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他冷笑一声,说:“你害怕吗?有时候我想想,你跑到邺城,就是先祖给我安排的劫数。”
第二日上午,玉嫂将我喊起来。晚间夜宴,日入之前宾客就会到。前厅的桌椅都摆好,我重新探视一遍。姑母和表姐同我坐,佑珍也坐一起,免得我要和表姐攀谈。另外一桌,给安福郡主和元家母女,留张椅子给郑夫人。
玉嫂问:女眷只要两张台子吗?
足够了,女眷只是作陪。主要是外厅的男宾席位。最前面的自然留给老丞相。怀东哥哥头一次来,他最近领了要职又带兵,别让他太出风头。正前方近主位的地方,留给前桥阁的人,他们喜欢说话。小衡王爷又不来,他比单立还忙。
內监副管听见,笑道:“是王妃要生产了,王爷在家陪着,急得一头汗。”
他又提醒我,要留张台子,给仙去的镇国公。这是每年中秋宴的规矩。
我点头道是。心中好奇,既然主上如此看重镇国公,为何不让他的子孙袭爵呢。怀东又要如此辛苦,为自己的前程甘愿驻守边疆。
內监又指前方,主位设两座,陛下和太后的案前摆置瑶台玉凤,纯白六支,堆在一处,丰盈似雪。今年的桂树也熟得早,折几枝插瓶,花瓣未开,只是嫩黄色很新鲜。南北两侧都设水缸,晚间有绿摇扇送风,又清新又凉快。
仔细看着他:“你想得很周到,比我强多了。”
內监副管名叫崔流秀,穿一双绣云纹的布头鞋,厚厚的底子,走路很稳健。他跟着我走回内宫,沿小石路抄近道,先去膳房看看,各色菜品准备得如何。
走至一片竹林地,忽尔冒出两名宫女,我还未看清楚,她俩齐刷刷跪下。
除了崔流秀,我身边只有玉嫂。自从我在街上被人绑走,她一直很紧张。
“小姐,她们是绣坊的人。这是腰牌。”她假意凶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瞅着崔管事,他低头说:“她们的确是绣作的宫人,不知为何要跪在此处。”
两位宫女抬起头,她们都不年轻了,应该在内宫住了很久。前两个月,单立已经下令将年长的宫人放出宫去。她们是因为不在名单里,所以跑来求人吗。
“我们二人在绣坊住了快二十年,给琼华宫出的绣品不下百件。念在多年劳作的份上,请主母娘娘同主君说一句,别赶我们走。”
原来她们是不想出去。
“崔流秀,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带我走这条路的,一定是他的主意。
“南宫姑娘,”他微微躬着上半身,轻声细语,“陛下于七月下令,要将內监宫女放出八十至百人,以新替旧。于是各司各局制了各自名单。有些想出去的,有些不愿走的。按照宣和朝的规矩,名单是报给前桥阁;若按庆禧朝的规矩,名单由各司报给琼华宫,由皇后斟酌审核。猜想陛下不会理会这些小事,所以这些宫人来找姑娘。”
地上的宫女接着说:“我们父母都不在,入宫多年,家乡早已回不去。若是出了宫,一介女流,能漂泊去哪处?望娘娘体恤奴家的难处。”
这算很大的事吗,为何哭得如此凄惨。既然你们不想出去,就留下好了。
两位女子对看一眼,尔后说:“绣坊的进出调度,要孙姑姑的手令。只怕娘娘的话,我们带过去,孙宫人不会相信。”
崔流秀朝我微笑道:“各局都有掌事女官,琼华宫若要留她们,须下诏给这些女官。不知道姑娘见过她们没有?”
没见过。因为平康王府与内廷勾连,兹事体大,大都府还未将案件整理完毕,所以内宫诸人我都没见。日常起居,服侍的都是玉嫂,她是我从雍州带来的。
“南宫姑娘,因为平康王的事情,内廷被牵连许多人。”崔流秀慢慢说着,“五十几人被拘禁于大狱,叫苦连天。不知这件案子,什么时候能审完?内廷的一草一木都归琼华宫管辖,人命则更为要紧,请姑娘代为问问各位官大人。”
我不啃声了,明白并不是宫女是否离宫那么简单。
有人还想哭诉,却被人制止了。那个內监略微抬起手,两个宫女立刻收起眼泪,悄然而退。
“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这些微人,不敢打扰主上宴饮。恳请姑娘记得这件事,有空去内宫各处看一看。”
他说得十分卑微,又仿佛在提醒我的失察。踮起脚跟着我,好像背后灵。
我就问:“除了绣坊,御膳房和药房,还有什么地方。内廷杂物是怎么分的?”
背后灵默默陈述:绣坊有三十六人,内宫的一切针线都管;御膳房十二人,主要供给中殿和琼华宫的饮食,如果侧宫添人,膳房也要加人;药房么,位置在北门一百步的五间大屋里。白日有四位御医当值,到了晚间就是两人。
还有内勤司,宫廷打扫除垢,都归他们管,不过各宫内室他们不管。主事姑姑姓黄,挺大年纪,她管的人最多;剩下的就是珍宝库,里面的东西在庆禧十三年被洗劫一空,如今珍宝也不放在那里,库里只放些旧家具;至于礼乐局,因为先主长丰的关系,已经解散了。
说完一篇,正好稳稳走到御膳房。
前车之鉴,膳房的人是最先轮换的,新入册的人是从万家庄和镇国公府的农庄找来的。单立说过,他想把内宫的人都裁换掉,他不信任他们。而现在崔管事找到我,一定是各司不愿出宫的人居多。
“那原先的十二人,调去哪里了?”我问他。
他微微笑道:“主上恩典,赏了银两,有些回老家,有些就在内城找点杂活做做。”
他们的境遇一定不好。所以有人冒险出头,表示不愿出宫。
膳房很大,一排钩子挂着鲜肉,一排都是酒桶,中央的大台面,几个人立在那
里切菜,远处的蒸笼突突冒起烟。崔管事很熟练,告之我哪些菜可以先做,盖碗贴条;哪些需要当场热炒,以及宫人伺候上盘的步骤。
“姑娘放心,今晚不会出差错。”
我想起长丰的那只冰桶。
他又微笑道:“刚才两位姑姑唐突了,姑娘还没受封,有许多责任还落不到您的肩头。不过这天总要来,所以有些事,还要提早告诉您。”
忍不住问他:“崔管事,你觉得在大狱里的五十人,都是冤枉的吗?”
他依然飘忽地笑:“冤不冤枉要看官大人的判词。吾等身家性命都交给琼华宫,从前的琼华宫娘娘仁德良善,从不让外人冤枉我们。”
第65章 鹣鲽情深(二) 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
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通商关卡, 一支南岭的盐商队伍被关卡扣住几天,南岭人心性剽悍,和守卫打斗起来, 活着的人被吊在城门口暴晒。事情传到建都, 惹恼了南岭藩国。他们三千人组成马队, 一路沿官道冲向京都, 喊着要主上释放他们的族人。马队闯过铜雀台的那天, 躺在京都的君臣们才警觉。那年,我是个圆圆胖胖的男孩,对宫外的事一无所知。每天爬到树枝上,数一数鸟窝里的幼崽,捏一把谷屑喂它们。我常干这些无聊事,宫里大伙都忙碌,没有人管我。后来, 內监将我从树丫上抱下来,老丞相帮我洗干净脸蛋, 戴上东珠冠,在祭祀的大殿内,朝祖先磕了三记头。他说,南岭蛮族来犯, 殿下要勇敢些。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认真点点头。大殿内还有两位哥哥的灵位, 他们一个死在去西州的路上,一个得天花死在宫里。我也朝他们磕过头, 丞相奉上金珠朝服,我就成了储君。
今天晚宴,內监也捧着金珠朝服。看镜中的自己, 儿时模糊的记忆浮现。记不清具体的人和事了,可中秋月圆日,是铁麒麟最热闹的年节。母亲量一量我的肩膀,说上衣有些紧,拆了肩头的线。
“别急,很快就好。”她笑道,“从前也是这样,每逢年节,皇后带着宫人们,一起给你们几个小的做新衣裳。”
踱步至琼华宫,撞上走出来的尤七。小冰在内宫巡视一整天,他要等到傍晚才能看脉。
他见我衣着整肃,笑了一下,躬身回禀:“陛下放心,无事。”
绕过粉刷如新的大红柱,她也坐在镜前理妆。她怎么没穿万家庄送来的礼服呢。这件流金暗纹的凤尾裙是旧的。
“这是从雍州带来的。”她站起身,流光烁烁,“大家都知道我要嫁给你,今天要穿母家的东西。”
拉近她,她腰上还系了只香囊,是万家针送给她的,上面有只金雀,仰首摆尾,虽然缎面有些磨损,鸟儿依然栩栩如生。那老头说得没错,这些远古陈旧的东西,与她很相衬。
“小冰,我也有东西送给你。”拿出一支发簪,烛光熠熠,长束凝辉。就是她杀掉平康王的那支钗。
插入她的流云髻,又将那些繁复的珠花摘了。她抬起眼睛,有些迷茫。趁机吻她一下,觉得唇上的胭脂太浓了。
“上面的血都擦干净,”我微笑,“你戴着,就不会害怕。”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我握住她的手,恰好铜镜里是我俩的侧影。她认真看一眼,随后说:“陛下,我不害怕。刀光血影,你都要挺直腰杆。”
宴席设在镜花水月,就是湖面中垒石造的一间会客厅。四面环水,月影与桂花香,真的宛如镜花水月。父皇喜爱享乐,这时他活着时常来的地方。大厅内已坐满人。我和母亲步入,所有人都站起来。元绉领众人行礼,对主座和长空三拜,淳化润物,人月两圆。接着我问候在座几位老臣,亲自搀扶他们起身。依照礼制,內监开始诵读封赏,受赏的人一一出座谢恩。我记清他们的身份,再寒暄几句。如此一来一往,等封赏单读完,晚霞已褪去。明月高挂夜空,箫声缓缓而入,内官便开始布菜。左右两翼有伸出湖面的退间,挂上纱帘,正好供女眷陪坐。略微侧脸,瞥见小冰端坐在内,一本正经和女眷攀谈,偶尔崔流秀会上前请示,隔着帘子,她都会问几句,认真的表情怪可爱的。
母亲见我笑吟吟,便说:“晚宴办得很有章法。几乎和从前一样。”
她提示我一下。是的,要对元老师亲切一些。他年纪大了,又服侍铁麒麟王朝大半辈子。握着白玉盏,走去他面前敬酒。他忙捂住杯口,连说不可。
“以君拜臣,于理不合。陛下不要胡闹。”
他可又逮着机会教训我。随即转身命内官往杯中倒满,朝我一拜,自己喝了。周围坐的也忙起身,拉开足够的恭敬距离,将杯中酒一气饮干。这下好了,因为我走近两步,周遭人反而拘束。于是只好返回原座。
丞相身旁坐的是保定侯。保定侯一直留守铜雀台,难得会入宫。我心里盘算,这次他回来是为何。
他望了我半晌,然后慢慢说:“老相爷太拘谨,折了陛下好意。陛下知道英王吗?年轻时,他总和我们一同喝酒一同蹴鞠。”
半点也不知道。金士荣立刻笑道:“难得一个圆月日,侯爷别说这些。”
保定侯转过脖子,不屑瞪他一眼,然后说:“听闻平康王的棺柩,在去茅山的路上翻了。前桥阁有人下命,就地掩埋。”
我缓缓垂下头,金士荣一时也不说话。于是保定侯又瞪着太常寺卿,说:“你们将皇家血脉,埋在荒郊野岭,让先主如何瞑目。”
原来是为堂兄叫屈的。太常寺卿自然出座认错。当时天气太热,只好将王爷暂时落葬。紫木还在路上,等新的棺柩造好,自然令王爷移驾茅山。
依然握着白玉盏。他凭什么葬在茅山。给他在荒山留个坟头,我已然仁至义尽。
元绉挥手,叫太常寺卿回座。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不过他也喜欢英王。就如他同我坦白过那样,保护单容,因为他是英王血脉。我让英王的血脉孤零零飘荡于孤山,他们这帮老臣,均是敢怒不敢言。
于是抬起头,不紧不慢告诉他们,这事前桥阁办得很好。既然遗体已落葬,没必要再惊扰。对于王爷的所作所为,英王叔不会反对我的决定。
元绉立刻站起,安抚上下众人:“这是自然,臣等均无异议。陛下莫要生气。今晚是中秋佳节,众人感怀往日,所以才来求情。逝者已去,希望陛下网开一面。”
我还未说话,保定侯冯坤接着说:“还有,陛下年轻,不能被奸佞小人蒙蔽。有些人只会溜须拍马,不配入前桥阁。”
对面的金士荣听见,眼角瞬间皱起,像只生气的耗子。
“侯爷,您可真是不依不饶。”
母亲坐在身旁,目睹一切,便对老丞相说:“今日过节,不说朝事。陛下年轻是真,所以才要各位扶持。”
那些前朝老臣对母亲格外敬重,听见她如此说,都不再言语。安福郡主的小儿子最能暖场,带来府上的舞姬跳上两曲,很快席面的空气融融如意。
几杯暖酒下肚,元绉又带保定侯向我敬酒。其实近看保定侯,倒不是飞扬跋扈的人。眼眶下的眼袋,使得他看起来很疲惫,面容黄腊腊的,好像得过重病。他又直言杯中酒不够烈,就如直言金士荣是小人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敬我好几杯,我都喝了。他便呵呵笑起来,脖颈都是红的。恰好怀东上前,回答永昌府的琐事,他看他一眼,认出是镇国公的嫡孙。
这时舞曲已完,歌姬们退场。母亲见到支好的琴座,心中有感触,她说她想弹奏
一曲,不知各位想听什么。她看着我,我想了一想,说想听兰陵曲。我想听童年听过的曲子。
她起身去准备。保定侯的视线透过怀东,身后是留给镇国公的桌椅,一束白菊,一鼎香炉,青烟缭绕。我以为他如所有人那样,敬仰着镇国公,要对怀东嘱咐些什么。他却转头对我说:“陛下,你相信时运吗?从英王死后,铁麒麟便时运不济。”
79/133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