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与不搜,都由羽林卫决定。
郭池在等我的示意;金士荣突然横到我面前,轻轻笑起来:“冯大人太不给王爷面子。若连块骨头也搜不出,可要解职谢罪的。”
“无凭无证,堂堂王府却被肆意搜掠,羽林卫这样骄狂,只会让京都众人更为不满。”他是说给我听的。
冯坚望向一旁静默无语的郑老四:“金兄弟不同意。你呢?”
后者犹豫片刻,元茂喜一直拽住他的衣袖。他就问她:“好姑娘,孩子真的在王府?”
女孩流着泪点头:“是我亲手放入提篮内的。都是我的错,没有护好他。”
“好,”他握住她的手,“由我带羽林卫去找。”
郭池还在等我示意。而金士荣频频提醒我,不能轻举妄动。
“南宫姑娘,”那丫头又拽住我的衣袖,“看怀东哥哥的面上,你会帮我们对吗?”
又把卞怀东搬出来,我又不是绿桃。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可不能让别人当作利器,戳进单立的心脏。
“南宫世家深受皇恩,庇佑先主遗孤,责无旁贷。”
这个元茂喜,她竟然威胁我。所以,先把孩子攥在自己手里最安全。
告诉黑脸的郑老四,仔细地找,最好弄张王府地图来,哪个房间都别放过。
搜查进行很久,夕阳斜照,王府依然人头攒动。留在长厅内等候的只有王爷夫妻,金士荣坐在一旁,说些南省的野话给我们解闷。
平康王对我微笑:“听说姑娘年幼时住过巴陵小仓山,腹地风景很美,又是南宫家的福地。世叔一定很疼爱你。”
“那会儿世道乱着呢。咱们家只是偏安一隅。”
“小姐的名字是哪两个?我只知道世叔的独生女儿,闺名为朱翼。”
我抬起眼睛。他眉清目秀,气定神闲,一点也不担心长丰的遗孤会被羽林卫找出来。
“咱们这辈的名字由祖上定下来。比如新君起名单立,我的名字是单容。可惜,铁麒麟王朝子嗣单薄,若这辈再有一个,也不知道叫什么好。”
“相比之下女孩的名儿就好听多了,白霄绿桃。那年南宫本家生下一女孩,庆禧老主高兴得很,说丫头早晚给他做儿媳,所以亲自拟好名字。”
他掀开茶盖,吹吹气。
“拟好名字,录入族谱。将来便是世家的继承人。可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并不公平,如果传承于她的是不幸。”
仿佛听见南山的钟声,直直敲入心中。
“王爷…去过小仓山吗?”我问。
他双手拢着暖炉,单薄的下肢搁在空荡荡的棉袍内。
“我没有那个福气。”
郭池什么也没找到,将王府的墙壁都凿开了,依然一无所获。我们乘坐马车悻悻而归。那位平康王一直生长于宫廷,他甚至比长丰更熟悉宫中的凹凸曲直。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做不了铁麒麟的继承人。我的指尖有些凉意,这世上的人,往往越想求平安却不得平安,越想要功名的,却不得功名。
金士荣说,羽林卫搜查先主遗孤的事,已闹得大半个京都都知晓。刚下车,门口已有管家来迎,屋里的男男女女都等着我们。
金士荣拦住我,请我至门口的石墩子旁。
“小夫人,这些天你别出门了。”他捻捻胡须,微笑道:“找那个孩子最好暗访;如今要紧的,还是让郭兄弟守好大都。”
风怪冷的,他看出我的顾虑。
“夫人放心,新君未即位之前已是储君,正位名正言顺,这孩子翻不起风浪。”
王府找不到,多半已送走了。难道平康王为了保留自家血脉,明知不可为而为麽?
“如此说来,他该瞒住所有人。为何让公主吵嚷,如今闹得满城风雨?”
“这个…我也猜不到。”男人搓着胡须,“最好…不是冲咱们来的。”
我瞅一眼大门:“回去后别提这个。婶婶这些天担惊受怕的。她若和你吵起来,几个老的小的又要哭闹。另外也别去烦娄老伯,他本来病得糊涂。”
金士荣低头笑道:“只怕老四着急找娄大人商量呢。”
我看着他也笑:“郑府尹果然念旧又刚直,我瞧先主和娄伯伯的眼光倒好。”
他立刻端起油滑的嘴脸,和刚才恭维平康王一模一样:“新君的眼光更好,我早答应过主上,再不去赌钱的。”
管家跑来催我们进屋。少夫人正和姑太太吵架。娄大人依然吃不下东西,吃的都吐了;老太太却吃太多,闹肚子呢。另外大宝少爷吵嚷要回家,回家审讯家仆去。老将军更不得了,找出国公爷的盔甲,说要去打仗。
“家里人手不够,田庄上的人还没到呢。”
为何还未到?我早吩咐过,如今府中人口多病人也多,叫庄子上找几个能干活的进城。
管家愁眉:“家中粮食不够,庄子上要将粳米牲口备齐,一趟运过来。光人来是没用的,家里留的不够吃。”
明日先去外头借些帮佣回来。佑珍姐姐还未回京,阿楚帮不了我。大都内外一直被缺粮的阴霾笼罩,这可不是好兆头;流民涌入,城内平民骚乱,羽林卫或进或退都要吃亏;若京都失去辖制,会不会影响去永昌的供给。单立好久没有来信,他是否安全;还有那个孩子的存在,要不要告诉他呢?
翻来覆去,一夜未睡。天微明,我伏在案头写信。披好衣服请人寄信,却发现已有人等候在大门口。
“元茂喜,你来干什么?”
她撩开车帘,绿桃蹲在里头。她们两个一定不死心,非要把孩子找出来。
“我们想了一夜,王府在京郊还有几座园子,能不能再找一遍?”两个女孩用乌溜溜的大眼瞅我,“你…你能把郭将军借来用用吗?”
我拒绝:“不行,昨天大张旗鼓却一无所获,今早就会有人参奏郭将军。”
女孩欲言又止,都眼泪汪汪的。
天亮后我要去南山寺,请两位客人离开吧。
绿桃的嗓子哑了,哑着嗓音:“我不想回宫。他们要逮我回去。”
你是公主,原本就该住在宫里。元小姐最通情达理,快劝劝她吧。
哪知元小姐却说:“待在内宫,不如待在我身边安全。”
我想一想:“也对。不过今天我要去南山静静心,问问先人,接下来该如何做。不能帮你们找孩子。”
她俩对看一眼,尔后一起说:“那我们等你回来。”
管家帮忙把马车行囊都装好,我披上斗篷登车,她俩果然乖乖等在一旁。尤其是绿桃,她有与生俱来的专注神情,像吐丝的蚕那样一心一意。管家请小姐们进屋,吃口热茶或者喝碗粥。她就认真说:“等在门口好。我想第一眼就看见马车回来。”
于是我转向元茂喜:“你们同我一起去。郭将军早上入宫,随后来会南山接我。”
她俩听了,手拉手钻进马车。绿桃年纪还小,两颊粉扑扑的,下巴的轮廓很像长丰,很俊秀也很倔强。昨日她挺讨厌我的,昏倒前还不忘打人。今日又柔和许多,挨着元茂喜打量我呢。
“喜儿说了,兴许不是你害阿爹的。所以呢,我们才来找你。”她撅着嘴,吧唧吧唧的。
我问另一个:“你怎么知道不是?”
另一个捂住她的嘴,不肯与我明说。她也在盘算事情。
“郭统领手下那么多人,他一定能找到孩子。”
昨天郭池对她的吩咐可卖力了,不知信誓旦旦承诺过什么。他对单立都没这么听话过。我忍不住翻眼皮。
“我是这样想,”她朝我微笑,“现在内宫空旷人少,那些乳母妈妈都老了。不如几个城内世家,女人多孩子也多。若是新君同意,把孩子寄养在京都世家…”
“元茂喜,你想得太多了。”
“你可以叫我喜儿。”
她依然维持笑脸,摸一摸绿桃的额发,又说:“公主是个可怜人,将来在宫中,请姑娘善待她。”
南山的钟声沉沉的,今日阳光很好,甚至有些刺眼。
元茂喜看一眼四周,问道:“羽林卫还留守呢,姑娘为何要封住这里?”
封住了,才不会有人借佛祖的名义,笼络人心。
“多安静。我给家里的亲人设了灵位。”跨过门槛,香烛燃燃,青纱曼曼,“这样才能静下心想事情。”
元茂喜是个乖觉的女孩,牵着绿桃,朝新设的灵位上完三柱香。
“学生年幼聆听教诲,南宫世家是王朝支柱,突逢劫难令晚辈哀叹。万物于世,祸福相依。”她对着两尊牌位,也对着我,“希望亡灵能够安息,也希望后人能够释怀。”
元茂喜,别假惺惺的,你又不认识他们。
“希望姑娘别恨先主,更别恨先主的孩子。”
我朝她冷笑:“你少自作聪明。我恨的是谁,不用告诉你。”
转头将案几上的灰擦拭干净,赶她们去偏厅吃斋饭。绿桃不太出门,对一切很新鲜。粗糙的面饼和稀薄的粥,她都仔细闻闻,然后每样吃一点。落漆的菩萨像让她更好奇,还伸手摸两下。
我就说:“后山有个斜坡,连到南湖,如今冰层碎了,上面可以摆小船。一会儿我们过去看看景致,勺些雪水上来泡茶喝。”
公主看一眼身旁的元茂喜,似乎在寻问,可以这样做吗?
她的监护人就说:“天气暖和,出去逛逛也无妨。再过一个时辰,郭统领该来接咱们了。”
绿桃立刻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有点像小月。
再过一月就要立春,到了清明,总要放人进来。寺里的姑子腾出一间小屋,专供南宫家的香火,几个人便引我去瞧。绿桃一直惦记后山南湖,便拉起喜儿的衣角;喜儿认得路,同我打个招呼,她先带公主去斜坡。
“一会儿郭将军来得早,我们就不能摇小船了。”
真是放飞的鸟儿。我继续看屋子,比比开间大小又问风水,耽搁一刻钟才朝后山走去。今日的阳光真好,明晃晃的,后山都是残雪,冬日还没过去呢。南湖在远处,粼粼波光,还有些冰层浮在湖上,顺水流缓缓而过。
走两步,绿桃已跑去湖边上,正倒腾小舟下水,喜儿则在斜坡的老树下卷裤腿。我刚要招手喊她们,突然看见冰层的中间夹着一个木桶。因为木桶漆黑,在雪白的冰层和刺眼的日光下,一清二楚。
往山坡的高处再走两步,的确是个长圆口子的木桶,摇摇摆摆,顺水势飘过来。
她们也看见了,因为桶里有个孩子,用大红棉袄裹着,像一滩血;我愣在原地无法挪动。直到绿桃以鬼魅般的声音尖叫起来,盖过了南山的钟声。
“绿桃…”元茂喜突然从斜坡朝她冲过去。她未赶到,女孩已经跳进湖里,扑腾几下,使劲朝湖心的方向游过去,又扑腾几下,自己就沉下去了。
“绿桃!绿桃!”元茂喜疯了,她也扑腾跳下去。一手抓住浮冰,又把浮冰推开,一股脑去湖水里找绿桃。
湖水真冷,那些飘在冰层夹缝里的孩子们,还能活着吗?
打了个冷颤。小月,这世上的人太可怕。等再次看清面前的景象,羽林卫把那只浅口又小巧的木盆递过来。
我看了一眼,没有吱声。郭池来了,没一会金士荣也来了,他们讨论一回,想把孩子就地埋了。
暖阁内很安静。我推门进去,两个女孩被厚厚的褥子裹着。绿桃还在打哆嗦,喜儿想碰碰她,她立刻躲开了。她不再叫唤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说过话。
第54章 夜阑珊(一) 我生在黑夜,漆黑的子夜……
我生在黑夜, 漆黑的子夜,所以我的眼睛习惯于暗色。
永昌地处澜山河以南,黑夜漫长, 这样我能过得轻松些;因为艳阳高照的白日, 每个人必须伪善地笑。
漫长的经文被夜风吹来。予我良善, 育我苍生…反反复复被吟诵。过了酉时, 大宗师才会收起经书拂尘。小祭台的仪式隆重又漫长, 斋戒沐浴,清水净面,焚香后有一刻钟的祈愿,那时四周极安静。而我不喜欢那样的安静。
屋里也有一盆凉水,我把双手浸入,手背上渐渐浮起紫色的血泡。我有些发愣。血泡越变越大,接着盆内的水也沸腾起来。按下内心惶恐, 听见有人敲门,连忙翻过掌心, 那些血泡就消失了。
来的是闵家侍女。鹊姐说:“礼服送来了,世子试一试吧。”
她展开礼服,红通通得像血。没一会儿,无风也回来了, 扣下帽檐等在门口。我知道他有要紧的事要说。
领口太紧,而腰上又太松。鹊姐一勒滚边, 差点勒住我的脖子。
她抱歉笑笑:“领口今晚就能改好;只是腰上的要拆开,得送出去给裁缝做。”
我就说, 不要改了,束上绅条都一样。
“世子瘦了。不像我们小姐,正在长身体, 一天天往上窜。”
我转过身,她把礼服卸下。我就随口问问,宗师的礼服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呢,他忙得很。”鹊姐收好礼服,她早瞥见有黑影等候,准备走了,“族长的胸痛又犯了,这几天宗师都在与他拂尘。过几天就要行大礼,族长不想耽误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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