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携起他的手:“老师,我的堂兄单容是什么人,你早知道。你三朝辅佐,却对他不加指正,纵容包庇。你要怎么和先祖交代。”
他动了一下,我按住了。
“九鹿的祸是谁闯的,你早猜到。却只会呼天抢地,也不对我加以提醒。”
他的手指微颤。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去永昌,娄柱尘中毒。前桥阁正要人主事。你却跑到矿上看儿子。置私事于公务之前。后来大都府闹得差点兵变。”
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到面前。
“老师,我在南岭长大,缺少尊师重道的教养。你要做不好丞相,那就换人。”
“陛下,好孩子。”我越说越气,他却哭了,“你说的都对,老臣昏庸无能,听凭陛下处置。只有一件,容我说清楚…”
他见我撇过脸,又紧紧拽住我的手。
“好孩子,那年你回来,我是如何调停你与先主的。三朝辅佐,什么没见过。老臣不在乎你们谁坐在中殿,只要你们相安无事。”
“您的祖父,景泰主君,我在他病榻前发过誓,要保全铁麒麟的血脉。他于我有恩,英王早逝对他打击沉重,所以他总碎碎念,叫我看住他的子孙。”
长丰也是他的子孙。你真厚此薄彼。
“老臣早年提醒过恭王,让他分些差事,给闲散王爷做做,也能增进些感情。”他摇起头,“他不听的…有年中秋,旁人故意激怒他,要他出兵南岭,好接你回来。他性子偏激,为这事杀掉很多人。后来,亲贵们都疏远他了。我也不敢乱说话。”
“单容如此做,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悲叹,“那时已经晚了…”
他闭上眼,仿佛等天上的重锤掉下来一样。乱糟糟的胡须纠结一处,长篇大套讲完,满眼沉重望向远方,直喘气。
我倒不知该如何处置他。金士荣等在一旁,见老人跪着狼狈,又将他搀到椅子上。
“陛下,王爷已死,说这些多伤怀。还是眼前的事要紧。”
是的,眼前的事,先不要管这些前尘往事。等夏天过去,满宫的白缟可以拆了,我要举行封后大典。
元绉还抽着气,大概不敢同刚才那样言辞激烈。只说皇后人选,需要世家推举,一品夫人保媒。
金士荣笑道:“这些容易办。老师同意这门婚事就好。一会儿请三小姐来给您磕个头。”
第62章 解语花(一) 两天前吃饭的圆桌上,爷……
两天前吃饭的圆桌上, 爷爷突然提到,他已递上辞呈,大概等今年过去, 就预备告老还乡。
“七十而致仕, 老于乡里。”他如此说。
那天恰逢阿爹的生辰, 全家难得聚一起吃饭。两张大桌子摆在花厅, 乐师吹奏风月无边, 箫声随暖风而过,脸上热噗噗的。有点热,但月色很美,大伙儿也挺高兴。厨房一个劲上菜,鲈鱼很新鲜,羊肉炖得又烂又入味,石榴籽淋上牛乳, 制成冰碗,水灵灵又解渴。于是阿爹提起酒杯起身, 那时爷爷就说,他跟主上提了,他想告老还乡。
大伙儿停下筷子,连乐师的小曲也停了。阿爹举杯的手都僵硬了, 很久,他代替大家问了句:父亲说笑吧?
三叔与四叔想从新开的漕运上谋个闲职, 已托人说了不少话。如果真的举家搬迁,谋划的差事不仅要丢, 连京都的生活都要放弃,这叫他们如何忍受。
爷爷冷笑:你们两个,晒个毒日头都要发晕, 还想去监工修路。想留下也可以,自己谋出路,别再指望丞相府的情面。
而阿爹的反应更大,他瞒着母亲,在五斗巷买下一间大宅,养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外室。如今外室要生孩子,要钱又要人伺候。他怎么能搬到岐州乡下,又怎么能带女人吃苦。
爷爷依然冷笑:老二欠账房的钱,从前的一笔勾销,之后再有花销,不准以元府的名义赊账。
几个儿子都很生气。他们谋个小官做做,或者花点钱,有什么不对。老大用得难道不多。为了保住他,父亲都去求娄柱尘了。父亲就是偏心。
不欢而散。我站在空荡荡的荷花池边。仆人呆呆问,两桌菜怎么办?厨房还有汤在炖呢。
走到母亲房里,阿爹娶的外室是什么人,你怎么不问呢。
母亲笑:“怎么?你担心他不要我了。”
我气道:“当然不是。我担心没过几天,他不要人家,又要你去收拾局面。”
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那女人一巴掌,把你的牙打掉了。你还要帮她打点回家的船。
我的几个叔伯,都是不同女人生的,可想而知,爷爷娶过多少个。兄弟之间没话讲,偶尔回家一趟,不过问候老子,再看看孩子。各房都有妻有妾,日常围在一处打牌,聊聊闲话,其实相安无事。男人的事,她们很少过问。只有二房比较特殊。也许母亲比较能干,或者爷爷偏疼她。只要阿爹在外头惹了事,人们都知道去丞相府找周娘子。
看阿爹刚才的情况,又是天雷勾地火。要是那外室真生了孩子,到时没钱给又要搬家,孩子八成要扔给母亲。
我到处找爷爷,得叫账房看着阿爹,别再给他钱了。将来无论搬去哪里,我们家禁不住这么挥霍。
推开门,爷爷在祠堂。他对着几尊牌位,微微颤颤跪拜。于是接过香,我也拜几下。看他眼角噙着泪,只好将满肚的话憋回去了。
他便说:“喜儿,满朝文武都喊我老师。其实我连儿子都没教好,一个都没教好。”
他很伤心。年纪越大,骨头越脆弱。
我动容说:“不是的。大伯多孝顺你。阿爹和几个叔叔,他们心肠都好。因为有爷爷在,大伙才过得那么舒心恣意。”
他却更伤心了,口口声声对不起祖宗。
“喜儿,爷爷更对不起你。家里几个小子,都是酒糟无赖,不会有什么成绩。去岐州倒好,叫他们收收心。倒是你,去了外面就耽误你了。我原想在京都,帮你挣个前程的。”
我困惑想,什么样的前程。刚才三叔四叔不是想搏个前程吗,你怎么不帮帮他们。
他摇摇头,不说了。
“知道你母亲受委屈了,你很不忿。喜儿,这世上人人都得受委屈。”他停顿一下,“大河一路往东,滚啊滚,为了不停下,得带走多少泥沙。心里的委屈,就是沉在底下的泥沙。”
他又带我朝几尊牌位磕头。他也受委屈了吗?
“爷爷,为何你要请辞?是因为…”我猜想,是否因为新君的缘故。
却不敢随意揣测。他摸摸我额头的刘海,又把刘海翻起。
“我家丫头是大姑娘了。
”他露出笑容,“别为你父亲的事生气了。连你母亲都懒得理。多去亲戚家走走,等咱们走了,得靠你联络亲戚感情。”
所谓鹣鲽情深,大概戏文里才有。爷爷叮咛账房不准再支钱,但阿爹依然威逼去要。账房只好找到母亲。当时我在房里,就对账房说:“每房每人都有份额,他的那份用完了。再要支,就等下个月。凭他是少爷还是祖宗,都得按规矩来。”
恰好父亲在外面,他听到了,抡起瓷瓶砸过来。我的额头给砸了一下,血粘着头发,眼眶周围污糟糟的。他看我这幅模样,背手走了。母亲刚帮我清理干净,管家又进来。宫里来人请我,我以为是绿桃,后来才知道是小冰。
郭将军在门口叉腰等着,一眼看见我额头上的纱布。
我眯眼笑道:“刚才跳格子玩,摔了一跤。”
他扶我上车:“听闻到年末,丞相大人要退休了。你们要走吗?”
我点点头。看来许多人都知道了。
“小姐也要走?”他又确认一遍。
我是女儿家,自然跟着父母。
他便沉默不语。真奇怪。
对了,小冰姐姐找我干什么。
他就闷闷答:“没事,她在宫里待闷了,找人说话呢。”
宫内并不沉闷,反而热闹得很。平康王的离世,仿佛一缕青烟,未被人看清楚,就被风带走了。后宫到处堆着新土与瓦砾,载了许多花草植被,正当盛夏,一簇簇红绿交映。宫人们都忙着翻土,或者搬箱子。宫内有条蜿蜒小河,是从城外引入的活水。几个內监蹲着,沿河淘淤泥呢。这条河一路向北,就能走到琼华宫。
还未举行封后大典,小冰还是寻常女子的装扮。天气很热,她只穿单衣薄裙,发髻凌乱,趴在一张软榻上看册子。软榻上还堆有许多厚厚的簿本,走近一瞧,都是历年的宫人名册,开销记录,采供账本,还有一张后宫地图,四街五巷的走向,以及每座宫门的标注。
看来她在认真学习做皇后。想起家里那些女人,对她刻薄的议论,我还是喜欢小冰姐姐。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抬头,发觉我站在面前。
没法启齿家里的事。我指一指外头,堆起来的箱子,从哪里运来的。
她瞅着我的脸,然后说:“只是亲戚朋友送来的贺礼。”
“喜儿,你哭过吗?”
我摇摇头。
她不信,并且自以为是揣测起来:中殿叫老丞相受了委屈。我知道。不过这也不值得你哭啊。陛下说过,要让老师体面荣休。你们家大业大,叔伯兄弟互相帮衬,伤不了根基。是有人打你吗?你是元府掌上明珠,谁敢打你?周娘子当家,明理又威严,你还有祖父和父亲庇护,多好啊…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哭的…
我更难过了。虽然她的亲人都离世了,此刻我却很羡慕。因为她拥有过的,简单又纯粹。
小冰姐姐,你的叔父从来不会打你吧。她听见我的父亲,为从账房支钱而打我,就认真问道:“他要钱干什么用呢?”
我只好说,父亲新娶了娘子,要花很多钱。
“哦…”经过漫长的停顿。世间有孤忠的大雁,也有多情的孔雀。
她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拿起身旁一本账册,啪啪啪翻开。她就用长挑的手指,挑剔着账册:“是啊,多个女人,是要花许多钱。从前这座后宫,就为不同的女人,花掉许多钱。”
翻得太用力,灰尘都弹起来。心念游离,莫名觉得有点好笑。我明白她在忧心什么。不再提家里的事。
“那么周娘子不生气吗?”她又提问。
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是普通女子。既不能敷衍,又不能展示真实的伤疤。
“夫妻间,总以互敬互爱,和睦圆融为上。”
她听见,假模假样笑了一下。
“喜儿,我找你聊聊,是觉得你们家更像正常人家。我孤零零待在宫里,也没人能请教…”
笑出来。我们是正常人家,难道南宫家不正常吗?你敬仰的叔父,比起我那父亲,不知正常多少。
她拍拍榻上的软垫,我坐上去,她就挨过来,翻过身,两眼望着天顶上繁冗的雕花。
“喜儿,单哥哥的母亲要从邺城回宫了。”她对我说,“他们分开几年,这次要一起过中秋。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从小就没娘,后来去了小仓山,再回到雍州。除了小月,都和男孩们一起玩。叔父教我很多东西,可是么…”
“人情世故,我没学过。”
单立的母亲要回来了。是的,我早听说过。当年她和储君一起去南岭的。他们母子吃过许多苦,又受过多少委屈。果然活在世上,人人都要受委屈。
“小冰姐姐,你要好好孝顺她。”
她又点点头,很乖顺的模样。然后小心翼翼问:“她会喜欢我吗?”
“嗯…”我生长于大家庭,这方面的确比她有经验,“年长的婆婆,都喜欢自己的儿媳妇端庄。你这样不行…”
衣带凌乱,睡眼如梦,刚才还褪了鞋袜,摇晃两只脚丫。
她就跳起来,翻开那几只束红绸的箱子。
“这些是万家庄送来的嫁衣,”她一手提一件,跟我确认,“瞧着都很端庄。”
还有,小冰姐姐,走路要慢,说话也要慢。你最好不要比婆婆说得多,少在老人面前拿主意。另外一项,是我潜心观察得出的结论,对她倾囊相授:在老夫人面前,别和陛下太亲热。
她一副幡然醒悟的表情。我已忍不住,期待她伺候婆婆的委屈模样了。比起一个月前,她的气色好许多。欣慰想到,她不会再随时晕倒了吧。
我们把几只箱笼都打开。知道万家庄的绣品精良,我正细细品鉴。这时内官进来回禀,陛下来了。我听到,便退至一旁。
单立进来时,先没注意到我,只是问小冰,尤七爷爷来过吗。
小冰就说:“早上来过,已经走了。”
他看见她在试嫁衣,扫一眼,才发现我,没一会儿,露出笑容,像是很欢迎我。
“元小姐,一直想请你进宫。大都府闹事,幸亏你为郭将军作证,又护着小冰。我要亲自与你道谢。”
屈膝行礼,我只是行公道事,陛下不必过赞。抬眼望去,单立似乎长得更高,也更挺拔了。他改变许多。头一次见他,他在安福郡主府,弓着背,跟着球跑来跑去,一心要赢长丰。如今,他成了皇城的主人。
我沉默不语。
他依然含着笑容,细数我的好处:郭将军一直夸赞你,小冰喜欢你,另外,绿桃也肯听你的话。
他又问:“老师会带你归乡吗?那就太可惜。你若在京都,可以时常过来陪陪她们。”
不知他何意,爷爷被迫退休,我们一家被迫离京,不就是你逼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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