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清晰记得当时他的表情,像看怪物一样。我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你把她从宗谱里除名,而我就是世家的继承人。我娶了她,小冰还是雍州的主人。
他立刻扇我一巴掌,大骂我悖逆人伦。我懵了,接着回骂他伪善。
“我以为只有二叔能明白,至少二叔能懂我。我悖逆什么了。这不是家族传统吗?”
后来他亲自打了我三十棍,叫我去北院反省。有什么好反省的。反省他的不作为,常年窝在小仓山,任由家族衰弱。反省他心口不一,至少我不怕承认自己的心意。
石□□滴下的水在背脊上流淌。
“少爷,你明知道这事不会成真。”连无浪也知道,我自然早就明白。可在他面前说出来,看他难堪窘迫,心里难得惬意。
他竟然很害怕地问,小冰知不知道。他怕有人步他的后尘。
只要二叔同意,小冰不会反对。我故意这么说。她最崇拜的就是你。而且,既然二叔把小仓山的秘密都告诉她,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血亲□□这样的好事。
“少爷,别激动,后背又出血了。”
洞穴内很阴湿,我咳嗽起来,一阵冷一阵热。老玖和阿陆回来,找到一些草药。他们说羽林卫把怀东救上来,不过他伤得很重,如今运到江头的冰窖去治了。
瞥一眼右无浪。如今他知道我做过的事了,可以滚了。
阿陆已联络上乌洛兰氏,会有人来接我们走。我试着坐起来,又换身干净衣服,沿水流摸索到出口,一整夜已过去,天地边际透着微光。
我们一行走到回城的主路,天色已大亮。路口站着一队人,单立还身穿昨日的长衫。他一夜没回去。
“我答应长公来寻你的下落。”他这样说,脸上失望的表情不亚于我的。
“陛下没有进山看看?”
“昨晚有黑衣人行刺,幸好,你身后的小兄弟救我一命。”
我回过头,无浪牵着马绳走上来。他抿着唇,皱眉头。
单立便盯住我,似有嘲笑:“怎么进去一晚,出来变了一个人。”
远处闵潮汐带着马队奔来。我们看似毫发无伤,他顿时舒口气。潮汐见我脸色很差,
连忙说,清斋内备好热汤,世子回去休息吧。
“我想去竹屋,”我转过眼神,“陛下,您的羽林卫还围着寒舍呢?”
“那里很危险,乔叔叔就中了暗箭。”
我冷笑:“那是因为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无浪尾随我爬上马车,我就问他,想不想见三小姐,你们不是常在一块玩嘛。如今她人在京都,等陛下回去娶她呢。
“我是要娶她。”单立见男孩露出困惑,没有否认,“不过她还在孝期,要再等些日子。”
“妹妹真孝顺,”我理一理领口,满脸赞赏,“我自愧不如。见公主可爱,已经忍不住成婚了。”
单立转过脸,他的脸胡子拉碴,下巴有几道伤。所以蓄起胡子,是为了遮掩疤痕。
“世子,我小时候被掳去南岭很多年。”他说,“南岭亲贵中有个小王爷,长得漂亮,八面玲珑,亲族长辈都给予厚望。国君踢给他一座府邸,等他十八岁成婚后就自己开府。等到那年,南岭遭遇海寇,他父亲战死,他被射掉一只眼珠。再后来,成婚的事也不了了之。他把自己关起来。在一个很冷的夜晚,把那座府邸连带里面的男男女女,一起烧光了。”
“后来小冰伤心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故事。那位小王爷可怜吗?一点也不。有些人,如果发觉现实与期望的不一样,就要让整个世界陪他毁灭。”
他在说我呢。反正无浪藏在角落,用哀伤无措的目光注视我。陛下真善解人意。如果这么说,能让小冰和其他人满意,我不介意被他们视作异类。
车轱辘咕咚咕咚转动好久,颠簸地我想吐。无浪挨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少爷,你烧得很厉害。”
推开他的手。行至分岔路,我们二路人可以分道扬镳。羽林卫在路口等人,领头的仿佛挺焦虑。比划几下,我与闵潮汐对看一眼,随即明白,是乔三虎的病情恶化。
单立策马过来:“世子,鬼谷山的红丹,我要多拿几颗。这件事已和长公谈过,只要拂尘和晚经按时举行,他同意让羽林卫进山取药。”
我没意见。只怕乔大爷消受不起。
“陛下,鬼谷山是个好地方。山内的熔洞可以炼丹,山脚还有温泉养伤。”我细细解释,“到了春夏季,每天进出的人不少。可别让官兵吓到村民。至于红丹么…炼起来精贵得很,希望乔将军身体安康。”
第58章 永昌风云(五) 南下几个月,我开始想……
南下几个月, 我开始想家了。可若仓促回去,又找不到可靠的人留守北桥堡,此行的目的不就作废了。更何况, 南宫博活着从山里走出来, 他做了乌洛兰氏的女婿, 我会更寝食难安。
少年时期的囚禁生活让我学会埋藏掉不安与忧虑, 曝露情绪, 对自己没任何好处。我只是比平常更不爱说话。北桥堡内都忙着照顾郡主母子。代英得知自己的膝盖毁了,今后不能走路,一定要母亲结果了他。郡主则要带人去杀闵潮汐,她说要送这畜牲去见他大哥。我每日去看望他们,想让代英留下,接替他父亲的事业,这样的希望很渺茫。
“也许京都的郎中, 能治好这孩子。”郡主一心想回去,“从前的镇国公府, 养着很好的接骨大夫,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这天乌洛兰氏的长公邀我去澜江游览,他说今日是正阳节,河堤两旁的小庙布置得很新颖, 而且白天那块林荫草地很凉爽。
“陛下,您过来两月有余。一直剑拔弩张的。”他只带来随身的家奴, 自己穿一件灰旧长衫,就像来串门的, “咱们家也该尽地主之谊。”
“澜江一路往西的风景很美,今日天气又好。让老生引路,您逛逛这里的山水。”
不知为何, 他温和对我示好。又一努嘴,家仆捧上一只竹篮子。
“代英小时候,最喜欢吃荷叶粽子。”看不出他还顾念亲情,“这点随他爹。”
掀开竹篮,里面不只有粽子,还有炖好的野鹌鹑。难道老头认为送点吃的,就能把绝望的闵代英哄回来。这位佝偻背脊,满手皱纹的小老头,坐镇乌洛兰的族长已有几十年。我一直觉得,除去长生不老,别的事不会引起他的兴趣。
“陛下,这风吹在脸上,是不是很舒服?”
暖风将湖水的湿润都吹起来,自然很舒服。鲜红嫩黄的芍药簇拥在河堤两旁,花瓣都舒展开,大口吸着阳光。
“前头拐弯有潭池子,火山流出的水引入这里,撒上白檀香和枸杞子,围起来做药浴。陛下,一会儿请去试试。这个季节泡上几回,身子可爽快了。”
这老头真会享受。他又指一指石阶上的土地庙,说:“瞧,这里头是祭拜龙宫爷爷的。”
“泡药汤,祭拜龙宫,还有吃荷叶粽子。这些都是跟中原学的。”老头嘻嘻笑道,“陛下,我年轻的时候,长辈将我送到汉章院读书。我可是见过世面的。”
我在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面前停下。院里有棵老树,藤曼布满白墙。老头见我凝视院内,就将我引进去。
“这里是供奉老夫子的。”他抬起头,“陛下您瞧瞧,这些贴出来的字,写得好不好?”
那是一幅很仔细保养过的桑皮纸。我不好文字,只读一遍内容:鼓声锵锵,江水汤汤。牡丹以艳,绿竹以茂,玉堂春以出尘;喧吟滔滔,伐轮坎坎。贵者以势,富者以财,亲故者以媚情。
老头眯眼笑道:“这是景泰七年的时务策。我特地誊写后挂于此处留念。那次春闱,老生考了三十六名。”
瞅他一眼,三十六名有什么好得意的。
“嗐…”老头叫起来,“能坐进汉章院的试场已是不易。那年是南宫家的冒八老爷当家,严苛出名的。大家从五湖四海过来,聚在河伯院里做题,前二十的位次才选拔去京都殿试。”
“我虽没去殿试,心中已很满意。乌洛兰族本不善于时务文章,愿意识字的都没几个。回到老家,族人可拿我当老夫子供着呢。”
老头摇头晃脑的。那张陈旧的泛黄的卷页上,真的有景泰七年的章戳。景泰七年,那会儿父皇还在做储君吧。四十多年过去。不知道宣和年间,皇叔有没有举办过春闱。指缝间流淌过冰凉的溪水。汉章院早名存实亡,就在我被掳去南岭的那年。
小舟随波浪上下起伏,澜江水沉闷不语。长公引我来,自然有他的意图。
“陛下,咱们虽是外族,但与中原相依相存。”他说,“波波长大了,有他的抱负。可他死了…”
“他死了。有些事没法讲清是非对错。而活着的人,都要找到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我转过身,细想他要表达什么。
他依然眯着眼,忽而转过话题:“庆禧那几年,其实我和君上一样难过。等陛下将来重建汉章院,咱们族要选几个聪明的儿孙,再去考场试一回。”
后来长公走了。留下我在白檀香弥漫的温池里浸泡。刚去南岭那几年,看守屋子的內监总嘲笑我是阿降物,因为我是京都送来投降的。阿降物身无四两肉,一受惊就尿裤子。他们总喜欢啧啧笑,而我一听到这种笑声就要打人。于是我的背给打驼了。南岭的男孩们喜欢玩划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阿降物,我常常半夜爬上小舟练臂力。划得越久,我越开心。有一次胆大,划去湍流中心,船翻了,木筏打横划过下半张脸,差点切掉下巴。那时我头一个想法是,那帮阉人又要啧啧笑了。于是谁也没告诉,即使疼得牙根也酸了。
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我本该在汉章院读书的。白墙青瓦,绿藤横生,冬天有暖炉,有好看的宫人沏茶。授课的老夫子一定批评我的功课,而父皇会带我回去,严词训斥一番。然而这些从没发生过。温池的水雾散开,我很少回忆南岭的经历,今天却不一样,这些事带着忧伤,随四面升起
的水雾一起散开。福兮祸兮,吾心勇矣。国兮家兮,吾心往矣。小时候在琼华宫听过的曲子,音符模糊又清晰。那年在邺城酒庄,小冰凄凄婉婉唱出来。我当时就想哭。那个努力划桨的男孩禁不住痛哭流涕。
抹开满脸汗水,泉水让周身毛孔都张开,思绪飘浮在天灵盖。阿松进来查看两次,我在这里泡得够久了。
“主子,我听到一件怪事。”
先回去再说。我出来大半天,现在饿得很。
“您有没有听到过,金雀麒麟,万世共治这个说法?”他服侍我穿衣,而我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这些天迎着节日,大伙儿都去山下温泉泡药汤。许多人在议论这事。”
为什么?谁在讨论金雀麒麟。他们哪会知道这样的说法。
阿松见我变了脸色,掏出布袋,倒出十来个石子。鹅软石,和刚才铺成在池底的石子很像。鬼谷山附近很多这样的石子。深红的底色,平面光滑。抓起一把,上面刻了字。有些刻的是金雀麒麟,万世共治;有些则是麒麟金雀,琴瑟和弦。
又是南宫博,他不搅动风浪就不甘心。
“陛下,婆娑教的经文有记录,南宫氏就是前朝遗脉,这里人人相信。恰好您又要迎娶南宫姑娘,所以人们议论纷纷。这事越传越邪乎。”
我沉默不语。只有车轮转动的单调摩擦声。
阿松跟随我几个月,知道内中原委,于是轻声说:“其实臣可以让一个人平白无故消失,没有任何痕迹。”
他活在世上,永远是我的隐忧;他又害了乔叔叔。
车轮又转过几圈,车内的寂静,几乎让阿松以为我同意了。
“先别做。”我看着他,权衡利弊。现在先别做。
回到北桥堡,乔叔叔在正厅等我。他的手指肿胀,被粗大的指关节隔开,紧抓一把鹅软石,脸色更红了。我不让闲杂人打扰他修养,是谁那么多嘴。
“阿松,你去收拾他。”他猛地砸向桌面,凸起的青筋要爆裂了,“听见没有?杀掉那个祸害。”
阿松看看我,他更担心自家老爷。他想扶他坐下,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眼底很红,脖子比以往粗一倍。
“乔叔叔…”我很担心,心里明白,那个红丹不能再吃了。红丹只是把他剩下骨血燃烧殆尽罢了。
有人进来禀告,银柳公主等候觐见。乔三虎听见,表情越发愠怒,喉结咕咕作响,却努力忍住,挣扎半天,自己摸索着路离开。
公主来的正好,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除了红丹,还有什么方法能续命。
“陛下,我要为夫君索要些烫伤药,”她的心思游离于别处,“他的伤口一直流脓,高烧不退,族里的大夫束手无策。”
病成这样,不是还在兴风作浪。这人天赋异禀,我也治不好他。
公主听了,倒不慌不忙。她身旁有位侍女,眉心有点梅花胎记,突然跪到面前。
“陛下开恩,我们听闻镇国公府的小少爷治得不错。军中一定有良药,请陛下救救我们姑爷。”
公主掀开茶盖喝一口,又拿出帕子拭拭嘴,跟着点点头。
“夫君是南宫世家的传人,您不会见死不救吧。”她瞥见桌上的鹅软石,“麒麟金雀,琴瑟和弦,如今大伙都知道。陛下,我原来有些怕你。知道这些后,绕来绕去大家是姻亲,所以才松口气。”
我听了,有些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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