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的钟声传来。平康大妃已命人在山门口相迎。乌泱泱的一群女人,俱是风帽斗篷。她们都知道她会来,所以以朝廷命妇的身份迎接她。可是,马车上的女人并未受封过。她要以什么身份来回应。
我有些担心。平康大妃太小题大做。昨天真不该把这事预先告诉长辈。
连忙跳下车,拉住大妃的手。
“怪冷的。各位夫人小姐快些进暖阁去吧。我会给南宫姑娘引路。”
一旁的女子也跳下车,对面前的阵仗唏嘘起来。
大妃含笑上前,朝她行了大礼。而那位大小姐也不拦阻,任由平康王府的正妃对她颔首屈膝。果然很快有人不满。九鹿那晚她有储君依靠,刀枪剑雨也伤不了她;可今天对着佛祖的,都是绵里藏针的女人。
母亲还在宫里陪绿桃,我又脱不了身,站在此处左右为难。
娄姣姣立刻说话:“大妃为何如此谦卑?御旨未下,封后典仪未行,表妹只是屈将军府的遗孀。”
身旁的女子对平康大妃扬起嘴角。
“听说南山的神佛很灵。不知大妃求的是什么?”
如今此刻,众人自然拜求前途平安。
“平安二字最难得。希望新君早日平安归来。”
女子点点头:“我们南宫氏一直与铁麒麟王朝共进退,所以今日我也来拜一拜。”
大妃的笑意很深,仿佛很疼爱面前的女子。
“今日不如请姑娘领众人入大庙上香。”
女子轻轻摇头:“我是代替家中长辈来供奉的,带上你们,佛祖反而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她笑一笑,对众人说:“既然此处神佛显灵,我想连续供奉三月。单独与佛祖说说话。”
我有些错愕,不知她什么意思。难道她要封了南山寺。
大妃面露愁容,朝后方众人看一看,又转过头来。
“我们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佛门大开无分贵贱,原为普渡众生,姑娘想一人独占,似乎于理不合。”
女子迎着飒飒寒风:“三月之后,等我求到主君平安还朝。自然也能保大家平安。”
她朝后示意,郭池已领兵入山门。盔甲带出冰冷的铁风,这阵仗把女人们吓坏了。
“我不敢一人独占佛门。从今往后,谁愿意一同来上香,送帖到镇国公府。每月逢双日,都会有车来南山。”
她对大妃微笑:“只是同我一起来的,必须心境澄明,无贪无妒。”
我意识到有些话是针对平康大妃说的,连忙按住大妃的臂膀,免得她发作生气。
“大家都回去吧。天气太冷,山上又有雪。各位夫人走路当心。”郭将军开始催促众人下山。
众人正不知如何进退,可僵持在雪天更难受。
“元茂喜,”那女人又瞅着我,用讨人厌的矫情的嗓音,“今天你同我上山。祈求这场雨雪快些过去,入京的粮道早日通行。”
山上又传来一记钟声,沉沉敲入心里。松开大妃的手臂,几乎同时我答应了一声。众人渐渐退开,也许因为太冷,也许觉得站着无趣。她们本来从众而来,如今自然从众而散。
郭将军把刀柄递给我,笑道:“当心,石子很滑的。”
平康大妃早不见身影,前方却是那位大小姐的催促声。我卷好裤脚跟上去,那女人走得真快。在众人的注目下,我莫名其妙地陪着她上山进香去了。
第51章 京都斜影(三) 绿桃又差人送信。那天……
绿桃又差人送信。那天我刚从南山回来, 冻得鼻子都塞住了,可宫里的嬷嬷非要请人当晚入宫。
“公主许久未见姑娘,也许想说体己话呢。”
绿桃曾对我说过, 她想出宫去找怀东哥哥, 还叫我想办法帮她。我闷闷收拾几件衣服, 又要听她胡搅蛮缠了。
“上回送来的牛乳还有吗?公主提过一句, 她想吃呢。”
我将少许桂花汁兑进牛乳, 又封好大碗装入盒子,不情不愿进宫了。
余晖落在台阶的积雪上,绿桃裹着月白小袄,头发挽在脑后,眼神分外沉静。她在出神吧,见我走近,才朝落日睨一眼。暖阁内很冷, 她雪白的脸颊和冰冷的鼻尖,使我感到更冷了。
我找人把熏笼挪近点, 又生火烧水,拉起她的手搓两下。其实我俩很少说所谓的体己话,更多时候,是我像奶妈似地照顾她。
“喜儿, 你很久没来看我。是嫌我烦吗?”
我知道她活在深宫有多寂寞,而失去父亲又有多恐惧, 我并没有烦她。只是我也没有能力帮她。
“你说新君会杀了我吗?他会把阿爹的孩子都杀掉吗?”
当然不会。我用力搓她的手背,试图让她暖和点。天色很快暗下来, 炉火前我俩靠得很近。
“我没有办法。只能烦你了。”
绿桃的表情很奇怪,等我靠近她,才发觉她克制着自己不哆嗦。她把头埋到我胸前, 仿佛要吸走我身上热气似的。水烧开了,热腾腾的蒸汽散开,装牛乳的大碗浸在热水里,桂花香淡淡浮起。她是伤心坏了,才会胡思乱想。这几天我会陪着她,心中忖度,眼睛盯着雪白牛乳,突然记起往事,绿桃从不吃这些,她吃了就拉肚子。
“喜儿,”她又拍拍我的肩,“戴上风帽,跟我来。”
我揪住她的胳膊,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俩像猫儿一样,沿灰暗的墙角溜出宫门。宫里的小路与暗道我们都熟悉,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而我有不好的预感,小跑时差点被石头绊倒。
推开沉重的木门,脚边似乎踩到什么,我以为是堆起来的煤饼,突然这团黑色四散,原来是成群的老鼠,我差点叫出声。绿桃连忙捂住我的嘴,转头朝紧闭的宫殿望去。
那是玉溪夫人的寝殿,她是长丰留在内宫的妃嫔。朝代更迭,有谁会记得这些女人。我迟疑着,这会儿绿桃反而躲到我身后了,她依赖地挽住我的胳膊,暗示里面有个难题无法解决。
玉溪夫人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水缸里的鱼都死了,屋内的一切毫无生气。我走近点,才看清她身旁有一个婴儿,用大红袄子包裹得严实。略微抬起烛光,孩子发觉了,便朝我笑起来。
“绿桃…”我把女孩扯到一旁,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孩子。
女孩居然露出得意神情:“漂亮吗?还是我帮忙接生的。”
我不理她,赶忙推醒玉溪夫人。轻轻唤两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陷入昏迷。
“喜儿,你能把孩子带出宫去吗?”绿桃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又开始依赖瞅
着我。
我坐下来,心口突突跳着。心中掠过无数念头,最清晰的,却是那年见到长丰的情景,长殿铺满碎光,他摸一摸我的刘海。他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子,他的孩子自然也漂亮。
玉溪夫人似乎醒了,她说不了话,被褥外的手臂略微抬了抬。我没有走过去,我才十六岁,有些事我应对不了。
“夫人为何要独自生下孩子?”宫门深锁,草木俱枯,不知为何,我竟然哭了。
绿桃扑到我怀里。
“没有人知道,”她紧紧拽住我的胳膊,“你放心吧。她…她从未走出过宫门。如今她不行了…”
绿桃说:“几天前她还能说话。她想找个可靠的人,把孩子送走。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长大就好。”
接住玉溪夫人抬起的手,她似乎辨认出我是谁,也露着婴儿般的笑容。
我告诉她,爷爷还未回家,我得找人商量。还有,新君是个宽厚的人,也许你不必要费这些周折。
她只瞅着我笑,仿佛我的话很遥远又很幼稚。
“绿桃,你也同意这么做?”我想问问她。
女孩的眼睛闪烁着光,昏暗的黑夜,纯真又轻蔑。
“我当然不愿意。不过,你们大人的世界,我是不懂的。”
我埋下头。如何安置这个孩子才好。如果我带他回丞相府,家里人口多,把他塞到下人的屋里,只说添一个孩子,谁也不会在意。如果这么做,事先要与母亲和爷爷商量妥当;或者直接送去北方牧场,哪里有几户可靠的老人家,等孩子长大,正好接过牧场作生计。
我跪在玉溪夫人的床前,用十六岁少女所有的智慧,细细述说自己的打算。绿桃也挪到身旁,支着脑袋出谋划策。可无论我们说什么,虚弱的夫人都微微摇头。
“为什么呢?”绿桃困惑不解,“怀东哥哥最可靠,他一定会帮我的。”
我明白了,轻轻问:“夫人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孩子的身份,对吗?”
捏住的手腕微微用力,我知道猜对了。玉溪夫人开始很用力喘气。
“夫人希望我把孩子交给陌生人。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她吁出口气,朝我点头。我又埋下头,把脸贴在她冰凉的掌心。她身体的温度在消失。
“今晚就走…”她扯开嘴角,用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字。
可我还不知道往哪里走。床上的女人太衰弱,她不能再说话。桌上还剩下半碗牛乳,绿桃用炉火加热,端起汤勺,女人没法进食,身旁的婴儿闻见奶香,开始不安分蹬腿。绿桃就小心喂两口,对婴儿笑起来,眉眼弯弯。她抬起头,发觉玉溪夫人在落泪。
今晚就走。食盒拿走两格抽屉,正好能放下孩子。用暖垫将孩子裹好,我披上斗篷,晚间内宫空落,悄无声息离开很方便。绿桃会给我手牌,我进出公主正殿是很寻常的事,宫门口不会有人在意。
回头再望一眼孩子的母亲,她哀戚的视线留恋于食盒上。如果那时我懂得为人母的心情,我会让她再看一眼孩子。可那刻我太紧张了,只管嘱咐绿桃。
“你看好夫人,天亮之前回到自己寝宫去,别让任何人发现。”
绿桃拉住我,感激又担忧,那是她头一次真正关心我。
“喜儿,你千万要小心。”
紊乱的风从四面吹来。我低头走在内宫甬道上,四周皆是灰暗的长墙。长墙内的宫殿已然沉寂很多年,先主长丰不好女色,世家推举的女子都被他婉拒。他执着于封地的旧人,也希望她们能生下继承人。他期盼这么久,孩子却在此刻到来。我捏紧手里的东西,步子越走越快。孩子,你来的真不是时候。猛然记起单立的目光,深沉而专注,他在九鹿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的隐忍和他对未来的决心。现在谁会在乎一个婴孩?
庄嬷嬷在前方引路,她打起哈欠,我自然要表示歉意。
“同公主吵嘴,我想还是回家好。等哪天她气消了,我再来看她。”
摸出几块碎银送人,又说绿桃好不容易睡着,你们别进去吵她。
“知道的,”老人家笑道,“公主难伺候是众所周知的事,没事儿我们都不去打扰人。”
“大姑娘,这些天你少走内宫的夜路。他们多出几拨人巡夜,遇见脸生的,生怕冲撞了你。”
我抱紧食盒:“为何要多出几拨人巡夜?”
对付还未回答,突然传出阵阵脚步声,火光越烧越近,黑夜中燃起刺眼的光。
连忙退到阴影内,孩子,你千万别出声。
“哎哟,又怎么了?深更半夜打起来。”
几十个羽林卫跑过来,一队人的肩上是深色羽披,另一队人则披浅色的。不知为何两队人正高声对骂,刀刃阴森森地亮出来。
我朝嬷嬷福了福:“我绕路走。”
早些离开是非地,拔腿就走,提篮内的孩子动了动,我怕他醒来会哭,行动略微迟滞。刚巧郭池骑马迎面奔来,一眼捉到我的身影。
“元小姐,子时都过了,你怎么在这里?”他大声一喊,所有人都发现我的存在。
他跳下马,一个箭步到我面前。我笑了笑:“同公主拌嘴了,想回家呢。”又提起食盒,原是一番心意,来送吃的。
庄嬷嬷站在一旁斜睨着男人,仿佛瞧不上他似的。
“郭将军,你又管不住人了。这样子成何体统。白天不练刀枪,几拨人赌钱呢。晚上不睡觉,又练起武功来。我瞧新君回来后,你如何同他交代。”
似乎被老妪说中症结,郭池的样子很窘迫。他连忙对我说,先送你们出宫。我巴不得如此,又连忙点头。
有人跑过来告状,挡住我们的去路。
“老郭,卓芳又来了,我没逮到他。多半是他们藏起来。我正威逼着要人。”
郭池一听见,连忙走去纷乱的中央,大声呵斥:“衣卓芳,你出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火把映照他通红的鼻头,随后他轻轻笑一下。
“随便你。你肆意在羽林卫内挑拨,如今又躲在背后。京都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刚说完,从人群中窜出一个身影,手提长棍,如飞雁般轻巧落到中央。
郭池一点都不惊讶。我认出那是羽林卫的衣大人,他早被解职了,却深夜在内宫行走,按照宫规是要入狱的。
“你…找凶手…”一个男人瞪着另一个。
郭池护着身后的人群:“早和你说过,这里没有凶手。”
我立刻明白,他要找杀害长丰的凶手。提篮晃动得更厉害,我连忙抱起来。好孩子,你要沉住气。
莫非衣卓芳认为是军中有人下毒。他觉得下毒的人总和储君有关,所以对郭池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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