近,感觉她心里笑了一下。不过她的头埋得更低。
“夫人在笑我吗?”那女人很敏锐。
母亲的目光很平和:“娘子身处漩涡中心,说这样的话很稀奇。希望国公府的先灵能保佑娘子,也保佑京都其他不幸的孩子。”
娄宝勤跑过来,寻问她府内的家仆该如何安置,细枝末节俱言听计从。我心中讶异,娄家的小公子居然十分信任她。
转身预备退开。望向大门的匾额思索,娄柱尘病到如此田地,接走他的,是不相干的镇国公府。
“元茂喜。”身后的人又叫住我。“昨晚你去宫里干什么?”
心突突跳起来,低头哑着嗓子:“公主常传我入宫随侍,昨晚出宫回家,刚巧遇到郭将军整肃军纪,给他添乱了。”
她走到面前,半信半疑,瞅了我片刻。
刚好家中老奴远处跑过来,气喘呼呼:“主子家快回去吧。宫里来人了,大公主又犯起病,大吵大闹,要喜姑娘进去陪呢。”
一定是绿桃得知昨晚的事,着急找人商议。我的眼珠只转过半圈,随即对上更狐疑的对视。
母亲装作随意解释:“公主同喜儿一块长大,任性撒娇都找她。宫中寂寞,所以两个女孩常一起玩。”
南宫姑娘收回目光,冷冷说:“差点忘了,旧主还有女儿留在内宫。他是有福气的,棺材盖前还有女儿哭呢。”
我能分辨她语气内的凉意,默默攥紧手心。
“二位,”转过身,她又笑吟吟,“闲暇时来国公府作客。姑奶奶是戎衣会的会首,她老了,要找人交班呢。”
我无心与她磨时间,立刻同母亲坐车离开。既然不能求助娄柱尘,只能由我们母女前往。平康大妃为何要抱走孩子,如果他们想光明正大过继,新君会同意么;又或者偷偷养大,这要但多少风险,还不如交还给我,放在民间比放在宫内安全。昨天真不该稀里糊涂把孩子交走,我要如何面对绿桃,又如何同玉溪夫人交代。
“阿娘…”埋头于母亲怀里,额头的温度烧得厉害,脉搏飞快跳着。
“喜儿,一会儿我来处理。你不要说话。”母亲安慰我。
平康王府连通皇城西门的支路,是座很幽深的大宅。王爷生来残疾,先前的两代主君对他十分优渥,封赏过信田庄的大片良田树林供他取租;每年上贡的大枣核桃,皆留上品磨制药膳,丞相府若得一份,平康王府必得两份。算起辈分来,王爷是新君单立的堂兄。他的父亲是庆禧老主的胞弟,可惜死得太早,清明游船在船尾滑倒,脑袋撞到桅杆,抬回宫后一命呜呼。
不似丞相府的大门对闹市而开,平康王府的正门对面是所寺院。众人敬畏佛祖,不敢大声喧闹,整条街自然冷清。我们的马车停在路边,台阶子上皆是雪,无人扫雪,看来也很少有人出入。母亲和老奴去叩门,而我朝对面望去。两株老树拢住寺院,寺门更冷清,门把上缠绕铁链又挂着锁。檐口下方是块破旧的匾额,却与慎,写这三个字是何意。
王府的管家来应门,母亲就招呼我过去。
“这座寺院里无人居住吧?”我好奇问道。
管家回答:“这条街冷清,人都从边门走。就如王府里的人,咱们平日也走大路那里的门。”
母亲示意不要多言。我埋下头,几步已到正厅。大妃很快出来相迎,她正在做活计,两指套着顶针。她的妹妹也来了,身穿葱绿裙袄,灰毛领衬着嫣红的腮,让安静的王府有些生气。她伸一伸腰,又舔舔唇,拿起茶碗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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