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张万分,渐渐明白此次堂审的目的。
冯坚说:“京都怨声载道,因为南山寺给封住两个月,谁也不能上。除了郭卿,和南宫家那位娘娘。”
郭池不傻,很快明白他意有所指,怒目圆睁,骂道:“放屁。你们想栽赃嫁祸。我从未碰过那个孩子。南宫姑娘更不知情。”
我扯一扯爷爷的衣袖。他们大张旗鼓,不是可怜枉死的孩子,而是罗织一张网,铲除敌人。
木轮咯吱作响,闹得我心烦意乱。平康王转动他的轮椅,他的声音疏远又清晰:“南山围护严密,忽然有死婴漂于湖上。孩子又是铁麒麟的血脉。这件事,羽林卫要好好解释。”
是的,最终是要郭将军,好好解释。
冯坚接道:“若是不能解释,只好先撤去郭池督领之职,下狱待审。等陛下回京,再深究处罚。”
“哎呦…”金腰带的小个子男人叫起来:“任免武职,是中殿直接下诏。前桥阁管得太多。冯兄弟可要三思。”
木轮子又咯吱作响,有人轻轻笑起来。爷爷看着他。我明白,那位眉眼阴霾的王爷,正在主导这一切。
王爷蹲守在远处。真奇怪,明明生在富贵乡的人,却执意进入角斗场。
爷爷急促咳嗽起来。府中突然涌入十来个持刀武人,他们身穿羽林卫的官服,肩头的羽毛是浅棕色。领头的人并未靠近郭池,反而对平康王细细汇报。
我很害怕,紧紧挨着爷爷。
平康王一把抓过金士荣,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轮椅悄然伫立于中心。金士荣被推到地上,两只爪子摊开,王爷的木轮椅撵上去。他痛得嗷嗷叫,胡子一抽一抽的,大呼王爷脚下留情。
冯坚已说到结案陈词:“郭池,你明知内宫有人产子,却知情不报,这是第一层罪;后来皇子失踪,你身负嫌疑,以致沉尸南湖,既是嫌犯又涉失职。数罪叠加,先囚禁于大狱,待详审后再量刑。”
无人说话。平康王在一片沉默的身影中找出大都府尹。
“郑大人一向就事论事,秉公无私。刚才铺设的证词,还有本王的怀疑,是否合理?”
刑曹来人,欲将郭池的盔甲剥了,郭池想反抗,镇国公府的随侍都拔出了刀。羽林卫更不满意,虽不敢亮兵器,却堵住南北两个出口。
郭池大吼一声,让众人冷静。爷爷刚朝前一步,有人用长刀当空一划,阵阵寒意。他拄着拐杖,他很老了。不知他要怎样,我害怕极了。他却开始哀声涟涟,突然朝远方下跪,也不管身后如何剑拔弩张,又跪又磕头,说他对不起祖宗。
他大声高喊对不住祖宗对不住天地,整个场面古怪又诡谲。
只有平康王没看他,慢慢说:“这些羽林卫自愿跟随我。先主死了,他的孩子也无辜死去。如今本王提审涉案人,只是要个说法。”
郑未蔷立刻低头:“王爷所思合情合理。本官会将郭池扣押,细细拷问。”
平康王浅笑回应:“他是粗人,不用你拷问。不过此事还牵涉南宫府,请大人盖上官印,把府上三小姐请来问案。”
郭池听见,怒气涌上脸庞。我立刻明白,不能让小冰姐姐过来。他们罗织的陷阱,一个对付郭将军,另一个就是对付她。
门口有人通报,南宫小姐在外等候。无人引路,她已经走进来。两步之后,娄宝勤也挤进来。屋内的人够多了,许多人的刀剑还未收好,金士荣满手是血,而爷爷声泪俱下,一众文官见他跪着,只好齐刷刷陪跪。我连忙跑过去,又喘又急,告诉她,他们要冤枉你。
她推开我,朝老人笑:“丞相大人,从矿上回家了。”爷爷并不喜欢她,对她的问候置之不理。
平康王很热忱。他问,南宫小姐的身体是否安好。
那日在南湖,我从水里把绿桃捞起来,然后坐在地上发怵。后来郭将军来了,给打冷颤的我披上风衣,我才发现小冰也晕了过去,就躺在离湖水不远的草坪上。她一定也看见了。第二天,她带一位老医官来看望绿桃,同我一起担忧绿桃的病情。当时我问了句,小冰姐姐,你自己好吗?她那时的神情,完全不记得自己晕厥过。
正如此刻她这样说:“多谢王爷,天气回暖,我好得很。”
大妃微笑:“姑娘气色不好,眼底都是青色。别贪图年轻,心力乱使。弄得容颜憔悴,陛下看了要不高兴。”
“哦?”她真的摸摸脸,恐怕从前没听过这样的话,“没办法,家里琐事烦心。娄大人病得糊涂,出门前,大夫刚给他行完针。他吃了总要吐,我和大宝伺候完才能出门。”
“大妃,听闻王府上有很好的针灸大夫。”她自顾自说着,“哪天请人来,咱们讨教一下。”
大妃摇摇头:“府上的老人只会针灸筋骨,娄大人是…”她停顿一下,“他们医术乏味,治不好娄阁老。”
平康王撇过头,仿佛有点生气似的。南宫姑娘邀约,大妃大可放人去。
“别这么小气。”他训诫。
屋内有点热,大妃命侍女递过扇子。她慢慢摇起扇子。
这番莫名的谈话,弄得我和郭池都很着急。郭池被扒掉左肩的护甲,同镇国公府的随侍一起,左右两侧压着羽林卫。我更担心刑曹编出一个罪名,把小冰姐姐也下狱了。
“郑大人,”她低着头,“是我叫人封住南山寺的。小女不懂规矩,现在明白这样做不对。郭池听我命令行事。你饶了他吧。”
郑伯伯未啃声。冯坚却说:“郭池听命于姑娘。这个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她点点头,不知他所指为何。
平康王笑道:“刚才审了半日,案情录入在此。”
刑曹尹大人递上誊录好的卷宗。
王爷又说:“种种关联,只好先请郭卿去西郊大狱几日。还有,这个羽林卫督领,暂时交由其他人做吧。”
她明白了,没看那些文件,脸上无甚波澜。身旁的大宝听见,他原本急躁又多话,立刻谩骂。
“好啊,你们密谋造反。我早说不要来了。等单哥哥回来,一个个杀了你们。”
他大喊大叫:“小冰姐姐别怕,我去喊救兵。”
羽林卫早堵住门,他就用又胖又软的拳头回击他们的铁甲。我心里叹气,娄柱尘怎么生了这样一个仔。
小冰对爷爷说:“羽林卫忤逆上意,擅自结交亲贵,这是什么罪名?老爷经历多朝,见多识广,这个交给你判吧。”
那群堵住门的男人们对看几眼,纷纷说:“我们从不忤逆上意,婆娘别冤枉我们。”
他们指着郭池,剩下的人也看着郭池。
“他是南邻野人,凭什么指挥铁麒麟的羽林卫。衣大人想追查先主死因,他就将他革职。如今…”他们忿忿不平,“衣大人都失踪了。”
爷爷呵斥,命令他们不得喧哗,更不得质疑上意。
小冰正对冯坚:“看来,前桥阁的计划,是将我也抓去大狱了。”
冯坚笑起来,姑娘的确很可疑。
平康王却打断:“刑曹那地方太肮脏,小姐不能去,不如由王府另外安排地方。”
郭池看见,眉头拧成川,沉声说:“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断的不止是腿了。”
我也感觉不妙,平白无故生出勇气。小冰姐姐,我陪你一起去。
郭池更急
了,命令镇宫公府的侍卫准备弓箭,作乱者杀无赦。
爷爷越发大声呵斥,没人听话。男女老少,文臣武将,乱作一团。
屋里太闷热。这时小冰轻轻靠在我肩上,又轻轻滑下去。和上回一样,她又晕厥了。金士荣连忙爬过来,我解开她的领口,向她的脸颊洒些凉水。
“王爷,”金大人瞟他一眼,“您瞧乱成这样。不如辟出间清净屋子给小姐们休息,反正谁也跑不了。”
平康王紧张又热切地盯着微喘的女子,伸出手,就像去攀折烟雨海棠。
“她醒了。”大妃冷冷的声音传来。
女人摁一摁自己的脑袋,打开的窗户吹入新鲜的风,她恢复些血色,又好像不知道自己晕过。
“大宝,”她招手,也不顾人仰马翻的大都府,“其实今天,我们是来报案的。”
郑伯伯听见,便问哪件案子。
娄宝勤跪在正中,大声说:“我父亲是给人下毒的。他莫名其妙病了许久,是因为中了毒。”
屋内安静片刻,谁敢在前桥阁首座大人的家里下毒。
大宝从怀里掏出一只茶叶罐子,倒出来,里面只留些粉末。这是父亲呕吐物,用文火蒸干,最底下的粉末,是白参和红信石。
郑未蔷拿过来,他的师爷告诉他,红信石就是砒霜。
小冰望着大妃:“那日搜王府,原本为找孩子,却发现王府的库房里也有红信石。这东西,普通人不认得。”
大妃微怔:“姑娘想说什么?”
小冰却朝王爷娇嗔:“是不是王爷看不惯娄大人?想叫他一命呜呼?”
大妃听说,即刻大怒:“信口雌黄,你有何证据?”
平康王却笑起来:“看不出来,三小姐也懂诬陷呢。”
大妃面露不屑:“砒霜见血封喉,中毒者七窍流血,怎会使娄大人缠绵病榻数月。即便是中毒,也不会是红信石。”
她说的有理。郑伯伯与爷爷对视一眼。
平康王倚住扶手,示意大妃不必争论。他的目光又流转于女子的脸庞,小冰则乖巧坐到他身旁。
我不懂她为何要卖弄风情。
小冰又说:“也许混合白参,药效没那么显著,所以瞧着不像砒霜中毒。”
“白参能有何作用。”大妃立刻否定,“姑娘不懂药理,不要误导诸位大人。”
“哦…”她垂下脖颈,“娄大人平日无甚消遣,饮食简单,顶多喝几杯烈酒。搞不懂为何会这样。”
她浅笑盈盈,吐着暧昧的气;大妃则抿着唇,捣鼓她的佛珠子。
“会不会黄汤下肚,遇到红信石,打了一架,才将他折腾得生不如死。”
“黄汤性浊,混入药材反而令其减效。不比竹叶青与青稞清冽,常做药引。”
“原来九鹿那晚,是青稞混合红信石。”
“不是…”大妃的半个音节还未吐出,瞬间脸色煞白。
耳孔内留有回声。我瞪着大妃。周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九鹿那晚。是遮盖湍流的浮冰细细裂开。
郑未蔷猛地站起,纸镇掉在地上。声音很刺耳,没有人说话。
第60章 月朦胧(三) 年少的我曾问过,为何有……
年少的我曾问过, 为何有人要杀长丰。那年巴陵郊外,夏荷滴水的湖畔,我们几个懵懂的女孩, 一齐仰望铁麒麟的君主。其实他长得挺好看。只是眼眶上, 倒挂两股长长的眉。眉角沉沉下垂, 端着近忧远虑的表情, 叫人亲近不得。我只顾发愁小月的前途, 生怕小月被他娶走了。没成想迎来一群莫名的刺客。后来他举起刀,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砍了,那颗可怜的头颅滚到面前,从此成了我和小月抵触他的原因。而如今回想,那时的长丰根本不在意面前的女娃娃吧。他想娶小月,可叔父回绝了,最终他也没生气。他怎会在意某个任性的女孩, 南宫氏的拥趸才是他要的东西。
京都的夜黑黢黢的,连续好几夜宵禁, 马蹄声一过,整个屋架子都会颤抖。深沉的夜,我能闻到门外的恐慌。
当时喜儿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是大妃?
我说了她也不会相信。我能闻到她靠近时的恶意。
正如小月身上, 满是冬日阳光的温暖。大妃在黑暗中靠近,我满眼是腐肉上爬的蛆。
“小冰姐姐, 你烧得很厉害,又胡言乱语了。”
脖颈上一层汗。有人用热水轻轻擦拭, 又帮忙换了身衣裳,我呓语几声,自己也没听清说什么。
郑未蔷是聪明人, 只提出单独关押大妃。至于平康王爷,他是皇室血脉,轮不到他来管。同样流着铁麒麟的血,王爷和长丰不同。他有对暧昧不明的褐色眼珠,无辜地放大,眼底的颜色,仿佛搅动后浑浊的水,冷冰冰瞪着众人。而大妃紧咬牙槽,无措又无语,像做错事的孩子。她在等他的示意。于是他的目光更漠然,敲一敲自己的轮椅,说他要回家了。
木轮轴发出噪音。到我身旁,他突然捏住我的手,又湿又粘。空洞的眼珠,朝我古怪一笑,又拉起手背重重亲一下。金士荣抬起手,却被老丞相阻止。后来郑伯伯说,王爷能走,但事关重大,大妃情留步。他都没有回头。木轮咯吱声渐渐远去。
日月背离,骨肉相杀。有人说了这个。
元绉走去,扬手扇他一巴掌,自己笔直跪到地上。主上犯错,臣子皆是罪人,众臣自今日起,晌午烈日,都去跪青璃瓦。羽林卫见这架势,个个呆头呆脑,只好偃旗息鼓。这场闹剧才收场。
小月,他们都认为我和单立害了长丰。冤枉我倒没什么,可单立惹上嫌疑,必定坐不稳中殿。我不希望他像长丰一样,被人质疑得位不正。如今雍州没落,家族无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翻过身,嗓子清爽些。尤七说,这阵子我常晕倒,所以不让我出门。去完大都府后,也许我又晕过去了,醒来便躺在床上。
“七爷爷…”他翘着二郎腿,背靠床柱,一只手给我号脉呢。见我醒了,另一只手翻我的眼皮。
我抬起脖子望了望。
他就说,元家小姐和阿楚照顾我几天,终于等我退烧,她们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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