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阿爹安排的亲事,我总是犹豫。”她怯生生笑,“如今好了。我嫁的夫家,也是陛下的姻亲。这样,乌洛兰的族人就不再畏惧。”
我忍不住说:“姻亲原来这样有用。”
小姑娘眨着杏眼:“我和我的族人没什么见识,只懂得家族血亲才最可靠,最能信赖。只有血缘姻亲,才能把不同的人拧在一起。陛下,您不会觉得我蠢吧?”
我心里想,女子若长成你的模样,蠢一点也没关系。不过她对于这两句危险的流言,竟是这样回应的。莫不是永昌城的民众们也这样想吧。
“陛下什么时候成婚?”她嫣然笑道,“乌洛兰族要送份厚礼给南宫皇后。”
我不怀好意,对她说:“等世子痊愈后,你可以问问他。”
阿松取出两包草药和薄荷膏,不情不愿,将服用方法告诉那位等候的侍女。
公主还想与我攀谈两句,侍女却催她起身回家。世子在家等着喂药呢。我有点兴趣,那女子毫不起眼,只有眉心一点红色引人注目。走到门口,乔三虎暴怒的声音又传来。
“妖妇,别走。”他提着刀,像黑熊那样迈步,面色越发红了。
阿松冲上去。公主没见过这场面,一时竟挪不开腿。
乔叔叔,你怎么了。我也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可他力大如猛兽,声如洪钟。我抱住他,发觉他的上身剧烈颤抖。
“他疯了。”公主惊恐叫道。
“乔叔叔…”我使劲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那位提草药的侍女见状,对阿松说:“按住他的小臂,给他放血。”
没人敢动,那女子却上前按住他的手臂,对赶来的羽林卫说:“帮我按住他。”
羽林卫面面相觑,我示意照做。乔叔叔安静下来,血沿着挑出的青筋汩汩流出。过一会,他的脸色不再潮红,眼珠也不再凸起,整个人如睡着的老虎那样温顺。
“然后呢?”我问那个侍女。
她很冷静,平静看着乔叔叔:“然后,他就能安静死去了。”
阿松听见,连忙搭一下脉搏,又探一下脖子。随后猛地将女人推开,将出血的手臂按住了。
“陛下,他早该离开的。”女人回头对我说,“您一意孤行,让他活得那么痛苦。”
我自幼没有良师陪伴,乔叔叔是我最尊敬的长辈。我不想失去他。
闭上眼睛,叫阿松松开手。阿松不愿意。我把他扯开了。可是血再也没流出来。乔叔叔扭了下脖子,像是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阿松哭起来。而羽林卫把那个女人逮起来了。
我把掉在地上的草药还给她。她摩挲几下药叶,随后,以略含歉意的口吻说:“陛下是要回京吗?世子给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不知道她指哪件事,她的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鹅软石。
我微笑道:“遇见棘手的事,首先要面对它。恐惧就会消失。”
她没有回应,低下头,跟在公主身后朝我拜别。目送他们远去,看来乌洛兰族的女人不都是那么蠢。
我是准备回去。收到小冰两封信,委婉寻问我的归期,又问我平康王的事。金士荣的信就写得详细很多,每次都厚厚一沓,不过他左牵右扯,从不说重点。郭池也会找人带口信给我,总说京都一切安好,让我善自珍重。叠好信,郭池果然不适合做臣子。若是京都真的一切安好,娄柱尘和元绉怎么半个字也不寄来。
我在北桥堡设了一次隆重晚宴,请乌洛兰族的几位长辈吃饭,随后便准备辞行。计算临行的日子,恐怕怀东还不能完全康复。他在江头一间茅舍里养病。于是我带阿松去看望他,乔叔叔已入棺柩,这个事必须亲自告诉他。
他身上的纱布还未拆掉,也不能久站,半坐在竹榻上。
我说完后,又告诉他,报丧的信已寄出给西北,阿松会把棺柩送回去。
他没什么精神,听见丧音,更萎靡了。
“怀东,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他抬起脸,烧伤的痕迹还未褪去,嘴唇上都是干裂的皮。
“乔叔叔死了,谁来留守北桥堡呢?”他问我。
王琮已经能走动了,他会暂时留下,等我回到
京都,再物色合适的人选。
怀东看着我:“陛下,我愿意留下来。恳请朝廷赏我个差事做做。”
我和阿松对视一眼,他要留守北桥堡,是为了什么。他还想着杀掉南宫博。
“我想留在这里。”男子看出我的顾虑,恳切说,“陛下放心,这次留守的不是卞怀东一个人了。我代表镇国公府,请求留下看守永昌。”
乔叔叔生前,曾推举怀东做羽林卫督领。他想留下可靠的人做我的近臣。
男子却扯开嘴角,笑得难看。
“陛下,祖父镇国公南征北战,西州荒漠,北疆沼泽,勇往而永不退缩。吾辈当效仿。臣下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看守永昌,所以才请示留下。并不为任何私怨。”
透过炙热的阳光,他注视门外看护的府兵。
“我已经死过一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撇开内心的偏见,他的确是个正直的人。我思索片刻,以镇国公府的名义命他留守永昌,合适又令我放心。
“怀东,你要想好,这不是几个月的差事。还有,南宫博很狡猾,也很难应付…”我提醒他。
他点头:“我知道。可是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对付他。”
镇国公府的老仆送我出来,他们几个年轻时跟随老公爷征战,如今头一次见我,便在临湖的凉亭行了叩拜大礼。回去的路上,阿松知道我心情不错,陪我在沿江的林荫地游走一圈又一圈。
“阿松,上次你说能让一个人消失,并且毫无痕迹?”我问他。
他未料到我会提此事,犹豫问道:“难道陛下依然觉得南宫世子碍眼?”
“不是。”我摇头,“我要让闵潮汐消失。你能做到吗?”
“他?”阿松吁口气,仿佛认为不值得为闵潮汐大动干戈。
我抬起眼睛:“这是为镇国公府扫清障碍。”
阿松随即明白,说他立刻就去做。
“先不要。”我揽过他的肩,走至柳树的阴影下,压低声线详述,“过几天,你就送乔叔叔的棺柩离开,随后我也带兵离开。等所有人走完,你一个人折返。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要他无声无息消失。”
阿松问:“只有他一人吗?北桥堡的府兵还有许多闵家亲信。”
“只有他一人。”我笑道,“镇国公府仁厚宽怀,他们有办法收编剩下的人。”
第59章 京都斜影(五) 从南山回来好多天了。……
从南山回来好多天了。太阳明亮得刺眼, 雪都化干净,一点污渍也不留。海棠也盛开,紫红和纯白色, 一团一团。几个孩子玩得热闹, 一切平静得如往日的春天。今年是淳化元年。新君登位后, 前桥阁拟的年号。祖父说, 淳化是淳欲化物的意思。
我跪在祠堂。爷爷回家后, 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阿娘更惨,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本来还要打我,叫人拦住了。其他几房人看得可高兴了,跟看仇家热闹似的。有人侃侃说,如果此事祸延至家族子孙,要叫我们母女以命谢罪。终于,爷爷命令母亲不能管家了, 因为连亲女儿也管不好。而当时的我,抱着爷爷的胳膊, 一边哭一边岔气。有个孩子在南湖漂着,爷爷快去救他。这都是我的错。
祠堂的夜很冰冷。有一年厨娘取蛇胆,我摸了摸蛇皮,一样的冷, 能哆嗦到反胃。爷爷推门进来,告诉我, 明日要带我去大都府。终于有人要为冤死的孩子主持公道了。抬起眼睛,我几乎带着舍生取义的激动, 那么平康王府是不是也去?
他的表情有些迟滞,随即明白了。
“喜儿,”手心覆盖于我头顶, “你不喜欢王爷夫妇?为什么呢?”
低下头,因为我的感觉。
爷爷就说,这些天我遭罪了,等天气再暖和些,陪你母亲去河东别墅散散心,多住些日子。
他依然将手抚在我的头顶心。
“爷爷…”我想问,为何你一点也不激动。
却忽然盯着一排灵位,问另一件事:“为何族里的叔伯,许多死在庆禧十三年?”
“他们为气节死的。”他在门坎前转身,“他们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第二天,天空依然明亮又刺眼。大都府尹换过好几任,长丰对于吃朝廷俸禄的人,从来刻薄又挑刺。郑伯伯曾是修筑河堤的监工,宣和初年遇到娄柱尘地方上任,于是一起被长丰提拔。他长得比例失调,身量不高,头却很大,眼睛更大,两只耳朵直直的,高耸于两侧,像两座尖顶宝塔。有次丞相府宴客过元宵,长丰心里不痛快,责问秋收的粮食缴纳不足。大伙儿正喝酒取乐呢,谁也不敢说话。郑伯伯就蹦出来,将历年秋收的成绩罗列出来,又扳起十根手指演算一遍数目。粮食没少,只是上缴数目少了。正是圣主贤德,广施恩惠的结果。口若悬河,眼珠跟算盘珠子一样漆黑发光。当时长丰含一颗汤圆,半边脸鼓起,瞅着他直笑。后来,娄柱尘就任命了新的大都府尹。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郑伯伯的眼睛不再发亮。我们到达正厅,屋内坐着不少人,他只倚在边角落,如灰尘一样安静。冯世伯和平康王夫妇见爷爷步入,都起身问好。爷爷履职三朝,他们都喊他老师。他们一寒暄,屋子就热闹了。郭将军也在,只与镇国公府的人站于墙边。他看见我了,立刻一手叉腰,大声问候我。
有爷爷在侧,我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因为心里责怪平康大妃,叙述时总把矛头指向她。大妃并不介意,静待我讲完,一点也没辩驳的意思。
主审人依然是郑未蔷,刑曹尹大人一旁录案。
大妃轻轻一哂,点头说,元小姐讲的都是事实。她很敬佩玉溪夫人,万分艰难地,生下先主遗孤。
接着走至我面前:“喜儿,那晚我讲的话,是真心的。你还记得我讲过什么吗?”
孩子留在王府,是最好的选择。她又望向爷爷,似乎想得到他的认同。
女人拧起眉头:“可是后来,孩子却不见了。”
她见我不信,又说:“你昏睡后,有人飞入王府内室,劫走了孩子。来去无踪影,就如一阵风。”
郑伯伯便问,还有谁看见。大妃摇摇头。
我咽住了声音。郑伯伯不问了。而今日的前桥阁是冯坚代理,他们家几代与世家贵戚交好,不会帮我质疑大妃。
屋内众人都未啃声,只有我说:“怎么可能呢?除了你我,谁会知道内宫有个孩子在王府?”
接着冯世伯咳嗽几声,随后对爷爷笑道:“丞相府的周娘子与玉溪夫人交好。那段日子,她常送吃食入宫。”
爷爷抿抿胡须,慢慢回答:“老二媳妇与内宫女官都有交情,不止吃食,交换些针线花粉也常有。”
于是冯坚表示,老师无须多心。
“学生只想说,女人怀胎十月,周遭的人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微微乍然。除了绿桃,还有谁会知道。
冯坚又说:“内宫并不大,四街五巷,先主为节省开支,又锁去大半,只剩零星宫门还开着。”
“对不对,郭将军?”他突然转向他,“新君临行之前,将皇城内外都交付于你。小小的内宫,大人早轻车熟路吧?”
我也转过身。郭池依然与镇国公府的人站在一处。他未说什么。右边却有个瘦小男子,唇上两撇胡子,梳得齐整,干瘦的身板,腰上束一条金灿灿的宽绸带。十分惹眼,与铁麒麟推崇的质朴完全不同。
他代替郭池回答:
“冯大人可是胡诌。内宫岂由外男随意来去呢。”
于是刑曹引来一位妇人。原来是庄嬷嬷。她是公主的乳母。除去我,乌泱泱一窝人,她只认得郭池。
她立刻开口:“郭将军很好。公主生病配药,他总愿意帮忙。公主要吃乳酪,晚上闹腾好几次。他都亲自开宫门等着。”
刑曹又问,那夜元小姐探访公主,后来提食盒出宫,是否刚好遇到郭将军。
庄嬷嬷点头:是的,元小姐跟随王妃回府换衣裳,郭将军一路上很关心。
我原来跪着候审,这会儿猛地站起来。于是爷爷招手,因为不需要我再说话了。
郭池站到我原来跪的地方。
这次郑未蔷眯起眼睛:“郭督领,你觉察到内宫新生一个孩子?”
郭池没有回答。时间停滞片刻。我满心疑惑。
而郑伯伯的瞳孔突然变大:“那么,孩子是你从王府带走的?”
男人却摇头。他说:“无诏,臣不敢出入王府。”
冯坚冷笑:“如今郭将军可以任意出入禁宫,更别提一座王府。其他人,没胆子也没机会。”
还记得那天,你可是带领大队人马,将平康王府翻个底朝天
。在座的许多人看见了。
郭池辩解,那天搜王府,有前桥阁的盖印公文,不算逾矩。
“那是我头一次进入王府,”他望着我,“元小姐带路,她可以作证。”
没错,他根本不熟悉王府地形,他在假石林里绕错路了。他是第一次去,这也是我的感觉。
平康大妃不这么想,愠怒说:“肯定是你。那天晚上,肯定是你劫走孩子。谁有那么好的功夫?奇踪罕迹,都是南岭人的把戏。”
“哼!”郭池也发怒,“南岭人不会作弄一个孩子。”
刑曹的主事人审视他的愤怒,似乎不信他。为什么孩子会漂在南湖上?不是郭督领,难道孩子自己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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