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同于皇室的同室操戈,他们兄妹的感情很亲厚,所以遭到背叛后才会如此致命。
一阵颤抖之后,她猛地站起来,脸色不正常地涨红:“他在永昌干什么?”又对我吼道:“是谁告诉你的?你居然瞒我这么久?”
如果小冰出现在我描绘的画里,她会变成扶鸾山上带棱角的水晶石,尖锐又脆弱,美丽又刺眼。而我被迷住双眼,以至于可以包容她所有的缺点。
我告诉她,南宫博如今成了永昌城乌洛兰公主的夫婿。王珒早知道,他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告诉我们。现在卞怀东也知道了。
突然她惊恐地喘着气:“难怪怀东哥哥不顾一切要去永昌。他找他去了…”
我站起来。席卷而来的恐惧笼罩她,她把刚才吃的全吐了,伏在桌子上干呕。
“小冰,卞怀东不会有事的。你这幅模样,我怎么放心留你在雍州?”
“你不明白…”她突然抓住我,高声喊道,“是他杀了小月。他亲手杀的。他会把怀东哥哥也杀掉的。”
眼里的恐惧几乎溢满她的脸。
“啊…”像是有人扼住她的喉咙,她跌到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痉挛。
我将她抱起来。王琮听见动静,连忙冲进来。
“主子,这是不是抽风啊?”他也吓坏了,“我叫人坐船去请大夫。”
“张开嘴…”我捏住下颌,撬开她的牙齿,免得她把舌头咬坏了。
王琮惊慌叫起来:“小夫人,你别把主子的手指咬断了。”
我示意他出去。他不肯,我也红了眼,叫他们滚出去。
“小冰!”真想扇她一耳光,令她清醒一点,“南宫博根本不把你们当亲人。你这样是在惩罚自己吗?”
她将我的手指咬得皮开肉绽。
我只得耐心告诉她:“你亲眼见到的都是真的。这世间真有这样的恶魔,他把你最珍爱的东西毁了。你的叔叔是个好人,可南宫世家身处漩涡中心,永远不会有他希冀的宁静。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足为奇。”
她惨叫一声,似挣扎似哀叹,僵硬卷缩的手掌张开了,又不情愿地吸几下鼻子。接着将头歪到我腿上,过去很久,窗外的霜露滴答坠落,抽搐的人渐渐和缓呼吸。我命人端热水进屋。于是两个女人忙着清洗整理,她就乖顺躺着,松松的头发披在肩头。
月色朦胧,冬日的夜很清冷。
“那年冬天,大伙儿围着炉子剥花生。小月把花生和牛乳搅合一起。男孩们抢着吃了好多,夜里都拉肚子。结果大家没法出门,索性熄掉蜡烛,怀东哥哥就说起茅山谒陵的事,山上的洞穴内会有小鬼打架。窗外飘着雪花,小月和我披一条褥子听的。这样日子再也不会来了。”
我伸手拭去她唇上残留的血渍。她把我的手垫在脸庞下,眷恋旧日残留的温馨。
“你要小心啊…”她突然睁大眼,“他是个疯子。”
我微笑起来,我不像你,我从小就遇过很多疯子。
她认真地说:“永昌城的守备为何会死?八成和他脱不了关系。他跑去那里必有所图。”
突然打一记冷颤。那块要命的石碑也在他手里。虽然我不信一块石碑能决定王朝的命运,可落到南宫博的手里,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小冰,我若在永昌杀了他,你会同意吗?”
她又把脸埋起来。“别再提这个人。”
第二日清晨,卧在长榻上睡得朦朦胧胧,梦中尽是鸟儿盘旋于海上的场景。清醒后发觉她又不见了。披好衣服出去,王琮连忙朝上坡处努努嘴。
小冰一早就起床,跑到几里地外的方塔。她爬到高高的梯子上。
“我记得这里存过一些各地的民俗地理,应该有描述永昌的周边地方,给你带去看吧。”
早闻名过汉章院。原来它并不是一座单独院落,而是散布在小镇上的藏书阁,面前的书阁就在一座方塔内。四面支着靠墙书架,每格藏着书画卷宗,用厚厚的布遮盖,还是落得许多灰尘。
“你快下来。”我朝她不满喊道,“弄得一身灰。”
果然找到许多列国游志。不仅有永昌城的过往沉浮,南岭人在沼泽地的盘踞起源,还有西州走廊上的离奇见闻。阳光铺满方塔,我随意翻看几页,发觉四周的书架顶到房梁。看来这里结结实实叠放了几百年的故事。
“这里有记载。”小冰展开一幅泛黄绢帛,三尺长宽,用极细小的字记录。
永昌自古为束金人的居所。束金人体健臂长且善水,长年栖息澜山河坞。乌洛兰氏为束金上族,肌肤深如褐玉,眉峰轻如灰烟,气韵若风,朝颜若华。
我微笑道:“这里倒把乌洛兰氏写得不像真人似的。”
束金长年以水为依,嬉笑无拘。金雀末朝,洪潮汹涌,乌洛兰氏携族人避水。时逢中原后裔数千人躲避,族长与其并肩治水。退水之后,金雀后裔得一地安身,澜山河百年向东,共食共寝,同为一体。
我看完这段便默默不语。小冰则接过去,她说她的叔父从没告诉她这些。
“他只说过,山川河流奔腾不息,会把许多东西存在的痕迹抹去。”
所以留存在此处,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这些事尘封在方塔内,究竟有谁知道。南宫氏的族长肯定知道,可他们不动声色。我心中有些不快。难道金雀王朝还不死心。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踽踽而行。
我们来到方塔顶楼,推开窗板,晨光中的小岛很美。远处能眺望蔚蓝的海面,白鸟往来飞翔,竟然和梦中情景极其类似。海风令人清醒。雍州如此安宁,我不愿相信南宫氏的先祖会在此处图谋什么。
“怪不得他要去那里。”女子喃喃提醒。
而南宫博不惜用亲人的血取到石碑,又在永昌与乌洛兰氏联姻。小冰说得没错,他真是个疯子。他肯定进方塔看过。他这样汲汲营营,是为挽回逝去的金雀王朝,也为了取代现在的我。
女子叹息着:“他不屑去珍惜手边留香,非要去追逐天上的风筝。”
我的胸膛中涌动着怒火,不愿谈论这些虚妄的东西。
“小冰,你的心要向着我。”连忙抓住她亲吻,她的唇和她的脖子都是热的,轻轻啃咬会流血。这样我才能放心。
她摸摸流血的嘴唇,然后委屈轻诉,难道我还对你不够好。
“而且逃去束金的是谁也不清楚。旧朝早已湮灭无踪。几百年过去,留在中原的只有我们一支南宫氏。”她轻轻靠近我起伏的胸膛,“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那方绢帛上的字在风中乱舞。怀里的女人
是属于我的。可她哥哥是个非除去不可的麻烦。幸好小冰也同样恨他。我几乎庆幸起来。
“乌洛兰氏的公主是谁?”她抬起头问。
“他们的公主就是族长,听说还是很小的年纪。乌洛兰氏长年推崇婆娑教,与永昌城主事闵沧波起了冲突。我猜想是有人挑拨离间。”
她立刻知道我在说谁。
“把他带回来吧。叔父和小月等着他。”
有人跑到塔上,寻问何时可以启程。我已然耽误一天,不能再延迟了。
小冰转身搂住我,殷殷切切。
“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摇摇头。此行变化莫测,带着女人同行不方便。
她嘟囔:“哪里不方便。万家庄那样危险,我和青川不也陪着你。”
“你还敢提万家庄?”故意推开她。生气的模样也装不像,因为内心其实很雀跃,她对我的动作很诧异,两手还腾空支着。
拿出之前收走的银钗。我叫人重新打铸过,并且擦得晶亮。
“收好它。”她接过来,瞅我一眼,刚想旋动钗头,我便用大手握住,“我已向柳家武馆借调十来人,他们会留在岛上保护你。”
她疑惑问:“保护我?”
我点头。究竟是谁毒害皇叔,我始终耿耿于怀。如今我要远行,就怕京都再起波澜。
“内城由前桥阁理事,我已把金士荣调回。郭池会留守外城负责安防。”我细细叮嘱她,“万一有任何变故,你拿出这支钗,他会听你的。”
她拧起眉头:“郭将军不同行吗?那我更不放心。”
乔叔叔带兵驻守在永昌,卞怀东也去了,你不用担心我。
“你若闷了,就去镇国公府转一圈。京都的其他府邸先别去,等我回来再说。”
她反问道:“我去京都干嘛?我想跟着你。”
“小冰,五岁的时候,我被人从树上推下来。幸好春雨刚过,地上的淤泥软绵绵的,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这件事除了母亲,谁也不知道。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告诉她。京都是危险的,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会有危险。而经过九鹿观荷的夜晚,所有人都知道你同我息息相关。
“谁会推你下来?”
我摇摇头,记不清了。那时年纪太小,而我撞到头后,又昏迷过几天。不是所有人都如她那样幸运,有人开辟出一方纯净土地让她任性生长。
王琮又来催促,该起帆登船了。她送我到甲板,众目睽睽,搂住我的脖子。
“记住我的话。我永远站在你身边。”咬破的唇细碎叮咛我。
海浪使船身摇摆起来。我知道即将与她分开几个月,心中恋恋不舍。
“小冰,其实还有一件事…”一直犹豫要不要开口,“郭池同我在南岭长大,他不懂京都的世俗规矩。我怕他一人会吃亏。”
她随即领会,思索片刻后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隔上三五天,我会去一次姑奶奶家,也请郭将军过来吃饭。”
郭池留守京都,千方不能有意外。还有小冰,我总担心背后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劈开两半,这样京都与永昌的事都不会耽误。
“我会保护好自己。还有属于你的一切。”最后启航的时候,她对我这样说,像是在承诺似的,“知恩图报,这是叔父教的。”
她在雍州升起的一片薄雾中朝我挥手。山坡上的方塔似隐似现。老槐树远看更浓郁苍茫。我回过头,前路未知。知恩图报,不知为何听着不是滋味。可她刚才说过,她会永远陪伴我。
第49章 月朦胧(一) 月色朦胧的夜晚,我总会……
月色朦胧的夜晚, 我总会想起朱翼。晶莹剔透的人间精灵。她会令人不由自主抖落身上的污垢。这样与她站在一处,才不会自惭形秽。
朱翼虽然离我远去,可童年养成的习性没法改变。即使我心中满是怨恨的毒牙, 在温柔的月光下, 她的影子还会悄然浮现。
“小冰,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哦。”她摇摇洁白的手指头, 还朝我晃脑袋。
小月,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若不是因为他的召唤,我们本来不会踏上那条船。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善人,可我只是心胸狭窄的女子。更何况那天是他自己说的,等他命归黄泉,他会和叔父道歉。我已经等不及了,就让他先走一步吧。等我找到博哥哥,再带上他与你们团聚。
于是朦胧的月影缠绕我。我知道朱翼不愿意我这么做。那时我已住进内宫好几天, 可惜长丰从未出现,只派一位长圆脸厚耳垂的夫人来看望。刚入宫时的我面色青灰, 浑身打哆嗦。那位夫人就用胖胖的手臂托住我,药汁从嘴角下淌,她就拿一块温热的棉帕垫在我的脖子处。有一次她想把我的发髻拆开,我一扭头抗拒了。到了夜晚, 我把银钗揣在怀里。想起小时候和朱翼同时生病的场景。她快好的时候,把病过给了我。等我快好了, 又把病过给她。可我俩就不愿分开躺着,还要比试谁病得更重。寂静的夜晚, 这些事总令我哭泣。无论是命悬一线的万家庄,或者变幻莫测的深宫,这些都改变不了什么。朱翼不能白白死去, 你们也不该若无其事地活着。
幽深的夜中埋头思量,铜镜中瞥见自己的眼睛,直愣愣地冲着血,活像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厉鬼。转过铜镜,捏捏两颊,好让血气充沛些。此刻装得楚楚可怜最适宜,我只是被主君关进内宫,又与心上人分离的凄婉小女人。
黑夜里,宫门被轻轻移开。我藏进被子又竖起耳朵。长丰不会改变主意要杀我吧。不如去对面的伏波将军处躲一躲。随后却闻到一阵奇特的脂粉香,玉溪夫人的身上可不是这个味道。
“小娘子,莫要惊慌。我是平康大妃。”来人是位端庄的中年夫人,细细的眉下垂到眼角,黑夜中看不清神情。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脸面更模糊。
“她是我的妹子燕娘。”
我从床上坐起来,她们是怎么进来的。今早玉溪夫人郑重交代过,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不准入内走动。
平康大妃说:“我们与看守的老嬷嬷相熟,说情说了许久,才让进来的。”
她的妹妹燕娘瞅着我,感叹道:“瞧这可怜的模样。难怪储君牵肠挂肚的。”
平康大妃的声音很温和:“前些日子我们随王爷去拜访过九鹿。殿下很担心你的安危。如今见到你安然无恙,我们也好去送个口信。娘子不用害怕,我俩大费周折进来只为探病。”
那时我已被关在宫内一月有余,能找到与单立通讯的人自然欣喜。开口便寻问九鹿山庄的许多事,又托大妃带口信,让单立不用担心我。
“我住在内宫很好,这里人美风景也美,我想多住些日子。”
我并不急于出去,手心裹住银钗。还没见到长丰呢。
大妃似是顺应着屋内的气氛,只缓缓点头:“我本来还想劝姑娘心静。如此看来,姑娘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垂下头。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不必再拖谁下水。乌云盖住月光,室内一片漆黑。大妃捡起半截蜡烛,昏暗的烛光微微颤动。她转身对燕娘说:“我与妹子一见如故,还想多说几句。你去门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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